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堤十里荷塘的晨雾里,总浮动着某种幽微的震颤。
天光刺破云翳,投照在那些经年累月浸泡在露水里的街巷青白石板上,隐约可见灯油熏染的墨痕。这是道光年间某个深夜的延续,是十三载寒暑里无数个夜晚“添灯加油”时刻的叠加。张锳安排府衙提着桐油灯盏走过街巷的脚步,在南盘江畔的兴义府城里踩出了一条文脉。站在半山亭前,“加油”二字早已成为世界通用的中国声音,那或许正是当下世人破译中国力量、感知中国温度的密码。
然而,却少有人知,这一声极具中国人文化的呐喊,源自南盘江畔、来自珠江源,出自兴义府。这里面有一个知府和一个时代,还有一座城、一任流官和一个文人家国情怀的苍茫往事。
寒窗士子的灯油之痛
巍峨接天、磅礴千里的乌蒙山,形成了黔西南地无三尺平的特殊地理环境,地形的阻隔将寒潮长时间留置在了盘江八属的土地上。从云南沾益流淌下来的脉脉南盘江之水,在漫长的冬季里却很少带来昆明的温暖的阳光。道光二十一年冬夜,也就是张锳署理兴义府知府的那年冬天,他深切地感受到边城之地的冷。
这里曾是兴义府城里人烟繁茂的九街九巷,当年排列有致的硬山穿斗木结构小青瓦顶的民居,散落在市井坊间。游走明清遗物残存的时空里,手指拂过窗棂,你会发现,冰冷的窗台上,仍可感受到深浅不一的油渍余温。
试院坡安龙一小的两株百年古树,投映出张锳在这里的身影。
刚到兴义府城的一段时间,他白天在操持府城政事,晚上每每巡视民生,夜色如墨、寒意似刀,夜深人静之时,张锳往往独自行访,发现即使三更后,仍有星点如豆的灯火摇曳,不同的窗户里映照着不同的身影,有风华正茂的书生,也有年过半百的老者,有地蜷缩在窗边,有的正用冻僵的手指捏着半截秃笔,有将书页上的批注誊写在缺角的草纸上,有的砚台里的墨已结薄冰……,寒意于他们而言仿佛不存在,一心用功而对山城里的刺骨的冷浑然不觉,有的愁眉不展、有的左右逢源、有的文思泉涌,张之洞有一首诗描述出情景,“耿耿油将尽,琅琅韵未终”,反映了当时无一例外专注如古寺里诵佛僧侣的状态,一直到黎明破晓,或是油尽灯枯。
初来乍到的张锳或许并不知道,兴义府城历来有热衷科考的传统,这还得从兴义府城的前身、安龙府和安龙的第一个举子说起。举子名叫张瓒,原是府城明朝万历年间张家塘人,自小失去父母,只同年迈的祖母相依为命,但他聪颖过人,就算在张家一尺布、李家一碗米的困顿中,也能潜心向学,还长途跋涉到云南曲靖游学、到安顺府参加府试,最后一举成名,成了城中家喻户晓、口口相传的人物。后来,南明永历帝被清军一路追杀,辗转到这里跸居四年,似乎是这里的龙气成全了永历帝,在这里指挥与清廷抗争中,取得划江而治的最好战绩,于是将这里赐名并升格为安龙府,施行开科取士,九卿六部的车马、恢复汉人政权的雄心,极大地刺激了府城人向学的风气。
边城始终是穷,昂贵的灯油成了府城读书人难以启齿却又要必须面对窘迫,一边是土里日出而作、收入微薄的农事,另一边是修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抱负。他们在农耕和读书之间左右摇摆,关山阻隔求学无门、千里投考盘费难筹等等因素,使得很多人只得半途而废、扼腕叹息,遥远的科场,成为很多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
回到府衙里的张锳,缓缓解下腰间抵御寒凛的酒葫芦,轻轻放在案头。眼前的场景,让张锳想起四十多年前的自己。彼时他在直隶南皮的茅屋里,就着灶膛余烬的微光读《通鉴》,母亲悄悄推门进来,将省吃俭用换来的桐油倒进陶灯。对类似他这样的贫寒家庭,两勺灯油贵比黄金,很有可能二三个月见不到油荤,有时甚至是半年盐味,身处社会底层的艰难,他有着切肤的痛。如果能将他眼前的桐油,加在读书人的灯盏里……
