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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民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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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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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荒芜

(一)清晨的陌生来电

清晨六点半,山城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尽,带着昨夜雨水的潮气。刘明义费力地卷起小卖部沉重的铁皮卷帘门,“哗啦啦”的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店门刚开了一条缝,一股混合着烟酒、廉价零食和积尘的陈年气味就涌了出来。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杂货店,货架塞得满满当当,从油盐酱醋到针头线脑,从香烟啤酒到小孩玩具,一应俱全。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正准备把门口摆放的几箱矿泉水挪开,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刘明义皱了皱眉,这么早,会是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键。

“喂?”

“喂?你是明义老表吗?”一个略显急促的男声传来,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刚起床或者宿醉未醒。

刘明义心里咯噔一下。“老表”?这个称呼在山城很普遍,但也意味着某种沾亲带故的关系。“你好,哪位?”

“我啊,我是你表姐夫。”对方语气笃定,仿佛刘明义应该立刻听出他是谁,“听说你在城里开店卖货了?店在哪里?我马上过来找你,有件要紧事跟你讲一下。”话语直白,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甚至没给刘明义反问的机会。

刘明义还没来得及细问,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忙音。他握着手机,站在初秋微凉的晨风里,眉头紧紧锁。表姐夫?他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来往密切的几个表姐、表姐夫,他都能听出声音。这个声音完全陌生。

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像店门口那挥之不去的薄雾,悄然笼罩了他。

(二) “二姨家的”表姐夫

就在刘明义对着货架发呆,试图理清头绪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店门口,挡住了些许光线。刘明义抬头,职业性的笑容瞬间挂上脸庞:“您好,需要点什么?”

来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袖口磨出了毛边。头发有些油腻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怠。他径直走到柜台前,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抽出一根廉价的香烟递过来,脸上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明义老表,是我。刚才给你打电话的表姐夫。”

刘明义接过烟,心里的疑惑更重了。他仔细打量着对方,确实毫无印象。“表姐夫?您是……哪位表姐家的?”他谨慎地问。

男人似乎有些尴尬,又带着点急于表明身份的不耐烦:“哎呀,你二姨家的。我是她女儿的男人。”

“二姨?”刘明义的心弦像是被轻轻拨动了一下。那个头发花白,面容慈祥,总是佝偻着背,挎着个小竹篮,篮子里装着时令蔬菜或几个土鸡蛋,翻山越岭来看望母亲的老妇人形象,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二姨比他母亲大了近二十岁,外公外婆去世早,母亲是二姨带大的。在刘明义的记忆里,二姨是亲戚中少有的、持续给予他们家温暖的人。小时候家里困难,二姨每次来,总能从那个似乎永远掏不空的竹篮里变出点好吃的,或是塞给刘明义几毛零花钱。母亲常说,二姨也是命苦,二姨父去世早,她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中间一个女儿,小儿子比刘明义大一岁,就是电话里提到的“二表哥”。刘明义努力回忆:姨父去世时他还很小,几乎没有印象;表姐小时候见过几次,但早已面目模糊,对面不相识;至于这个自称是表姐夫的男人……刘明义心里一沉。他确实听母亲提起过,“是个不成器的酒鬼,好吃懒做。”。母亲每次说起时,总是带着深深的叹息和对二姨的怜惜。

眼前这个递烟的男人,似乎和母亲描述的形象重合了。那股若有若无的隔夜酒气,那眼神里混杂的世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都印证着刘明义的猜测。但“二姨家的”这个身份,像一块沉甸甸的磁石,吸走了刘明义心中大部分的疑虑和疏离。他连忙从柜台后搬出椅子:“表姐夫快请坐。你看我这,一下子没认出来。二姨身体还好吧?我这开店忙,好久没去看她老人家了,心里老惦记着。”刘明义一边说,一边给表姐夫倒水,试图掩饰自己的生疏和那点因母亲评价而产生的微妙情绪。

表姐夫接过水,没喝,随手放在了地上,似乎对刘明义的寒暄并不在意。他猛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直奔主题:“唉,好什么好,你二姨年纪大了,身体也就那样了。今天我来找你,是为你二表哥的事。他住院了,病得厉害。”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沉重。

“二表哥?”刘明义的心猛地一揪。那个在模糊童年记忆里,比自己高一点,一起在二姨家屋后山坡上疯跑过的少年形象,瞬间被“住院”、“病得厉害”这几个字覆盖。“他怎么了?在哪个医院?什么病?”刘明义的声音不由得急切起来。

