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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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绿水秀色里，最是人间四月天。
一个人站在坡桑山寨的红豆树下，细细俯瞰烟雨季节万峰之湖的只此青绿，九年前重灾之湖的重生往事与清风撞入怀来……
一
1998年，国家重点工程天生桥水电站建成，桀骜不驯的南盘江被拦腰截断。
高原出平湖，安龙人民抑制不住内心欢喜，抢先向国务院申请更名为“万峰湖镇”。
万峰湖还是滇、黔、桂三省五县市(区)的“公地”，涉及沿江群众1510万百姓。
水库建成后的2000年，万峰湖安龙水域部分沿江群众选择了离开，马安营、纳赖、永和、岜皓、港湾等部分群众选择了后靠安置。陆续有群众在湖面上尝试着小规模养殖，祖辈在港湾村村民王相林，看到同村的养鱼赚钱，就心动了，他说。“只要做好鱼病防治，每天早晚投料就可以了，几个月后就可以选鱼出售，养殖1、2000平方，一年也有几万的利润收入，也还不错”，和越来越多的人一道，他将积蓄投在了水上。
“后面网箱几近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没有什么规划！”，生态环保专家评价说。一方面逐步积累养殖经验的当地养殖群体不断扩大，加上云南昆明，四川内江，广西宾阳，重庆潼南、永州，兴义等地从事渔业养殖群体的加入，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其中，网箱数量飞速递增！
一段时间里，万峰湖广西、贵州段的水域里网箱铺天盖地、阡陌纵横，恍如水上田园！
因水质富营养化。2005年8月，万峰湖被列为我国100种最危险入侵物种名单的“水白菜”横锁万峰湖。
“清水河口一带绿油油的一大片，看到都怕人”，很多群众谈到当年的场景，心有余悸。那一年，至少有6000亩水面遭受“水白菜”入侵。黔、滇、桂三省（区）启动了联合治理，但其治理却止步于铲除“水白菜”，网箱养鱼并未被严令禁止。
到2008年，万峰湖上网箱已非常密集。
湖面只剩下不到50米宽的航道。
养殖“鼎盛”时期的万峰湖，仅贵州黔西南水域内，就有1367户养殖户、7072亩网箱养鱼面积，每天约5000吨的饲料投入，加上6146个水上浮动设施的“两污”排放，13.6万游客、垂钓者与沿湖村寨居民生活垃圾……
“万峰湖”荡漾着黑绿的水波。
远在三公里之外的永和集市都能感受到鱼腥让人几欲窒息的恶臭。
2008年初，万峰湖出现罕见低温雨雪凝冻灾害天气，加上养殖不规范、养殖密度过大等原因，近450万公斤鱼缺氧浮头死亡，直接经济损失4800多万元。
2011年、2013发生过，2016年同样发生……
2015年的秋天，今天的同一个位置上，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血色夕阳下，目光穿过河谷地带仍旧炙热的风，看到的是满目疮痍，一根根深深穿插河道的钢管、竹竿，一张张密集布满于河内的渔网、养殖棚，一个个白色泡沫浮桶、一排排网箱漂浮河面，河体病入膏肓，犹如利刃割裂着母亲河的躯体……
轰然仆地的巨响中，母亲河身体布满的新老伤痕，在汩汩冒血。调查数据显示，投饵每天成百上千吨投入水中，加上养殖排粪过多，水体中已积累着长4、5公里多、厚度达10余米的悬浮物，总氮、总磷、化学耗氧量、非离子氨严重超标……
二
万峰湖病了、很严重！
人们忧心忡忡，手足无措！
“鱼以前生长快，后来生长慢，病也多了！”村民王相林不住地向县里前来工作的农业干部诉苦“刚开始，1平方米水域可养200斤成鱼；到后来，1平方米水域只能养40斤成鱼”……