他的这一决定从这一刻开始,在兴义府潮湿的冬夜里,正在为另一群读书人的命运续写着光亮。
次日,他便命差役定制油篓,更定下铁律:“凡有寒窗夜读者,府衙必添灯油。”从此,兴义城中多了一幅这样的场景,更夫提灯挑油,穿街过巷,每遇读书声便高喝:“府台大人给相公添油喽!”待书生开门,舀一勺清亮的桐油注入灯盏,再道一声:“愿君早取功名!”这一声声的“添油”不断回响在百年光滑的青石板路上,张知府自捐俸银购买的桐油,点燃了成百上千盏寒士孤灯。
时光荏苒,转眼半年过去。在招公堤上的三月春光里,兴义府试院正式动工建设,在他自捐俸禄并安排差役每晚为学子加油后的半月时间里,他完成了向省抚贺长龄请修府试院的禀报,《捐修试院详稿》中他言辞凿凿“窃照兴郡试院建自嘉庆六年,迄今四十余载,屋舍倾圮;而且坐号不满五百,多士难容。”他又面见大吏,陈述“生童皆赴安顺府合棚应试,计程途十站有零。请建棚分考,永免长途跋涉之苦。”得到批准后,他捐出近乎全年俸禄一千两,又邀士绅官吏募捐近三万两。浩大工程由德高望重之桑滋、宋云等人监理,账簿公开悬挂于府衙前,任人查阅。找最好的工匠、用最厚实的材料,两个月光阴过去,两百零九间房舍根基在东门坡呈现,这里是府城的轴心,也是文脉昌明之地,早年这里的一户李姓人家出了府城的第一个进士。张锳事后感慨,“卜地得居中,前凭玉案,后倚桅峰,独据山灵钟秀气。”这里是府城的风水宝地,这里更是他对学子的殷切期待,他满怀期许,“凌云期直上,秋捷桂林,春游杏苑,都从棘院发先声。”
这一日,忙碌一天,后又与监理众人合议至深夜的张锳,从府试院带着一身疲惫走进签押房。“大人,府库桐油存余不足三月。”主簿的提醒混着更鼓传来。张锳起身望着衙门外黯淡阑珊的灯火,耳边不断传来北门外仿佛千军万马的浪潮声,想起昨日得到的急报,英吉利的炮舰已逼近珠江口,而朝廷拨给贵州的军费,正被层层盘剥得只剩空账。他解开官服内侧的荷包,倒出准备给张之洞等子侄家眷添置过冬衣物、购买书籍的银钱:“先购半年灯油,余下的……”话未说完,有童生诵读的《正气歌》从正在修建的府试院前街传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张知府的手悬在半空,像一杆称量道义的秤。
墨迹中的倾力托举
府衙花厅的樟木案上,整整齐齐码着厚薄不一的《兴义府志》的手稿,这是各州县呈送上来的初稿,为节省经费,张锳既不设局,也不劝捐,先召集府属各州县士子十余人广征资料,出藏书万卷,博考篡辑,后又采访父老、绅士,开始了“阙者补,伪者正,冗者节,泛者删”修志工作。捧上一册,仿佛千钧之重。灯苗摇曳,张锳抚摸着纸笺,指尖在“招堤”二字上久久停留。这个乾隆年间始筑的水利工程,如今虽然墙石倾圮、残破不堪。他知道,招堤是游击将军招国遴、一个武官筑成的堤坝,对这座山城防治水患的极端重要性。
道光二十二年,端午节前后。正当兴义府试院浩大工程紧张推进之时,府城上空的乌云重欲摧城、电闪雷鸣,长空就如被生生撕裂一般,暴雨倾泻,三天三夜接连不断,狂风裹挟滚滚山洪不停地注入北海……
在接到洪水再次漫过残缺堤坝的晌午,他也接到了信使从河北南皮老家的捎来的书信。家信上有雨珠,更像是兄长张镜原的泪迹,他颤抖着的双手惶然抽出信笺,他们的继母过世了!响雷在头顶轰然炸响,悲切如闪电击穿天灵盖,他全身僵硬。自张锳四岁时,二十余岁的她失去了为官的丈夫,到十二岁带着张锳独自生活,从县令夫人到乡野村妇,上事姑下抚幼,尝遍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吃尽了人世间的各种苦头。