“就在人民医院,说是肝上的毛病,黄得吓人,人都瘦脱相了。在家拖了十几天,实在不行了才送来的。”表姐夫吐着烟圈,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真实的担忧,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刘明义的心往下沉。急性肝炎?拖了十几天?这可不是小事。他看了一眼表姐夫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到他可能是直接从山里赶来的,立刻说:“表姐夫,你还没吃早饭吧?旁边有家粉店,味道还行,我先给你买碗粉去。”他不由分说,快步走出店门,到隔壁要了一碗加肉的粉,又顺手拿了一瓶最便宜的白酒和一包花生米。

表姐夫看到酒,眼睛亮了一下,也没多客气,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就埋头吃起来,呼噜呼噜,吃得很快。那瓶酒,他也拧开盖子,就着粉,不时地灌上一口。刘明义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对这个表姐夫,他本能地有些排斥,但他是二姨女儿的丈夫,是躺在病床上二表哥的姐夫。而且,他是来报信的。刘明义强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等表姐夫一吃完,立刻说:“走,表姐夫,我们马上去医院看看二表哥。”

(三) 医院里的死寂

刘明义跟在表姐夫身后,脚步有些沉重。推开一间四人病房的门。靠窗的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枯瘦的男人。脸色是重重的蜡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露在被子外的手臂瘦得像干柴。他闭着眼睛,胸脯微微起伏,显得异常虚弱。床边坐着一个黝黑精瘦的中年男人,穿着沾满泥点的旧外套,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这就是刘明义的大表哥。

“大表哥!”刘明义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老大抬起头,看到刘明义,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几乎算不上笑容的表情,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眼神依旧空洞麻木。

刘明义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快步走到病床前,俯下身,轻声呼唤:”二哥!二哥!我是明义!你感觉怎么样?”

二表哥眼皮费力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是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眼白泛着骇人的黄色。他认出了刘明义,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微弱嘶哑的声音:“明义……老表……来了……麻烦……你了……”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看着这张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刘明义的眼眶瞬间就热了。他强忍着,转头问老大:“大表哥,医生怎么说?到底什么病?怎么……怎么成这样了?”

老大搓着手,低着头,声音沉闷得像从地底下发出来:“……说是肝……急性肝炎……在家……拖久了……”

“怎么不早点送医院啊!”刘明义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带着痛心和责备。

老大把头埋得更低,沉默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又像是早已麻木。旁边的表姐夫插了一句:“唉,家里哪有钱?老二自己也不当回事,硬撑着……”

刘明义看着这死气沉沉的病房,看着病床上气息奄奄的二表哥,看着两个沉默寡言、似乎已被生活压垮的“哥哥”,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酸楚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十二张百元钞票,塞到老大粗糙的手里:“大表哥,这点钱你先拿着,给二哥买点好的,补补营养。需要什么药,该用就用,别省着。”一千二,对于刘明义这个小店来说,不算小数目,但此刻他觉得只能尽这点心意了。

老大捏着钱,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依旧没抬头,也没说谢谢,只是喉咙里咕哝了一声,算是回应。刘明义又安慰了二表哥几句,看着他那痛苦的样子,心里堵得慌。他惦记着刚开门的店,便说:“店里不能没人,我得先回去照看着。二哥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过来看你们。”他拍了拍老大的肩膀,又看了一眼表姐夫,转身走出了病房。

(四)生死时速与冰冷的沉默

路过医生办公室时,刘明义的脚步顿住了。刚才病房里压抑的气氛和二表哥那吓人的脸色让他无法安心离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办公室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医生,正低头写着病历。

“医生,打扰一下。我想了解一下32号床病人的情况。”刘明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礼貌而焦急。

医生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眉头微蹙:“哦,是他啊。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表弟。医生,他这情况……到底怎么样?严重吗?”刘明义急切地问。

医生放下笔,神情变得严肃:“非常严重,急性重型肝炎,在家耽误的时间太长了,肝功能损害极其严重,胆红素数值高得吓人,你看他那身黄,就是胆红素沉积的结果。他现在随时可能出现肝衰竭。”

医生的话像冰锥一样刺进刘明义的耳朵里。“那……那现在怎么办?在这里能治好吗?”

医生摇摇头,语气沉重:“我们这里条件有限,只能做些基础治疗,维持一下。他这种情况,要想有保命的希望,必须立刻转去市里的三甲医院,那边有专门的肝病科,可以做血浆置换,就是血液过滤,清除他血液里的毒素和胆红素,一次费用大概五千左右,根据情况,至少需要做三次,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救他命的办法。你们家属要尽快做决定。”

五千一次,三次,一万五,还不算其他治疗和住院费,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在刘明义的心上,让他瞬间有些窒息。但“保命的希望”这个词,又像针一样扎醒了他。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何况,这是二姨的儿子,是小时候一起玩耍过的二哥。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刘明义猛地转身冲出医生办公室,像一阵风似的冲回病房。他一把拉开病房门,对着坐在那里依旧沉默的老大和靠在墙边似乎有些走神的表姐夫,压低声音但不容置疑地说:“大表哥!表姐夫!你们两个,出来一下,快!”