“以前这里水可以喝的，我们可以在这里洗衣服、洗菜，有时我们也在河里偏僻的地方洗澡，现在连洗衣服穿在身上都要得皮肤病……”，寨中妇女也时常抱怨。
其实他们可能还不知道！
2005年1月，一个月时间内，南盘江以每秒5600立方米的流量向下游珠三角开闸送水4.73亿立方米，有力地支持了珠三角压咸补淡的工程。时任澳门特首何厚铧给贵州省省长石秀诗写来感谢信，感谢贵州开闸放水，帮助包括澳门在内的珠三角压制咸潮，保障供水。
万峰湖不仅滋养着滇黔桂三省区的民众，也是珠江流域和珠江三角洲经济区的重要水源地。
积重难返、山雨欲来。
国家环保“利剑”即将对此出重拳进行彻底整治。
省州就取缔养殖网箱、水域突出环境问题整治工作进行了安排部署。
三
只能猛药去疴，哪怕是壮士断腕！
2016年11月起，安龙县组织农业、水利、环保等部门和涉及地万峰湖镇的工作人员，对万峰湖库区网箱养殖、钓鱼棚等水上娱乐设施进行全面摸排。
2017年，中央环保督察组在广西、贵州督查，剑指万峰湖水质下降的问题——“万峰湖天生桥断面化学需氧量浓度上升96.7%，水质由二类降至劣Ⅴ类”，云南同样受到波及。
同年7月，在黔西南州召开全面推行河（库）长制工作启动大会，“中央环保督察利剑高悬，省级河长“6.18”严令在耳，万峰湖凄惨呻吟如此锥心，我们别无选择！当以人民的名义，壮士断腕、众志成城，迅速掀起一场围歼万峰湖污染源的攻坚战”，黔西南州万峰湖环境污染综合执法整治工作指挥部指挥长动员讲话悲愤怆然、掷地有声……
一场环境综合治理的战役由此拉开……
2007年7月的一声令下，县农业、海事、环保等涉及部门的36名同志与原单位工作脱钩，打起背包、抛妻别子进驻万峰湖。
万峰湖安龙水域现场指挥部连夜组建三个工作专班组和公安工作组，人员分布到沿江5个村，实行干部包保养殖户，开展宣传发动、勘验登记、送达文书、协议签订等工作。
家住纳赖村大山组的王相录，一家5口人在烂田湾河段养殖了5940平方米米的网箱。老婆比较强势、他本人内心虽然支持但不敢提，“一家人的生计，老婆动不动就要离婚，娃娃还在读书……”，很多时候，工作组的同志在做他工作时，王相录心力交瘁，站在网箱上几度失声。
“先拆除我拿到20元的转产上岸奖励，再加上20元补贴，我心里还是有底了、老婆也不再折腾”，脸上流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在义龙的鲁屯镇开了家餐馆，“生意还可以，万事开头难、慢慢来嘛，一家人开开心心就好……”
州指挥部各工作专班也陆续到达现场调度指导，参与推进工作。
2007年8月的马安营村，在老寨组韦忠合家院落的大榕树下，30来户养殖群众聚集，“拆了网箱我们吃什么、吃土都着水淹了……”“政府以前追着要我们养，现在说拆就拆，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非要拆、我们就把老人娃娃喊到政府去，不然有什么办法？”……
安龙县四大家领导分别带队，分别到岜皓、港湾、马鞍营等村组，召开共商会议，表明中央、省州“铁腕治污”的决心，广泛宣传政策，多方征求和收集群众对依法拆除、产业升级、转产上岸、奖惩方式、产业发展意愿等相关事宜的意见。
马安营群众会后的第二天，县指挥部调来了多辆中巴车，这是组织到农业产业园区参观的车队，“我们要让养殖群众看到放心的东西，兑现我们的承诺。”，带队的县领导说。
这一天，60余户养殖群众代表参观考察了大秦农业示范园区的百香果种植点，搬迁安置点蘑菇种植核心区景地生物科技公司的蘑菇种植大棚，栖凤街道的坡脚香蕉种植基地、经果林种植基地。
“心里还是有点数了。”很多养殖户说，“政府的的确确在和我们一起找出路”，边走边看边讨论，养殖户代表们焦虑情绪逐步得以平复。