入黔为官二十余载,张锳前后四次欲迎奉继母苏氏,但不得如愿。闻此噩耗,须发苍然的他已是泪水潸潸、身体晃动,十分艰难地扶着官桌,继母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清晰响起,“你做官当常忆,不做官时要做人。”“你如有万里跋涉来接我的盘费,可分一半供养我、一半散给戚族,若何?”“圣上赐你为官又召见,务必要保苗疆的安定,而不是苟且偷生?辜负君王也是辜负为娘,你快快回罢。”“能活到七十,很强健,这是皇恩浩荡、祖宗有德,我有入朝为官后辈,又有孙子八人、孙女六人,可慰我生平的甘苦了。你官做到了太守,应该思为百姓造福,循分尽职四字不易,你不要留恋我了,回去罢,假如他日回得近地,自然有迎养的那一天……”言犹在耳,声声入心。张锳带着母亲的殷切之音,也带着府城属官匆忙赶往北门,重重跪在泥水中,任凭暴雨抽打官袍:“招堤不筑,本府当效西门豹沉身北海子!”
陂塘海子大浪汹涌直逼城墙而来,但仿佛被张锳等人誓死护城的悲壮气势所折服,不断撞击着北门的城墙的力度有所减弱,众人从心惊胆战清醒过来。当张锳与民夫把装满泥沙的最后一袋垒放到北门洞里抵住城门的时候,全城人暗自下了决心,待洪水退去,砸锅卖铁、拆房子卖瓦也要把招堤修好。
一个月后,兴义府试院仍在紧张推进,招堤动工也脚跟脚赶来。张锳每日在试院和招堤之间奔走,看着健壮的民夫七手八脚抬起一块块沉重的山石,吭哧吭哧喊着号子,安放在旧迹上或沉入到淤泥中,看着人涌如织的妇孺老幼用蚂蚁搬家的方式,将淤塞河道的烂泥一箕一筐运送到堤坝、夯筑牢固时,他心里有了些许的宽慰、脸上也有了踏实的笑容。一年筑堤时光,张锳在招堤筑堤站成雕塑——张锳的苦心和誓言铸在了招公堤上。某日,民工在淤泥中发现乾隆年间的镇水兽首,众人十分诧异:“此兽双目赤红,想必是招公、张公泣血所化。”于是将兽首重新埋入堤基,率众焚香祝祷。这个充满文人浪漫的仪式,让民力骤然凝聚,招堤修复工程一天天增高和延长起来。当来自河北南皮的第一株荷花终于在招堤里绽放,老石匠把凿子浸在糯米灰浆里,说知府大人种的不是莲藕,是扎进地脉的文心。
九月,兴义府试院建成。《兴义府志》有载:“都计凡二百有九间,几案帷褥之具皆备……,试院规模宏阔,甲天下……,龙门上为魁星阁,左右号舍三十楹,可坐千余人……”。张锳工诗辞,善书法,如此时刻自然文思泉涌、感慨万千,于是在三楹头门上撰联一副“化宇重新,多士无须忧跋涉;宏规肆启,高才从此看飞腾”,但觉意犹未尽,回首半年以来的种种不易,又在大堂上即兴书写,“帝泽诞春敷,申鸿奖,劝鸠工,舍旧图新,庶一郡菁莪,同游广厦;文风蒸日上,登龙门,舒凤翰,扬华摛藻,看六庠英俊,连步巍阶。”人流涌来,众人极尽颂扬、用尽美意,他惬意掷笔砚台,接过郡中父老奉上的一碗清酒,仰头一饮而尽,许久未有如此畅快淋漓,喉中辛辣涌,双眼有几分朦胧了,他望向城东北的招堤。
枯水时节的招堤,长堤还在修筑,如蜂拥蚁聚的民夫妇孺往来穿梭抬石运土,堤坝一天天往上加高,日渐成型的金汤之固让张锳长出了口气。朝廷派来接任的官员已到,他不得已走向重重关山、千里如风赶赴南皮,在继母尸骨未寒之时完成对她的陪伴。二年零七个月,张锳在墓前搭建草棚,他要用出走半生的肉身温暖母亲坟台,弥补漫天的遗憾。按守制应满三年,但这一天夜里,母亲走进了他的梦境,“我儿未敢有负皇恩,在为官之地多有作为,神明洞见,黄泉路上多有关照,天界很好,你该回去了!”张锳欢喜得伸出手来,想拉住母亲,但把梦境扯破了。苍天有眼,兴义府任上没日没夜的操劳,终究焐热了南皮的冷月和母亲的天堂。