两人被他急促的语气和凝重的神色吓了一跳,茫然地跟着他来到走廊尽头相对僻静的地方。

刘明义环顾四周,然后盯着他们俩,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像子弹:“刚才我去问了医生,医生说二哥的病在这里根本治不了,现在非常危险,要想救命,必须立刻转院去市里做血液过滤,一次五千块,至少要做三次。”

老大和表姐夫都愣住了,脸上是震惊和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一万五?这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刘明义看着他们呆滞的表情,心急如焚:“救命要紧!钱的事,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这样安排:表姐夫你马上回家,家里能卖的东西赶紧想办法卖了,粮食、猪、鸡鸭,值点钱的都行,能凑多少是多少。大表哥现在就去找医生办转院手续。我去取钱、联系包车,大概能凑出两万块,我先垫上,不够的,我们再想办法。人命关天,一分钟都不能耽搁,听懂了吗?赶紧行动!”刘明义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试图用自己的急切和决心带动这两个麻木的男人。

老大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表姐夫眼神躲闪了一下,含糊地应着:“哦……哦……”

刘明义没时间细究他们的反应,只当他们是吓懵了。他用力拍了拍两人的胳膊:“快去!我们在医院门口汇合。”说完,他转身就跑,像一支离弦的箭,奔向最近的银行取款机。

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他一边跑一边翻找着手机里跑长途的司机电话,语无伦次地联系着车辆,要求对方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门口。在取款机前,他毫不犹豫地取出了卡里几乎所有的存款:一万九千块。厚厚的一沓钞票塞进口袋,沉甸甸的,带着他全部的希望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几乎是冲刺着跑回医院,满头大汗,气喘如牛。路过医生办公室时,他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医生,我老表的转院手续办好了吗?车……车马上就到门口了!”

医生抬起头,脸上写满了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转院?病人家属?没……没人来找我办转院手续啊!”

“什么?!”刘明义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头顶,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猛地转身,像疯了一样冲向病房,一个路过的护士被他撞了个趔趄,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但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和焦急的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刘明义一把推开病房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大表哥依旧坐在之前那张椅子上,姿势都没怎么变,低着头,仿佛入定。表姐夫则靠在窗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烟,正慢悠悠地点上,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病床上的二表哥,依旧在痛苦的昏睡中呻吟。整个病房,死寂一片。与他离开时,毫无二致。仿佛他刚才那番关乎生死的急切安排,那拼尽全力的奔跑取钱,那焦灼的联系车辆,都只是一场无人听见的独角戏。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股滔天的怒火瞬间吞噬了刘明义。他冲进去,一把抓住老大的胳膊,几乎是咆哮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颤抖:“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办手续?!你们聋了吗?!医生的话你们没听见吗?!这是救命!救命啊!再拖下去二哥就没了!”他的眼睛赤红,死死盯着老大。

老大被他拽得晃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波澜。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地、缓慢地、试图把自己的胳膊从刘明义铁钳般的手里挣脱出来。

刘明义又猛地转向表姐夫,指着他:“还有你!不是让你回去凑钱吗?你还杵在这里抽烟?!”

表姐夫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烟灰掉在地上,他讪讪地嘟囔了一句:“……急什么……总要想想……”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这时,刚才在走廊差点被他撞到的护士也跟了进来。她看到了眼前剑拔弩张的一幕,也听到了刘明义的怒吼,立刻明白了状况。善良的她看着病床上气息奄奄的病人,再看看这两个无动于衷的家属,又急又气,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带着哭腔对老大和表姐夫说:“两位大哥,你们醒醒啊,你们弟弟的命就在眼前了,没听见医生说吗?必须马上转院!你们看看你们这个老表(她指着刘明义),人家二话不说愿意出钱出力帮忙,你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啊?!这是救命,是在跟阎王爷抢时间啊!”护士的声音带着强烈的职业责任感和对生命的悲悯。

刘明义强压着想把眼前这两个人暴打一顿的冲动,和护士一起,几乎是声嘶力竭地给他们讲道理:钱的事大家一起想办法,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市里医院条件好,希望很大,费用我可以先垫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反复地说。

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老大像一尊泥塑,低着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鞋尖。表姐夫则眼神飘忽,看着窗外,或者天花板,就是不与刘明义和护士对视。烟在他指尖明明灭灭,那点微弱的红光,仿佛是他们心中仅存的一点活气,却与病床上垂危的生命毫无关联。他们像两座沉默的山,任凭刘明义和护士如何呼唤、恳求、甚至斥责,都岿然不动,用无声的抵抗筑起了一道冰冷的墙,将生的希望死死挡在外面。