……
一方面是群众赖以生存的来源，另一方面是保护母亲河为子孙后代谋福利的国家大事。工作组成员肩扛责任和重负，克服语言不通、群众不理解的困难开展工作。
四
“好话说尽、但群众认为你是坏事做绝”。陈俊是县移民局派出的干部，80年代在天生桥电站征地时就与当地群众接触颇多，也认了很多的“亲戚”，谈到拆除“网箱”时，很多他认为关系不错的村民要么客气地对你说“迷诺”（不知道、不晓得），要么就直接翻脸。
“在外可能是敌人，到家就是客人了”，长时间与布依群众打交道、深谙待客之道的“秘诀”、同是布依族的县农业局领导带上工作队员到养殖群众家中逐一“拜访”。
工作队员三三两两自掏腰包，到集市上捎上两斤狗肉、带上十来斤苞谷酒或甘蔗酒。一时间村里、网箱管理棚上竟也热闹起来。
几家工作做下来，往往已是午夜。
有时不得已冒险船行江上，看不清周边环境，仅止手电照明，驾驶船员“眼皮麻线吊起都要送到岸”的承诺始终不变、好几次遇上风大浪急时都能化险为夷。
大家跌跌撞撞上岸、踉踉跄跄上床。精疲力竭加上日夜奔波，长时间高压下煎熬，大家也会相互宣泄情绪“哪天掉河里淹死了你们给老子送个不锈钢的花圈哈……”，大家夸张地笑，笑着笑着就有了泪光“哪个敢死嘛，上有老下有小的……”
窗外依旧一片死寂，不一会儿就鼾声雷动了。也有几个想给家里打电话的，一想到夜已深，加上明天又是无止无休、千头万绪的工作，只能作罢。
……
“石同志，清水河口第二工作组今天可以拆除5户……”“某书记，今天有7、8万斤，帮忙在卖鱼群上发布消息哈，快一点……”“某所长，查其周和好几家在拆除网箱，人手不够，让同志们开两艘执法船、带工人和工具过来，今天搞完”……
9月至11月，毒辣的骄阳下，万峰湖上机器轰响、协助拆除工作组、卖鱼专班、秩序维护组等各种信息不断交流，码头上重型机械、运输车辆来回穿梭，繁忙而有序。
一本本统计表册、一篇篇工作日志记录了他们的辛勤付出。“清网行动”中，共计发放宣传单，出动渔政执法船近600次，发布售鱼信息数十万条，湖北、昆明、遵义等地销售渠道得以打开……
五
行动中，部分群众仍然存在观望等待的情况，其中不乏别有用心之人煽动闹事紧急情况发生。
……
2017年5月1日，县指挥部在集中拆除养殖户王相林网箱时，部分人裹挟沿江村组养殖群众100余人围观阻挠执法，威胁配合拆除养殖户：“你要倾家荡产不要连累我们，你他妈这个汉奸！”
看到赶到现场的综合执法人员，更是恶语相向、其中不乏人身攻击，在工作组人员骂不还口、苦口婆心地劝导下，僵持很长时间方才散去。
2017年11月4日，职能部门在联合开展上路查缉超限运输车辆时，遭群众100余人阻挠执法……
执法人员和工作人员在执法中遭遇谩骂、威胁更是家常便饭。
……
2018年，大年刚过，接到群众举报，称岜皓村部分养殖大户、饲料经营户在密谋鼓动和裹挟群众，按每平方0.5元标准收取钱财对抗政府清除网箱。
这个消息极大震动了工作队。
县财政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仍然多方筹集了3000多万元资金解决奖励和转产上岸的经费，工作组成员舍命的付出，包括生病不休的队员在内，拖着极度虚弱的身子，35、6度的气温下仍然包裹着棉衣不分白天黑夜地奔忙在大小网箱上，工作组成员没日没夜“连轴转”异常疲劳，多少次船只车辆因为疲劳驾驶险些让工作队丧生……
辞别仍在春节欢庆氛围中的县城，工作组成员又进村入户投入工作……
2018年2月26日。这是预计拆除时任岜皓村韦某荣网箱的日子，但拆除远超出了工作组的意料。韦某荣在码头遇到镇党委书记，表示说：“如果政府真要拆除网箱，要出人命的！”