朝廷有意让张锳到人烟繁华的黔北遵义续任,他执着选择了兴义府,个中的缘由或许只有他清楚。他将寄养在安顺府胡林冀官舍的四子张之洞接回了兴义府,父子俩重又在城东小荷初露的池塘信步。招堤掊修一新,坚固如磐,万山福凑、一水环萦,涵虚阁在天光云影里温婉如江南景致,张锳心情大好。“考考我儿的学识”“聆听父亲大人教诲”“话说这池塘,今早开了第一株荷花,往后每天开第一天的一半,应在一月花满塘。问我儿,何时花半塘?”张锳轻抚四子张之洞头,面带微笑。“三月十五!”年幼的张之洞脱口而出。“不对不对,再想想!”“父亲大人请明示孩儿!”张之洞不得其解,撒起娇来。“三月二十九,对不对,三十日的一半呢!……”张锳豪迈爽朗笑声合着张之洞稚嫩的问话,天伦之乐撒满了荷塘。
行百里半九十,在启迪爱子的同时,张锳何尝不是在激励自己!“过了石门坎、鬼在耳边喊,才过梅子口、鬼在后面吼,来到三道沟、鬼在前面勾,走过盘江河,带信回家嫁老婆……”古道崎岖、猿猱也愁,他第一次听到兴义府南路上,听来往客商回荡在深山野箐的歌谣,那种苍凉和无奈,不可名状。眼见这条通往广西的驿道年久失修,已是险狭崎岖,人马难行,于是倡议捐银2000余两,主持修筑安龙城至南盘江边坡脚的驿路。两年后,道路建好,广东上好布匹、洋货源源不断地进入兴义府,这里的桐油、山货也能过去,更重要的是,云南大理的健壮马匹可直达广州,那里正是国人与洋人交锋的战场,虽然比不上坚船利炮,他想,大抵会延缓敌军的铁蹄。
时光来到道光二十八年,张锳完成在招公开辟水池数亩,遍植荷花,又在金星山上修建“半山亭”,仿阎伯屿雅集纪事,幕僚乡贤、文人雅士咸集,把酒言欢、观澜抒怀。主人宾朋们在衣带轻缓、笑语喧哗之间享受着“觞飞金谷,酒吸碧筒,宾客纷酬”的人生快意。其子张之洞已然是十一龄童,南明忠臣的遗风、学富五车的业师、父亲严格的家教和自己夜以继日的苦读,如今已是满腹经纶。此情此景、才情迸发,他洋洋洒洒写就了八百余言的《半山亭记》,字字珠玑、文采斐然,表现了其“家大人”为官清廉勤勉,府郡政通人和、民风淳朴、学风日盛,苗汉杂居、荒凉之地比肩江南的景况。字里行间流露出幼年张之洞“德及则信孚,信孚则人和,人和则政多暇”的德政理想,“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美学理解,“题诗励士,把酒劝农,四境安恬,五谷垂颖”的安闲与雅致。
夕阳在山,暮而烟霞万顷的半山亭,肴核杂陈、杯盘狼藉、人影散乱,张锳正挥毫疾书“携酒一壶,到此间畅谈风月;极目千里,问几辈能挽河山”,笔墨之外、力透纸背。停笔掷箸之间,家国百姓的叩问振聋发聩,他投向千里之外京城的目光,浮现的是鸦片战争,是英国人的坚船利炮,还有清军的软弱无能,更多的是处江湖之远、为封建官僚体系下层的身份,然位卑未敢忘国忧,心忧江山社稷,肺腑之中有太多太多的意难平。
新试院建成后,张锳又筹银1500两,扩建珠泉书院。筹银1000两,贷与广商生息作乡会试费,同时捐俸银1000两,在府城东、西二门办义学两所。还拨出一部分公田出租,用租金解决学生的灯火费、试卷费和教师聘用费。又拓建府属,增修府城西、南二门及拱极亭。
盛开在烽烟里的杏桂
半山亭里,张锳独自凝视自己所撰写的那副欲力挽山河的楹联,“几辈能挽河山,几辈能挽河山……”他喃喃自语,少年张之洞谦恭递上自己的《赏荷节事》“碧浪翻晴新雨后,藕花香过小红桥。”,纵然招堤此时风月无边,姹紫嫣红之中,从父亲忧郁的眼神当中,张之洞分明看到疆场将士的猩红血色!鸦片战争的烽火已烧到舟山,自1842年中英《南京条约》签订,1844年中美《望厦条约》和中法《黄埔条约》又签订,那一支支钦差大臣手中的颤抖的笔毫,那时挡得住列强虎视眈眈的贪婪,张锳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寒意:“你们签的不是汉字,而是在勾这个民族的生死簿!”
