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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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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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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古城读从文

凤凰古城在哪里?

沈从文曾在一文中作过这样的介绍:“一个好事人,若从一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去寻找,当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竿’的小点。”这小点就是沈从文的故乡——今天的凤凰。

《凤凰县志》记载,“凤凰之名因山受”。说“县城以西五十里有山,处于群峰之中,形状若鸟,昂首展尾”,“凤凰”由此得名。

相较于北方的平遥,凤凰更显水乡的温婉与湘西的峻峭;与云南的丽江相比,它又多了几分古朴与纯粹。绵延的远山,流淌的沱江,林立的吊脚楼,始终笼罩着的、是那似有若无的轻轻烟岚……

如果说别的古镇是本摊开的古籍,那么凤凰无疑是帧竖起的简牍;如果说别的古镇似艘停泊的航船,那么凤凰无疑是幅悬挂的水墨。因为临江靠山的地势,古城从江边向山上发展,建筑就高低错落地分布,由低到高地排列,密密麻麻地拥挤,层层叠叠地堆垒,恰似一个坐起的城镇,一幅挂壁的油画。

城内,青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每道石缝之间镶嵌着悠久的历史;古井清泉千年流淌,脉脉地滋养着每户人家;清代文庙的飞檐斗拱,诉说着崇文重教的古风;沈从文故居那盏油灯,朗照着翠翠守望的身影。

古城,氤氲着沈从文文稿的墨香,弥散着黄永玉画里的乡愁。在熊希龄故居回望民国风云,于古城墙下聆听苗疆往事;蜡染坊里飘舞着蓝印花布,银匠铺里闪耀着如月的光芒,长桌宴的滋味酸辣滚烫。还有苗家“四月八”的盛装歌舞、月夜篝火旁的傩戏面具、端午龙舟的劈波斩浪……这座活着的古城,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诗意与野性。

古城脚下是沱江。“沱”在苗语里是蛇的意思,沱江意指像蛇一样游走的河流。沱江两岸山上的绿,浓得似乎要压下来;只有偶尔的几声鸟鸣,才显出绿得举重若轻。江面上出没的乌篷船,轻摇的木桨搅碎满江翡翠,穿着蜡染短褂的渔人,在船头撒几把鱼食,便引得鱼儿跃出水面,叼走几片天光和云影。两岸垂柳飘拂垂垂青丝,仿佛蘸着水光写下诗行……

虹桥三拱如江上迭出的新月,与水中倒影拼接成三轮满月,又像沱江灵动的眉眼,向每一位游客睒着多情的目光。每当风起或船行,水面便泛起碎银般的波光,惊醒了沉睡的倒影,山影、树影、楼影、桥影,模糊成一个黑乎乎的轮廓,仿佛洗皱了块蜡染花布。风平浪静后又波平似镜,还原成了一座水中的凤凰。

如逢细雨,油亮亮地落下,水面就会浮起一片烟雾;山城在朦胧烟雨中,黑白片似的淡出淡入。这时,烟雨中飘来一句句山歌,或者清亮,或者沙哑,或者沧桑,或者童稚,和着雨丝,飘入你的心中。

沈从文曾用诗样的语言描绘过沱江:“乘着小舟顺沱江而下,独具特色的吊脚楼立江边,竹篙和木浆摇晃着小板,一切都让人感觉穿越时空,来到了与世无争的乐土。江水清澈见底,丛生的水草随波摇荡,身姿轻盈优美,似乎在为我们的到来而舞蹈蹁跹。我伸出手去,江水用它清凉如许回报了我的手,而不经意间,水中的舞者从我的指间轻轻滑过,时光如斯悄逝去……”

穿城而过的沱江,构成沈从文最深刻的童年记忆,他在《湘西·题记》中坦言,青年时代的“人生教育恰如在这条水上毕的业”。这条承载桐油运输的商道,两岸吊脚楼里上演的市井生活,成为日后《边城》《长河》等作品的现实蓝本。

的确,沱江的粼粼光影融进了沈从文的生命,也给他带来源源不断的灵感,然后流淌成美丽而浪漫的文字。汪曾祺在《沈从文传》的序言里这样写道:“沈从文在一条长达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辈子。20岁以前生活在沅水边的土地上,20岁以后生活在对这片土地的印象里。”

沈从文也谈到过沱江与自己的关系:“我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离。我受业的学校,可以说永远设在水边。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关系……”的确,沱江,不仅浸孕了沈从文的人生,也构成了他作品中的社会场景与文化背景。

