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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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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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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 释囚 张瑫

我没想过这辈子我还会再回来这间红房子。

和男友决定分手的那天晚上,雨下得也是这样大。我不忍心看屋内一片狼藉,索性背对着这一切,抱臂看向窗外。几度,我想要转过身走到他身边,从后面紧紧抱住他,告诉他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离开她吧,我们这样太可怕了。

最终我没有做到,那天晚上他睡在沙发,我坐在床头一夜无眠。天亮,我打车离开了我们的短租房。

我选择乘火车的硬卧,上车时已经是傍晚,我最后一次在这座满是山的城市闭上双眼,第二天醒来便身处曾经最熟悉的地方。

一路上,我试着去回想那间房子里发生过的事。记忆就在那里,但却被时间封存,语法和句式正在其中重组,回忆仿佛蒙尘的老式默片。

下车没多久,雨钉了下来,我被催赶着去面对。

朱红色的钢不复存在,如果不是门上残破的对联依稀能辨认出是我的字迹,我没办法相信我正站在生活了十几年的家门口。被我推开时,门痛苦地叫了一声,红色的“血”掉在了我手上。屋内所有陈设几乎都没变,只是褪了一个色度。我好似一个失败的被面试者,站在这里手足无措,预设好的一切都没发生。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被全世界拒之门外了!这种恐惧很快转化成熟悉的焦虑席卷了我整个身体,我的呼吸不再在肺中进行,而是下沉到了胃里,每次呼吸都精疲力竭,活着这件事本身一下子变得十分吃力。

我只好向这红色的一切重新打招呼。进门就能看到靠在墙边的穿衣镜,镜子倔强地不肯反射我现在的样子,明晃晃映出的分明是我五六岁的模样——颧骨没有现在这么高,梳着羊角辫,背着手一副谁也不服的表情。颧骨的问题我曾去就医,医生说是咬合的问题,而咬合有问题是由于我体态不好,睡觉时还咬牙,咬牙归根到底是心理上的问题。我时常对着镜子,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毛病,不知道从何改起了。我掩面蹲在地上,在心里和它们沟通:对不起当初丢下你们,但是现在我遭到了惩罚。我现在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了,求你们一定要接纳我啊!

抬起头,我相信我已经被原谅——屋内的一切都鲜活了起来,空气开始流动,镜子里的也俨然就是我的现在。我假装熟练地布置好我的活动区域,将自己收拾好,躺在我以前的卧室床上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我甚至还做了一个美梦,梦里我回到了襁褓,母亲伏在我头顶对我说,对不起,又让你一个人了。我在梦里泣不成声,因为我知道她不在了——我出生前的家没有了。

四年前,也就是我大二的时候,接到了亲戚打来的电话,说母亲病重了,叫我回来看她最后一面。我冷静得甚至出乎了我自己的意料,先是再三确认过她会被妥当安排,最后告诉他们我没法回去,请假程序很繁琐,所有事情交由小姨处置就好。挂断电话前,他们小声说她白养我了。我想也是,曾经失去工作的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我当上公务员,再嫁一个公务员,然后再生养一个公务员。和她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昨天,是她发来的一个视频,标题是《这几种蔬菜千万别一起吃!!!》,封面还煞有介事的标着三个巨大的红色感叹号。我甚至能想象到她的严峻表情,如果我在她旁边,我就能调笑着和她说西北基本吃不到莲藕,不要杞人忧天啦。而我在她一千三百公里以外,我选择让这条消息永远是我们最新的一条消息。

四年过去,我也不再是小孩,但是我依旧一事无成。有时我甚至会想,还好她看不到我现在的样子。这次回来我也没有打算去她的坟上,我不敢想她看到现在的我该有多么惊恐——她含辛茹苦供出来的大学生怎么会连一份合适的工作都找不到?所以我做了我最擅长的事情:逃避和轻描淡写。她总对我怒吼:“勇敢点!”可惜我总是和她希望的外向和勇敢南辕北辙。

心悸。艰难地睁开眼,房间顶灯大开。原来意识里眼睛被刺痛不是做梦。我抬腕看了一眼时间,早上七点,我翻了个身刚准备继续睡,一股电流突然穿过我脑中:这房子只我一人在,是谁开的灯?

困意被一扫而空,我忘记了呼吸,整个屋子里好像只有我和我的幻觉。这种精神压迫让我喉咙发紧,几乎要崩溃了。正在这时,大灯突然滋滋作响,有道淡青色的电弧在瓷白灯罩上一闪而过。是年久失修了吗?