张锳痛恨贪腐,官场污蚀,他希望别人从自己身上吸收到正能量的信息。因此,他连保证基本安全的门丁也取消了,屡屡捐俸银,堂堂知府一家二十余口人,难免出现断粮少用的情况,这个时候,差役就会将打上知府封条的张家竹箱送到典当行暂借银两周济,在以身试法的吏目、衙役身上,往往施以鞭刑、杖刑,严重者更是被革除功名。在整顿吏治的雷霆手段下,兴义府形成了战乱中相对稳定安全的一派景象,张锳的“穷”和大义,在兴义府赢得了如富商黄绍奇、乡绅桑兹,甚至武举马连科的至死追随,就连他任职过的贵阳、遵义、安顺等地的能吏,也纷纷尾随而来,后来成为晚清名臣的韩超、胡林冀等成了他的至交,父亲张锳人格魅力和种种善政作为,在少年张之洞的成长过程中,融入了他的血脉骨髓。
楼宇恢宏的兴义府试院有座幽静雅致之处,名“植桂轩”。一天,自省城来的客人好奇,问起缘由。张锳告诉他,这处 书斋,原来是李贤经、李太史的故居。之所以用故友的宅地建轩,自然是希望郡中之士继乡先生步。今年春天,植桂轩左面的望杏楼旁,古杏吐花非常繁茂,郡中孝廉景其浚万里投考高中进士,成为继太史后的又一名官入礼部、供职翰林之人。他特别希望明年的春杏再度盛开,郡士再度参加春闱考试,所有的学子都到杏苑参加游宴哦!
他说,自来到兴义府任职一转眼已有十多年了。回想道光二十二年的时候,为郡中学子修建试院,其中的优异之才竞相涌来,我与他们抚琴咏诵、乐不知疲,那是多么难忘的光阴!当看到这样的情况十分欣慰,于是亲手在庭院中种下了六株桂花树,将这里命名为“桂植轩”。
“莫不效仿宋人王景叔手植三槐树?”来客问。张锳惶恐不安道,我何许人也,怎敢私下与王景叔相比呢?“那王景叔植槐,寻求的是子孙的荣华富贵;我种植桂树,想祈求的是郡中士子的功名。”“我认为,郡中士子就与我的子弟无异;他们功成名就了,也就是我的愿望达到了啊!”
“祈求美好愿望能够实现,何必一定是自己的子孙呢?唯愿这桂树,早日繁花似锦,那么他日我府郡中莘莘学子必然科第蝉联、人文慰起,这就是我种植桂树的本意哪!”
客人高兴地说,那么您将自己的心愿镌刻在石碑上啊!这样,在不久的将来愿望可能就会实现了呢!