护士看着他们油盐不进的样子,又看看病床上痛苦呻吟的病人,绝望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捂着嘴,哭着跑出了病房。那压抑的哭声在走廊里回荡,像一把钝刀子割在刘明义的心上。

刘明义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无知无觉的二表哥,又看了一眼眼前这两个“锯了嘴的葫芦”,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彻底的失望将他彻底淹没。那熊熊燃烧的怒火,仿佛被这死寂的冰水浇熄,只剩下灰烬般的寒冷和疲惫。他明白了,自己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焦急、所有的付出,在这两个人面前,都是徒劳。他们或许早已在心里,给二表哥判了死刑,或者,他们根本无力承担“救命”所带来的任何责任和可能的后续,宁愿选择这看似“省事”的沉默和等待。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病房里令人作呕的空气和沉重的绝望全部吸进肺里。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病房,冲出了医院。他怕再多待一秒钟,自己就会彻底崩溃。

(五)最后的挣扎与冰冷的河岸

医院门口,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在刘明义汗湿的脸上。他像一尊雕塑般僵立在台阶上,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那沉甸甸的两万块钱,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大腿内侧,也烫着他的心。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呐喊。他猛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愤怒和急切而剧烈颤抖,几乎按不准按键。终于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娘!”电话一接通,刘明义的声音就带上了一丝哽咽和难以抑制的激动,像濒临决堤的洪水,“你快来!快来人民医院!二姨家的二表哥……不行了!急性肝炎,医生说必须马上转市里做手术才有救,可老大和那个表姐夫,像死人一样,死活不动,怎么说都不听,你们赶紧打的过来,给他们做做思想工作……”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声音:“啊?!这么严重?!我的老天爷啊!好好好!你别急!别急啊明义!我们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你……你先别跟他们吵啊!”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挂了电话,刘明义像被抽干了所有骨头,颓然滑坐在医院门口冰冷的水泥台阶上。他双手抱头,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用力拉扯着,仿佛这样能缓解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无力感。他不敢再回那个令人窒息的病房,怕看到二表哥蜡黄的脸,怕看到那两张麻木不仁的面孔。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他心上重重地敲击一下。他仿佛能听到生命流逝的滴答声,清晰而残忍。他焦躁地等待着,祈祷着父母能带来奇迹,能唤醒那两个铁石心肠的人。

一辆破旧的、沾满泥点的出租车喘着粗气停在医院门口。车门打开,父母互相搀扶着,几乎是踉跄着冲下车。父亲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母亲则满脸泪痕,眼睛红肿。

“明义!明义!人呢?怎么样了?”母亲一眼看到坐在台阶上的儿子,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刘明义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站起来,顾不上解释太多,语速飞快地把医生的话、自己取钱包车、以及大表哥和表姐夫的沉默抗拒,又快速复述了一遍,最后痛苦地低吼:“……他们就是不动!像木头一样!你们快去劝劝!”

父母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和绝望。父亲重重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刘明义的肩膀,那力道沉重得让刘明义几乎站不稳。母亲抹了一把眼泪,咬着牙说:“造孽啊!造孽啊!我们这就去!这就去!”两人不再多言,在刘明义的指引下,脚步沉重却又异常迅速地冲进了住院楼那幽深的门洞。

刘明义没有跟上去。他无力地瘫坐回台阶,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需要这点空间,这点距离。他点燃了一支烟,手指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阳光渐渐西斜,将医院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当父母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时,夕阳的余晖正照在他们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悲凉的橘红。

刘明义立刻掐灭烟头,几乎是弹跳起来迎上去。母亲的脸色灰败,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悲哀。父亲的脸则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怎么样?”刘明义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

母亲摇摇头,动作迟缓得像一个木偶。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先发出了一声沉重得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叹息。“唉……”这声叹息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她靠在父亲身上,才勉强站稳。“没用……一点用都没有……”她的声音沙哑破碎,“我和你爹……嘴皮子都磨破了……喉咙都说干了……老大……老大就只低着头……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话‘听天由命吧……这都是命……躲不过的……’那个表姐夫……唉……”母亲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无力,“他眼神躲躲闪闪,话里话外就是哭穷,说家里穷得叮当响,耗子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粮食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钱,猪还没长成……我看他……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他巴不得……巴不得……”母亲说不下去了,眼泪又无声地涌出来,“他们……他们是铁了心了……油盐不进啊……”她抬起枯瘦的手,抹着止不住的泪水,“我们……我们也没办法了……留了……留了六百块钱……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吧……”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也沉得像石头,砸在刘明义的心上。