灯又自己熄灭了,像一声叹息。回笼觉总是很浅,梦境又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我正用上帝视角俯瞰一个陌生的白色星球,原始大气正在形成,海洋还在凝结,许多物质在相互碰撞产生新的物质。当它平静下来,我在星球上唯一的一小块陆地上看到了母亲的身影。这个星球似乎是为了母亲一个人而存在的,她站在最高峰面向我,模样是她最年丽的二十几岁,我没有见过的样子。那里的宇宙法则由她创立,她看起来很幸福。她幸福吗?我惊觉,我从没问过她。

刚要开口,梦醒了,我又一次把她一个人留下。我听着窗外的雨声,凝视头顶的白色大灯,灯罩里似乎有什么在涌动,它一点点和梦中的白色星球重合,我梦呓般对它喃喃道:“妈,你幸福吗?”

灯闪了两闪,随后传来一声呜咽。我大惊失色,忍不住大喊:“谁!究竟是谁!”雨点拍打窗户的频率骤然提高,如几十万战马蹄鸣。窗外屋内的威吓让我想大声尖叫,很久以来,我为了自己不被当成疯女人所做的维护工作正大厦将倾。这时,几道闪电劈进来,屋内在极短时间内只剩黑白两色,我得以看清:头顶的白色大灯灯罩不知何时面落骨突成了母亲的脸,无血无肉,苍白如纸,悲戚地盯着我。

“哭什么哭,没出息。”

我用力揉了揉湿润的双眼,再次睁开时,面前是母亲三十几岁的样子,她踩着高跟鞋费力地蹲在我面前,一脸焦急地在说什么,背后是富丽堂皇的大厅。而我缩在一个积灰的墙角,胳膊上还沾了蜘蛛网,被母亲拉得有些疼。

恍惚中,我停止了反抗,她顺势把我整个提起来,拉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矮个男人面前,“她是16号小朋友,她准备好了!”说完还连连对一脸不耐烦的男人弯腰道歉,转而对满脸泪痕的我说:“去吧,勇敢点。“

啊,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小学时,母亲被教育机构的骗子骗去,给我报名了不知多少个比赛。这是一个“主持人”比赛,需要我从给出的主题中选一个作演讲。

我抽到的是“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是我房间里的大灯……”

此言一出,几个评委面面相觑,有两个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们是在嘲笑我的乡音,但这是我第一次上台做演讲,那时,我脑子里充斥着耳鸣,只能皱着眉发出微弱的声音,想努力与自己说出的话撇清关系。到最后,我只能用尴尬的笑勉强回应大家,无论别人怎么引导,我始终无法挤出一个字。最终,母亲牵着我离开,我自始至终不敢看她的表情。

坐上回家的公交,我周身那种被软刺包裹的感觉才慢慢消散,提前准备好的演讲稿也不合时宜地回到我脑中。

“我的妈妈是我房间里的大灯。她早出晚归,我经常一整天看不到她。但是每天早上出门时,我的书包都被收拾齐全,餐桌上也会摆放丰盛的早餐;当我晚上放学回家,牙刷上都粘着一段洁白的牙膏,我最爱的玩具小兔也躺在温暖的被子里。妈妈照亮了我的每一天,所以妈妈像我房间里的大灯。”

我再也没有当众说过话,这很多年里,我和母亲共同咀嚼着这次失败的痛苦,并默契地永不再提。从前,我跳错舞蹈动作,甚至是考试失利,在被打骂之后,我尚且拥有道歉的资格,还可以哭着发誓不会再这么笨了,以后会努力达到她的要求。而这次,在那个西装男人对她说出“您的孩子太内向,不是我们这的料”之后,我就失去了被原谅的资格,因为这次我彻彻底底地失败了。我知道她是希望这种比赛的奖杯能让我更容易地进入重点中学,于是在这并不漫长的二十多年母女关系里,我反复咂摸,逐渐有些明白母亲了,这一件事的失败,让她把日后所有的失败都归因于此。我们双双被判处无期徒刑。

无期徒刑,就是没有期限,生要受,死亦要受。失败就是没有成功,成功就意味着不允许失败。

所以灵魂被囚于白色大灯。原来母亲也是被失败的魔咒绊住的人。此刻,她与我隔着生与死的界限,我们近在咫尺却又无法真正看进对方的眼。

“你都记得啊。”

我哭得肝颤,仰着头看她。

“你过得好吗?”