光阴冉冉,时间来到了咸丰二年,与种植桂树的时间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过去了十年。 初秋时节,一夜之间六株桂花仿佛相约一般竞相开放,张锳惊奇之余不禁大喜。欣喜的不仅仅是花开,而是上苍似乎在暗示,郡中学子在今年的会试中,必定会摘得头筹。很快,京城会试的皇榜放出来了,榜上有名恰与桂树数目相符,不多不少,刚好六人。这都是往日在府试院苦读的佼佼者呢!他们分别是郡中学子徐世德、胡尔昌、缪振经、张德俊。还有两人,他们是张锳的弟弟甘苹,还有他的四子张之洞也在此列。
这正是张锳十年种植桂树的初心本意!当然是期盼府郡中学子都能学有所成,这样从兴义府走出的人才才会不计其数。上天既然在今日令桂花盛开在这里,上天为什么不以郡士高中回应这桂花的寓意呢?他认为弟弟甘苹学问做得不够深,好像唐突了科名;而他年仅十四的儿子张之洞,却出人意料地中了解元,冥冥之中可能是想让中举的数目与桂花相符罢了!这或许正是上天眷顾张锳的苦心哪?
张锳常常邀请大家名师到府试院、宫学等地为郡中学子讲说经义,问政之余,也经常亲为讲学,常言读书犹如耕田,要深耕、更要细读,除了熟识经史格物要义,还要具备朝碧海而暮苍梧的志气,耐心细微阐述功名更深层次的含义。他常常问士子,“我们读书人读书,难道仅是为考取科名吗?”“不然!”“那又是什么呢?”,他往往在士子们一番讨论后给出答案,所谓考取功名,只不过是实现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世开太平”的人生抱负的一个阶梯罢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是多么希望郡中学子络绎不绝地摘取桂冠,进入朝廷庙堂,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为国家出力,超越王景叔、文正,从而后来居上、大有作为,成为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暮色中,张锳的这种民族大义的坚守,在乱世中愈发悲壮,夜已深了,满城新添的灯火如星子坠落山城,映照着那些捧着经卷的年轻面孔,他们的眼眸里,或许正藏闪着为家国命运、民族存亡而舍生取义、奔走呼号的微光……
10余年间,兴义府文星璀璨,先后考取举人20余名、贡生8名、进士2名,比较知名的有官至内阁学士的景其浚,贤能知县邬井南。
生命余烬里那一束明灭光脉
张锳自来兴义府,即以纂修府志为己任,先后聘请江苏学者朱逢甲和湖南宿学、修志家邹汉勋来郡协修,共定义例,删繁去冗,拾遗补缺,共74卷百万余言。因资费告乏,锳捐俸银2000余两付印。经13年始勒订成书,张锳作序无限感慨:“甚矣其难也,锳之心力瘁于此书矣!”。
张锳的心力交瘁,很多时候来源《兴义府志》修志,在参阅成千上万卷的史书时,纵观这个民族所有的辉煌和没落、改朝换代,联想到他所处的朝代,江河日下、千疮百孔,大清的江山在风雨中飘摇,怎不让他如芒在背、如临深渊。
从他踏上兴义府的1841年开始,黄河连续3年决口,当浪若山排,声入雷吼,百姓哭嚎连天之时,有人对天号哭,长跪请命,祈求上天保佑,然后带领军民抢救缺口,修补城墙损裂处。也有人盼着堤坝决口,“黄河决口,黄金万斗”,有时嫌决口不大,底下河员、丁役还从水急处偷偷穿一个小洞,决口就有拨款,他们都暗自庆贺,从此侵吞有路了(史料出自《魏源集》)。他敬重的上司林则徐,也曾担任过河督,兢兢业业,但只当了100多天,就被排挤出去。后来在流放伊犁的路上被叫回来治灾,只是这一次花了一年半才合拢堤坝,水灾一次一次还要严重,三省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比比皆是,甚至形成了一条长几百里,宽60多里的无人区……。更要命的是,还有英国人打着贸易的幌子,发动了鸦片战争。期间,强迫签订《南京条约》《望厦条约》《黄埔条约》,清廷一边打仗一边救灾……