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彻底熄灭了。刘明义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一股腥甜直冲喉咙口。他踉跄了一下,被父亲一把扶住。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他默默地、几乎是机械地搀扶住母亲,父亲阴沉着脸跟在旁边。三人沉默地走到路边,拦下一辆路过的三轮车。一路无言。车厢里弥漫着绝望的沉默和消毒水混杂着尘土的味道。刘明义把父母送回他们那同样狭小昏暗的家,看着母亲失魂落魄地倒在椅子上,父亲沉默地倒水。他没有停留,像个游魂一样回到了自己冰冷寂静的小店。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小店的卷帘门关着,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坐在黑暗里,没有开灯。黑暗中,二表哥蜡黄凹陷的脸无比清晰,医生严肃急切的话语在耳边反复回响,老大那空洞麻木的眼神和表姐夫飘忽躲闪的目光交替闪现,护士绝望的哭泣声仿佛还在走廊里回荡。那沉甸甸的两万块钱,此刻像一个巨大的讽刺,灼烧着他的口袋,更灼烧着他的灵魂。愤怒、悲伤、巨大的无力感、被背叛的痛楚、对生命逝去的恐惧……种种情绪像汹涌的潮水,将他反复淹没。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在了冰冷的荒原。他走到店后的小河边,深秋的河水冰冷刺骨,呜咽着流向远方。他就那么站着,看着黑沉沉的水面,直到手脚冻得麻木,直到第一缕惨淡的晨光刺破黑暗。那条河,也流经二姨家门前的大山深处,此刻它带走的,仿佛是刘明义心中最后一点温度。

(六) 空床与残阳归途

接下来的两天,刘明义是在一种行尸走肉般的恍惚和极度压抑的麻木中度过的。小店照常开门,但他魂不守舍,算错账,拿错货是常事。有熟客跟他打招呼,他反应迟钝,眼神空洞。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医院的事,用机械的劳作麻痹神经,但那惨黄的面容和死寂的沉默总是不期然地闯入脑海,像幽灵般挥之不去。他不敢去问,不敢打电话,甚至不敢从医院门口经过。他像一个等待最后宣判的囚徒,在恐惧和一丝侥幸中煎熬。

第四天下午,一种强烈的不安和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终于压倒了一切。他“哗啦”一声猛地拉下卷帘门,锁死。然后,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他跑了起来。开始是疾走,后来变成了狂奔,穿过熟悉的街道,无视路人诧异的目光,朝着医院的方向拼命奔跑。他需要知道一个结果,无论那结果多么残酷,他需要一个了断。

熟悉的病房门就在眼前。他猛地推开!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靠窗的那张病床,空了!彻底空了!床单被褥被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泛着冷冰冰金属光泽的铁架床板,在午后斜射进来的、惨淡的光线下,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仿佛那里从未躺过一个垂危挣扎的生命,仿佛过去几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刘明义的心,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像黑洞般将他吞噬。他僵立在门口,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护士!护士!”他猛地转身,抓住一个正推着治疗车路过的护士的胳膊,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这床!这个32号床的病人呢?”

护士被他吓了一跳,看了一眼空床,又看了看刘明义惨白如纸、布满血丝的脸和扭曲的表情,恍然明白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哦,你说那个病人啊?前天早上……人就不行了。肝昏迷,没抢救过来。家属昨天来把东西都收拾走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职业性的叙述口吻。

“前天……早上?”刘明义喃喃重复着,像在确认一个遥远而陌生的词。他来的第三天早上……也就是说,在他绝望离开医院、父母劝说彻底失败后的第二天清晨……人就没了!就在他夜不能寐、在河边吹冷风的时候,二表哥的生命,悄无声息地滑向了终点。

这时,那天和他详细解释病情的医生也正从办公室出来,看到刘明义失魂落魄地站在空床前,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是你?他们……没通知你吗?人前天早上走的,病情恶化太快,肝衰竭,我们尽力了……”医生顿了顿,看着刘明义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深深的惋惜,“唉……太可惜了,那么年轻……要是能早点转上去,希望……还是很大的……”后面的话,刘明义已经听不清了,耳朵里只有一片尖锐的、持续的蜂鸣。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滔天的愤怒像失控的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他想怒吼,想质问,想砸碎眼前的一切。他想冲回山里,揪住老大和表姐夫的衣领,问问他们,他们的沉默,他们的“听天由命”,代价是什么?!那是一条命!是他们的亲兄弟!然而,这汹涌的情绪只爆发了一瞬,就被更深沉、更彻底的、冰封般的无力感彻底淹没。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像一具被掏空内脏的躯壳,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悲伤,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脱。他眼神空洞,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如同踩在棉花上般,挪出了病房,挪出了医院。外面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那光亮得虚伪而残忍。