后来工作人员回忆说，再去继续和他们交涉，就被村民用石头、木棍殴打，之后村民连我们在后面的工作人员也殴打，我们被打后就撤退，当时一些往广场车上撤，我和另一部分人往码头撤，往广场撤的人遭到村民攻击，客车也被村民砸坏，部分工作人员被打伤，……在撤到拐弯处时，村民也追到拐弯处，甩石头砸、用木棍打，打得比较厉害，我们就往船上撤，村民们就甩石头砸船， 把船的玻璃砸坏……，有20多人受伤，带头同志的手臂被打断，多人受伤。
……
这就是震惊省、州的万峰湖水域安龙辖区的“2.26”事件。
2018年3月28日，万峰湖上大雾弥漫，三米之外不见物。全州警力实施了抓捕行动，当时涉案人员部分投案自首，部分人员在岜皓、龙广、兴义家中起获……
截至2018年5月，万峰湖网整治“清网工作”全部完成，涉及345户111.6万平方米网箱、钓鱼棚及浮动平台全部拆除。
2019年3月30日，安龙县法院对涉案34人进行了判决……
六
早在网箱拆除同时，安龙县就确立了“种植富民，旅游富村”的发展思路，以生态资源优势为依托，打造沿湖万亩四季经果林。网箱拆除后，“卖鱼书记”“拆网镇长”转变角色，利用县级筹措7000多万元转产上岸资金，建设沿湖路、产业路、三级提水灌溉等基础设施……
2019年的一天，镇干部乘着夜色出发，4天行程、一路颠簸到福建龙岩市、邵武市、福州市，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钦州市等国内重要百香果种苗、种植、销售集散基地“取经”，拉开了种植4500亩百香果的“甜蜜事业”，以此破题，镇干部积极投身引导沿湖群众发展西贡蕉、百香果、脐橙、沃柑等精品水果，锁定了一万多亩的目标。
……
万峰湖镇港湾村村民李定海，在县交通局和镇政府的扶持下，带领25位村民集资50万元成立万峰湖龙威客运有限公司，为游客提供乘船游湖服务。如今，公司已从原来的3艘小游船发展为26艘，资产达450余万元。
……
七
风雨清洗过的万峰湖安龙辖区，湖光与山色交相辉映，逐步恢复着春有江花红似火，夏有青山绚烂多姿，秋有湖水静谧清澈，冬有凛冽松枝傲然……
2019年12月11日，最高人民检察院启动公益诉讼检察立案程序，四级检察机关联合办案，重点解决了广西隆林养殖大户万峰渔业公司非法网箱养殖问题，截至2020年9月15日，万峰湖广西辖区非法网箱全部拆除。最高检直接立案办理的首起公益诉讼案件，有效解决了“九龙治水”“上下游不同步，左右岸不同行”等难题，为我国跨流域“公地”治理树立了样板。
2020年9月16日至18日，广西百色市、贵州黔西南州、云南曲靖市人大常委会在广西隆林召开会议，共同签署了《百色市、黔西南州、曲靖市人大常委会跨区域协同立法合作协议》。
2021年1月11日至17日，最高人民检察院、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栏目，专题片推出《为了公众的利益》之《万峰湖专案纪实》，在国际、国内引发司法界引起强烈反响。
艰难困苦，功成一朝。
网箱整治过程中收获的不只是各种艰难困苦，更多的是唤醒了人们内心深处柔软的善良，促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的集体意识迸发，才会有社会民众支持生态大计、民众福祉的豪情壮志和激情满怀；才会有基层工作者在国家“一盘棋”的大背景下，为人民群众、子孙后代“守一湖清水”善举！
……
八
众鸟归巢、又近黄昏。
回头去，永和居坡桑组层叠的30余吊脚楼，已有缕缕炊烟升起。
山风拂过林梢，送来寨里呼儿唤女、鸡犬应和，田园村落的温情感性而又丰盈、圆满起来。
放眼望云，万峰湖洇染在一团氤氲的水雾中，有远山如黛陈列、春水碧波平堤轻涌、万家灯火次递点燃，宛如一幅明暗有致、诗意朦胧的水墨画，朴实恬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