割地赔款、徭役沉重,哀鸿千里、饿殍遍地,张锳似乎也想不明白,这个世道怎么了,中国历史上在龙袍打补丁的皇帝不多,为什么上天要与道光为难?王公大臣一个补丁三到五两银子的贪婪,昭示着这个朝代“天灾人祸”的宿命、似乎又是气数未尽、苟延残喘。
清朝腐败,内外交困,民族矛盾日益加深。1850年,洪秀全率众在桂平金田起义,太平天国运动又爆发了,贵州也陷入了烽烟四起的困顿。1854年,普安人涂令恒联络武生李林春在兴仁巴林起义,攻下新城(今兴仁)、安南(今晴隆)、普安,围攻兴义七天七夜。张锳上书贵州巡抚“十团五攻之法”,从云南、贵州、湖南和广东、广西五省集结兵力,分别从西、北、东三面对太平天国起义军进行夹击。此时五省官场腐败,互相掣肘,贵州巡抚当然不会理会张锳。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由此迅速发展壮大,先后占领广西思恩、泗城、西隆、西林诸府、州、县,过江进攻兴义府传言四起,贵州全省大震。
1851年, 吴文镕出任云贵总督,张锳又上书“ 团练及防寇方略”,得到吴文镕的肯定,并擢署贵西道,全权办理兴义防务。张锳紧急召集团练,在南盘江北岸五百里烽堠相望,击溃农民起义军的偷袭,兴义府全境相对保持平稳。当时云南回部反,张锳率团练汇于东川城下,配合云南方面平定东川回部的反叛。事毕,因张锳任期满,得加道衔,张锳由此走向人生事业的巅峰。
张锳痛恨贪官污吏,也痛恨农民起义。在贵州平乱,一方面借用朝廷武装力量大力围剿,特别是对起义首领杀伐果断、痛下杀手,另一方面对参与起义的普通民众表现出了悲悯和宽容。
追随张锳并协助平乱的《兴义府志》协修朱逢甲,在其撰《间书》这样描述,城一次又一次被攻陷;官员一个又一个被杀死。然而饷银缺乏,官兵人心慌乱,练勇又是一些没有受过军训的老百姓!
这正是张锳面对的困局。
贵州叛乱,人人响应,瞬间多如牛毛,练勇万人不能抵御。当时的情况是,贵州省军政弊病,在于按名册有兵,调动去打仗就没有兵了。等到下令征调,也是临时招募乌合之众,穿上军衣,拿上一件兵器,这就算是兵了。张锳明白,所谓的“兵”,实际上是没有受过训练的老百姓,让他们去打仗,等于去送死。那时的练勇,都是一些穷苦百姓,遇到兵祸天灾,无衣无食才被招募当兵,每天得四分银子可以糊口,打算让这些人去死战,无异于膏脂对屠刀,且不说是否得胜,就是能够战胜,也难免互有杀伤,必然双方都有伤亡,让良民和起叛的苗民互相杀伤,这难道是上策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朱逢甲江南书生一个,帮助张锳完成了突破历史局限的人性角色转变。
道光皇帝换成了咸丰登基。1855 年十一月初三日,起义军围攻兴义府城。此时,张之洞已得中顺天府乡试“解元”, 回到兴义府与都匀府石熙之女石氏成婚。这个时候,张锳也将其三女嫁与安顺府知府鹿丕宗之子鹿传霖。也就在这一年,安南县城被兴义府农民起义军攻陷,张锳等被革职,仍留任剿办农民起义。