二表哥的葬礼,刘明义还是去了。他无法面对二姨,但他必须去送一程。山路崎岖颠簸,面包车在坑洼的土路上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散架。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在刘明义心头的伤口上撒盐。终于,在傍晚时分,车子停在了深山里那座熟悉又破败的老屋前。低矮的屋檐下,搭着一个极其简陋的灵棚,几根歪斜的竹竿支着发白的塑料布。一口薄薄的、刷着劣质黑漆的棺材停在中央,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和凄凉。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和泥土的味道。

二姨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头上裹着一块同样破旧的包头布。她枯瘦得像一根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芦苇,蜷缩在灵棚角落的小板凳上。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过她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颊,一滴一滴,落在她紧紧攥着衣角、骨节突出的枯手上。她的哭声是压抑的、破碎的,只剩下气声,仿佛连悲伤都耗尽了她的最后一丝力气。

老大和表姐夫在灵棚里木然地忙碌着,接待着寥寥无几、同样沉默的亲友。表姐眼睛红肿,但神情更多的是疲惫和麻木。看到刘明义来了,老大只是抬了抬眼皮,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迅速移开,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刘明义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表姐夫则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干笑,眼神飞快地扫过刘明义,立刻又躲闪开去,讪讪地招呼了一声:“老表……来了。”没有解释,没有感谢,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刘明义默默地绕过他们,径直走到二姨面前。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轻轻握住了老人枯槁、冰冷、布满老年斑的手。老人抬起泪眼,浑浊的瞳孔费力地聚焦,终于认出了他。干瘪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更紧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反握了一下刘明义的手,那力道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却传递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恸、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激,还有一丝对命运、对儿子、对眼前这一切的茫然和绝望。这无言的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刘明义强筑的心防。他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老人冰冷的手背上,洇湿了那块破旧的白布。

他没有多待,也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最后深深地、痛苦地看了一眼灵棚中那口刺眼的薄棺。夕阳如血,正沉沉地坠向山脊,将整个灵棚、老屋、乃至整座大山都染上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猩红。刘明义逃也似的离开了。回去的山路上,暮色四合,山风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泣。他不敢回头,但那个在血色残阳下、孤零零矗立在山坳里的老屋剪影,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坟茔,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那条蜿蜒曲折、通往山外世界的泥巴小路,在他脚下延伸,也在他心里,开始疯狂地滋生出第一丛丛冰冷、尖锐的荒草。

(七)城里的屋檐与归山的宿命

那以后,逢年过节,看望二姨成了刘明义心头一块沉重的、无法卸下的石头,也是他试图弥补内心巨大亏欠的唯一方式。他总会买上许多东西:成袋的米面、整箱的牛奶、厚厚的棉衣棉被、各种老人吃的软糯点心和昂贵的营养品,塞满他那辆破旧小面包车的后座。然后,独自一人,沿着那条越来越让他感到压抑、每一次行驶都像在揭开伤疤的山路,开向深山。

每一次去,老屋都显得更加破败。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窗纸破烂,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屋前屋后疯长的野草,几乎要吞没那条通往屋门的小径。二姨也愈发苍老佝偻,眼神更加浑浊,反应也更加迟钝。她依旧沉默寡言,只是看到刘明义带来的堆积如山的东西时,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亮,像是燃尽的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她会伸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抚摸那些崭新的棉被和光滑的牛奶箱子,嘴唇无声地翕动几下。刘明义陪她说话,努力讲些城里有趣的事,讲母亲的近况,她只是茫然地点头或摇头,偶尔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更多的时候是长久的、无言的凝视,目光仿佛穿透了刘明义,落在了某个遥远而虚空的地方。老大和表姐夫(偶尔表姐也会出现)依旧住在附近破旧的房子里,但刘明义与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见面时,最多是极其生硬地点个头,眼神迅速错开,彼此像生活在两个隔绝的世界里,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和疏离。那条山路,每一次往返,都让刘明义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每一次车轮碾过崎岖的路面,都像是在他心头的荒芜之地又撒下一把盐。

有一次刘明义去看二姨。推开虚掩的、吱呀作响的堂屋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寒意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二姨蜷缩着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额头磕破了皮,渗着暗红的血丝,已经有些凝固。老人正用枯瘦的手臂,徒劳地、极其缓慢地试图撑起身体,却一次次力不从心地滑倒。那一刻,刘明义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巨大的酸楚和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他冲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老人抱起,像抱着一捆轻飘飘的干柴。他找来温水,仔细地为她清理伤口。看着老人蜷缩在破旧的椅子里,裹着他带来的厚棉衣,依旧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惊惶,刘明义再也无法忍受。

回家后,他斩钉截铁地跟母亲商量:娘,把二姨接到城里来住,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在山里了。

母亲沉默了许久,屋子里只有墙上老挂钟单调的滴答声。她看着儿子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深切的痛苦,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忧虑:“唉……你二姨……是可怜。妈也知道。可是……她还有儿子闺女啊……我们……”