这世界上比自己过的不好更可怕的事情就是被母亲知道自己过得不好,但是此刻我无法确认自己是否能骗过她。

“上个月丢了工作,前天和男朋友分手了。”

其实现实远比这糟得多,先是我没有考上目标院校的研究生,公务员考试也连着两年都没有通过。于是我匆忙接受了一位师兄的示好,稀里糊涂地恋起了爱。那时我一心想着逃避现实,接踵而来的失败和一直没有稳定收入的日子让我夜不能寐,如果能早点结婚也许会迎来转机,我是这样想的。

向前男友求婚的那天晚上,我能感觉到他的动情是理性的。那天晚上,他抓着我的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两只小熊计划去蜜獾家里偷蜂蜜。听到他以我们两个的名字为小熊命名时,我埋头轻轻笑出了声。在他编织的严重逃避现实的童话里,时间成了罐子里的蜜,包裹着一切缓慢滴落,和过去呈粘稠的混合态。第二天,我找到了他出轨的证据。我有时恨自己生在了一个有手机的年代,很多事情就没办法装作不知道。

“你怎么会过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她的表情困惑又愤怒。

“我辛辛苦苦把你培养成高材生,你现在却一无是处。我这些年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她咆哮着,房间里的所有仿佛受了她的召唤,一齐剧烈颤动起来。

“妈,对不起。”我只是木然地向她道歉。

我在大脑中飞速闪回我这一生所有错误的节点。也许是高考时粗心做错了一个填空题,还是中考以两分之差错过全省最好的中学……又或许是出生时呼吸的第一口空气使我变得痛苦而内向,所以这辈子只能溺毙在人海中。

“你不想见我,对吗?”

我摇摇头。

“四年了,你没有回来过一次,即使过得不好。”

“你恨我吗?你恨我的吧。”

“我不恨你。”我只是没有很难过。爱与恨,对我而言已是奢望,我想活着。

“我是个怪物。”她平静的声音好像突然蒙上了一层悲伤。

窗外风很大,我和母亲一起种的小树被吹打得快要伏在地面。窗外的动将窗内的静衬托得令人难以忍受,我艰难地开口:“这不是你的错。”我没有信心说,同样的条件下我能比她做得更好。

此刻我坐在床脚的动作也许和儿时的某一瞬间重合了:有次,她回家之后一言不发,我犹豫了很久,在吃饭时开口找她要了学校要交的费用——已经拖了很久。她突然把餐桌上所有东西扫了下去,我被吓呆了,来不及闪避,腿上被摔碎的瓷盘划开一道口子,之后,我就是这样坐在床脚,哭着给自己包扎。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她被公司辞退了。

她把所有都归结于自己没有更聪明、更努力。包括小时候父母因为家里没钱拒绝了她继续读高中的请求,还有丈夫为了别人和自己离婚,十几年来她从没收到过一笔抚养费。所以她恨自己,变成了不快乐的人,生出来了不快乐的小孩。如果她是怪物的话,那我就只能是怪物,这是代际遗传。

“这几年我也在想,我是不是害了你。”

“没有,妈妈,有你我很幸福。”我从没这样表达过自己的感情,语气生硬别扭。

母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沉默像火车穿过漫长的隧道,我想,她已经失望至极。原本被死亡消解的爱憎重又回到我们之间,我们都活成了滚轮里的仓鼠,我的生活阻滞不前,她无法超生。

“我这样活着没有意义,你来砸了这灯吧。”

惊恐中,我连连后退,缩在角落里,大叫:

“做不到,我做不到!”

她的五官骤然紧缩,泫然欲泣却无法流出眼泪。“勇敢点,求你。”

我似乎看到她泪眼中笑着对我说:“来吧。”

我仿佛回到了蹒跚学步时,面对母亲的循循善诱,我毫无防备。

“勇敢点,宝贝!”年轻的母亲蹲在我面前,张开双臂,温柔地笑着。

我只走对了两步,接着又不协调地扑向她。山花绽放出最后一朵。

我懵懂地举起拳头用力挥向那盏灯,一次又一次,像是铁匠打铁,直到那张脸面目全非,赤色的墙面仿佛是由我溅出来的血染红。

在白色星球爆炸之前,我确认母亲的表情是笑着的,她应当很幸福。

真实姓名:刘佳璐

联系地址:甘肃省兰州市榆中县夏官营镇兰州大学榆中校区

就读高校:兰州大学

专业:数学与统计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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