面对凶险,张锳只得将新婚的女儿、女婿送出兴义府城。十八岁的张之洞则选择留在兴义府城。有人问张之洞这是为何,答曰:“城若陷,吾父尽忠,吾当尽孝,不敢偷生惜死,贻门第羞也。”张锳也做好了与兴义府城共存亡的准备,身当北门,以僚属守四门,并备薪城下,张之洞及兄长张之舞、张之清等人跟随父亲登陴守城,张锳悲切将后事交待——“城陷当自焚。”在张锳与护游击守备汪光瑞等奋勇阻击下,击退起义军将士千余人,生擒起义军将领李狗狗、彭老三、郑帼祥等一百五十人,起义军首领涂令恒也在屯脚被地主团练杀害,兴义府城保住了。二十日,张锳会同安义镇总兵金刚保、兴义县知县胡霖澍等率兵练收复新城等地。十二月, 因剿灭农民起义有功,张锳开复原官原衔,张之洞带着妻儿此时也离开兴义府城,回原籍南皮准备参加进士考试。
咸丰五年二月,因为剿办贵州兴义苗乱,地方肃清之功,咸丰皇帝特意下旨赏知府张锳、张锳受命署贵东道。其时,贵州下游苗民起义此起彼伏。于是率团练五千人前往龙里、贵定一带平定苗民反叛。张锳吸取兴义府城保卫战经验,充分发挥和利用团练力量,剿抚相加,先后收复龙里、贵定、镇远、清平等县,贵州下游地区基本平定。然而第二年,贵州巡抚等人为争夺功劳,极力排挤张锳,罢免张锳职务,不给兵,不给粮,贵州下游苗民又叛。
其实,早在处理兴义府苗民起义起事时,战事吃紧、压力巨大,加上彻夜奔走督战,生与死的煎熬已让张锳重病在身。面对一城百姓官民固执请求,强撑危局,方才保持了一方稳定。后来离开兴义府任贵东道台,一年多时间里,又遭受巡抚克扣军饷物资,张锳散尽家财供养军队,直至苦守数月饷银姗姗来迟,攻克茶山、湘子峒、瓮朗渚,长年累月驻军在山野,雨湿风厉加以忧愤,遂一病不起。
那是咸丰六年七月,六十四岁的张锳多日滴水未进、形容枯槁、须发尽白、气若游丝,眉间尽是空洞和哀愁,众人料他时日不多,成天围在榻前。这一日午夜,忽然间听得一声大吼如同惊雷,震得军帐中众人惊诧,近得床前,只见他怒目圆睁、床幔间尽是喷出的点点鲜红。
张锳惨然死去,或许那一声绝响用尽了他平生气力、泻尽了他对这个王朝的哀怨,生命的微光在那双合也合不上的血红眼里渐渐消失,写满了无尽忧愤。
或许在那个时代,张锳一等人的结局注定是一个悲剧!
在张锳死后的第七日,贵州龙里、贵定两县的农民起义军,合攻贵州都匀府。张锳女婿鹿传霖与其父鹿丕宗父在内子在外守城,当鹿传霖奉命在城外激战时,听到城危的消息,急忙回城,助父督战,鹿丕宗下定“城亡与亡之,义”决心,鹿传霖要求“侍父誓从死”,被拒绝,鹿丕宗命人强掖鹿传霖逃出都匀城,以求援兵,不多时日鹿丕宗和其夫人萧氏城破自焚于都匀城。都匀城陷,张之洞的岳父、代理都匀知府石均同时相继殉难。
鹿传霖随众冲出都匀城,投奔到贵州总督府,后随大军收复都匀城。他背负其父母的遗骸,穿过动乱地区,北归原籍定兴,鹿丕宗夫妇终于魂归故里。
……
历史无法逆转,张锳所处的历史时代已经远去,面对历史,或许我们需要重新审视和进行反思……
半山亭的楹联在晨雾中愈发清晰。当张之洞在汉阳铁厂点燃第一炉钢水时,彼时是不是想起父亲深夜添油的手势。那些曾经照亮兴义府寒士的灯火过往,是不是也化作张之洞兴洋务、推新学、施新政、练新军之绵绵动力?变成鹿传霖在创办中西学堂的奏折中所陈述:“讲求西学兴设学堂,实为今日力图富强之基。川省僻在西南,囿于闻见,尤宜创兴学习,以开风气……”,还有张謇在南通办纱厂仍坚持师范教育,李端棻奏请废科举时特意提到黔地义学,乃至抗战时期浙大西迁遵义,教授们在煤油灯下校勘《文澜阁四库全书》……这些断续的光斑,何尝不是对那十三载添油岁月的遥远回应?
如今站在招堤烟雨里,听看如织游人用“加油”互相鼓劲,莫不为这个词里沉淀的那份重量所感动——那些被桐油浸润的深夜,那些在治水现场磨破的官靴,那些特定历史时期身不由己造物弄人和悲悯天下苍生的情结……
当我们在某个时刻,对某个疲惫的同行者或陌生人说出“加油”时,或许正有古老的灯花在时空深处噼啪炸响,那是一个个温暖的声音,提醒着每个岁月中负重前行的跋涉者,风月正好,吾辈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