“他们?!”刘明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和鄙夷,“指望他们?你还指望他们能照顾好二姨?!”刘明义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因为激动而发红。

母亲被儿子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她还是心疼自己的老姐姐,也心疼儿子的这份赤诚,艰难地点了点头:“唉……接来吧。我们……我们小心伺候着。只是……明义啊,娘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刘明义立刻行动。他再次进山,几乎是连哄带劝,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强硬,把二姨接进了城里。

刘明义和母亲尽心尽力地伺候着。母亲变着花样做软烂可口的饭菜。天气晴好时,刘明义会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二姨,慢慢挪到小区的花园里,坐在长椅上晒晒太阳。二姨总是眯着眼,仰头看着城市高楼缝隙里狭小的天空,阳光照在她皱纹密布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安详了一些。她偶尔会指着远处飞来飞去的小鸟,或者花坛里开败的月季,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刘明义就耐心地听着,猜测着,应和着。最初的拘谨和惶恐似乎渐渐褪去,二姨的脸上偶尔会浮现出一点点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平静。

然而,这脆弱的平静仅仅维持了十多天,就被“啪!”地一声彻底击碎。

那天下午,刘明义的母亲正在厨房里择菜,准备晚饭。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声。闻声跑出,只见二姨倒在客厅,旁边是被绊倒的的木椅。她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那里,像一棵被骤然伐倒的老树,悄无声息!没有惊呼,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呻吟。她脸朝下趴着,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前。

“娘啊!”母亲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去,腿一软,自己也差点摔倒。她颤抖着手,想把二姨翻过来。就在这时,老人枯瘦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呃……”,然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用一只手臂支撑着,另一只手摸索着旁边的椅子腿,一点一点,极其费力地,将自己那轻飘飘的身体,重新撑坐了起来。她坐在地上,靠着椅子,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灰白,眼神空洞茫然,仿佛刚才那惊魂一幕从未发生,她只是不小心滑了一跤。

母亲瘫坐在地上,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手脚冰凉,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她看着二姨那副无知无觉、习以为常的样子,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晚上,等刘明义关店回来,母亲脸色惨白地把他拉进狭小的厨房,关紧了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嘴唇还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决绝。

“明义啊……明义啊……”母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娘……娘思来想去……不行……真的不行了……得……得把你二姨……送回去了。”

刘明义的心猛地一沉:“娘!怎么了?是不是二姨哪里不舒服?还是……”

“不是!不是二姨不舒服!”母亲用力摇头,眼泪夺眶而出,“是……是娘害怕!怕得要死啊!”她抓住刘明义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今天下午……太吓人了!她在客厅里又摔倒了,这几天摔倒的次数明显多了……”母亲说不下去了,身体筛糠般抖着。

母亲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明义啊!你想想!九十岁的人了,骨头脆得像枯树枝,这万一……万一哪天她这么一倒……就……就再也起不来了呢?或者摔狠了,摔断了骨头,摔坏了脑袋……瘫在床上……或者……或者直接……直接在我们这儿……没了呢?”母亲的眼神充满了绝望的哀求,“你是一片好心,娘知道!可是……可是人家那边…..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他们心里……真的念你的好吗?到时候……他们不会管你花了多少钱,不会管你尽了多大力,他们只会怪罪你!这责任……我们担不起啊!”母亲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悲鸣。

母亲的话,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刘明义的心脏。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自己不怕,想说他们敢闹就报警,想说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但看着母亲眼中深切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看着她因操劳和惊吓而更加苍老憔悴的脸,所有激烈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了沉重的铅块。他想起了医院里那冰冷的沉默,想起了葬礼上那刻意的疏离……

现实像冰冷的、沉重的枷锁,牢牢地捆住了他的手脚,也勒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屈辱和无力。他沉默着,厨房里只剩下母亲压抑的啜泣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凌迟他的心。最终,他艰难地、无比沉重地垂下了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字:“好!”

几天后,刘明义再次开着那辆破旧的面包车,载着沉默得像一尊木雕的二姨,踏上了那条通往深山的、注定荒芜的归途。车厢里的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二姨裹着刘明义给她买的新棉袄,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逐渐变得熟悉的山野景色,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或者说是认命。刘明义紧握着方向盘,指节泛白,不敢看后视镜里老人的身影。巨大的愧疚感和一种被现实彻底击败的屈辱感,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像个懦弱的逃兵,亲手将老人送回了孤独、寒冷和显而易见的危险之中。这条山路,不再是连接亲情的纽带,而是一条通向绝望的放逐之路。

回到老屋。刘明义默默地帮老人把带来的米面油、新被褥、药品等搬进阴冷潮湿的屋子。他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把门槛用砖头垫平,把堂屋坑洼的地面尽量填实,把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椅加固好。他塞给二姨一叠钱,又当着闻讯赶来的老大和表姐的面,沉着脸,一字一句地叮嘱:“大表哥,表姐,二姨年纪大了,身边离不了人,你们……多费心,常过来看看,茅厕那边路滑,千万扶着她点……”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老大依旧是那副木然的表情,闷闷地“嗯”了几声,眼神飘忽。表姐则拉着刘明义的手,说着“放心老表”、“我们会照顾好你二姨的”、“让你操心了”之类的客套话,眼神里却看不出多少真正的关切和决心,只有一种习惯性的敷衍。

刘明义离开时,夕阳正沉沉落下。二姨拄着刘明义给她买的轻便拐杖,固执地站在老屋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树下,目送着他。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那影子单薄、佝偻,仿佛一阵稍大的山风就能将其吹散。刘明义发动车子,狠心踩下油门,不敢回头。车子颠簸着驶离,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小小的、黑色的身影,在漫天血红的霞光和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久久地、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像一座沉默的、指向荒芜的界碑。直到山路一个急弯,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那一刻,刘明义知道,他和这座大山,和这间老屋,和这里的某些人,已经彻底隔开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冷而荒芜的深渊。

(八)噩耗与独行

半年后的一个黄昏,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刘明义正在店里清点着当天的流水,计算着微薄的利润。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山里座机号码。他心头猛地一跳,一种极其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握不住手机。

电话接通,是表姐的声音。没有寒暄,没有铺垫,只有一种近乎诡异的、程序化的平静,或者说麻木:

“明义老表,跟你讲一声,你二姨走了。”

刘明义拿着手机,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有表姐那毫无波澜、像是在念一份通知的声音:

“今天早上,老大发现她摔倒在茅厕边,抱起来,人已经硬了,没气了。”

表姐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确认刘明义是否在听,然后继续用那种平板的语调说:“定在后天上山(下葬)……你看……”

后面的话,刘明义已经完全听不见了。手机从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水泥地上。他僵立在原地,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耳边只剩下尖锐的、持续的蜂鸣。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场景:浓重的、冰冷的雾气笼罩着寂静的山坳。老人摸索着,颤巍巍地走向那间简陋、湿滑的茅厕。脚下或许是一块松动的石头,或许是一摊暗霜……那枯瘦的、轻飘飘的身体,毫无征兆地重重倒下,砸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污秽的土地上。没有呼救,没有挣扎,甚至可能连一声闷哼都没有。生命最后的微光,在无边无际的寒冷、黑暗和孤寂中,无声无息地熄灭了。直到很久以后,才被她的儿子发现……她终究还是倒下了,在污秽之地,走完了她悲苦、坚韧又充满荒凉的一生。而她的儿女们,或许就在几十米外的房子里,在睡梦中,或刚刚醒来。

巨大的悲痛、无法言说的愤怒、以及一种近乎荒谬的“果然如此”的宿命感,瞬间将刘明义淹没!他猛地抓起柜台上的一个玻璃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地面!“砰!”一声,玻璃碎片四溅。这声响吓到了路过门口的行人,也惊醒了沉浸在悲痛和狂怒中的刘明义。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睛赤红,像一头被困的、绝望的野兽。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摊狼藉的碎片,仿佛那就是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他没有去参加二姨的葬礼。

(九)山路荒芜

自那以后,刘明义和二姨家那边,彻底断了联系。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向了彼此再也看不见、也不想看见的天空。那条蜿蜒崎岖、通往深山里二姨家老屋的泥巴小路,在他心里,彻底地、永久地荒芜了。

他依旧经营着他的小店,早出晚归,为柴米油盐奔波。只是在夜深人静时,那条荒芜的山路便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会梦到二姨。梦里,她总是站在老屋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树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静静地望着他。山风吹乱她花白的头发,她的面容模糊不清,眼神里似乎有读不懂的悲伤,有未尽的言语,但更多的,是一种遥远的、属于大山的、近乎永恒的平静。醒来时,枕边往往一片冰凉。

那条路,连同路上曾经鲜活过又最终消逝的生命,都成了他心底一道无法愈合、也拒绝遗忘的伤疤。它不流血,却日夜作痛。岁月的风沙不断掠过,非但没有掩埋它,反而让它日益清晰,日益深刻。那荒芜的景象,那冰冷的沉默,那无声的倒下,那彻骨的无力感……像一部无声的黑白默片,在他灵魂深处循环放映,提醒着他关于亲情、责任、生死、人性的残酷真相。他知道,那片荒芜之地,将永远横亘在他的生命版图之中,成为他无法穿越、只能背负的沉重风景。山路荒芜,心路亦成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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