因此,人们都说,他的心里一定有一片天,那就是湘西的天;一定有一座山,那就是凤凰山;一定有一汪水,那就是沱江水;一定有一座城,那就是凤凰城。沈从文用最美的语言,娓娓叙说着故乡的美,表达着对人的爱。读着沈从文的文章,感觉总有首悠扬的歌,在心底轻轻地响起,心灵好像被山泉洗过,没有俗念,也不激扬;万物空灵,从容淡定。

也许,正是湘西的青山绿水,造就了他这种独特的文风。湘西的山,没有泰山雄伟,总是空灵苍翠亮丽清新;湘西的水,没有黄河澎湃,总在轻轻柔柔幽幽地流。就是环绕古城的沱江,也是静水流深波澜不惊。沈从文的文风,像极了湘西的山水,美而不张扬,静而不喧嚣,只有仔细咀嚼耐心品味,才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你体味了湘西,才能读懂从文。

我一路思索着,继续沿着沱江漫步。洗衣妇们在江畔圆石上捶打着衣物,在青布围裙与碧水清流间开出了银色的花朵,并在起落的棒槌间溅起圈圈彩虹。岸边垂柳下,三三两两的老人坐在竹椅上晒着太阳,烟斗上袅娜的青烟与江面的薄雾融为一体。江面上偶有游船载着游客驶过,船头的涟漪搅碎了古城的倒影,却搅不散这时独有的清静。

1992年5月10日,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女士,就是坐上这样的小船,把沈先生的一份骨灰,轻轻地扬入江中,先生从此融进沱江回归故乡。1988年,沈从文在北京逝世,骨灰分成三份,一份留在北京,一份洒在沱江,一份葬在了凤凰——安放在沱江边的听涛山上。从此,沱江水日日夜夜拍山流过,与这位文豪絮语盘桓一番以后,才肯悄然东流。

拾86级台阶(86代表沈从文一生走过的岁月)而上,沈先生的墓地被鹅卵石平铺的地面和砌成的矮墙簇拥着。没有高大的墓碑,没有宽敞的坟坛,甚至没有坟冢没有生卒年月,只有一块五彩巨石,背靠听涛山,面朝沱江水,静静伫立着。像朵野生灵芝,布满了斑驳青苔,没有规矩没啥形状,一切天生皆成自然。巨石上书沈从文《抽象的抒情》一文中的两句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刻着沈从文妻妹张充和写的一幅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各取其最后一字,便是“从文让人”,沈从文一生的真实写照)。在这繁华浮躁急功近利的世界,真正做到用心让人、甘心让人的,又能有几个?

墓地还有一碑,刻着张兆和在两人书信集里写的序,字里行间充满着怆人的怀恋。2007年5月20日,张兆和的骨灰也合葬于此。我由此想起先生的几段经典话语:“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张兆和也温情脉脉地回复:“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吹成一块冰?为了这风,我很发愁。”两人的情书风趣诙谐,耐人寻味,琴瑟和鸣,跃然纸上。沈先生最终如愿以偿,和他的三三手牵着手,永远徜徉在故乡的青山绿水。

沈从文当年送给张兆和的定情信物——一个名叫“凤回头”的银饰品。如今火遍整个湘西,深受游客青睐。但听涛山很少有游客到来,山上落寞沉寂的墓地的和古城摩肩擦踵的人流形成了鲜明对照,或许这也是先生自己的意愿。

我下山来到古城,寻找沈从文的故居。“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你。”这是沈从文小说中的人物口语,被借作指路语,刷写在粉墙上。在路牌的温情指引下,来到了沈从文故居前:灰墙青瓦,飞檐翘角;门前宽敞,向阳而居。说不上高大轩敞,却显得古朴端庄。

在沈先生故居,我看到了先生的墨宝、遗稿,檀木方桌、竹编靠椅、古老的木质结构架子床,真是物若其人,质朴、简约。故居正屋中间,摆放着一座沈从文半身汉白玉雕像,形象文雅而谦和,雕像前安放着他魂归故里的骨灰盒。“人生朝露,文学千秋”“旧雨写边城,风行几十春。湘西今胜昔,可以慰故人”……客厅上挂着费孝通等名流的题词。

书房约十多平方米,靠门右边窗台下是书桌和座椅,桌上摆放着毛笔和砚台,还有一叠稿纸,好像他写完文章撂笔起身刚刚离开。环顾四周,北墙上悬挂着一帧沈从文与张兆和年轻时的黑白合照。

从故居出来后,我又来到先生常常走过的沱江边,流连在他常常写到的吊脚楼前。吊脚楼木柱作撑,木板作壁,壁连壁,檐连檐,手牵手,肩并肩,悬挂在高高的河岸上。连绵不断,琴键般错落,仙鹤般兀立!“绿水荡漾中的古城啊,紫红色的沙石城墙,细脚伶仃的吊脚楼啊,一群群矗立在沱江。”

“凭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墙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贯穿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我常把《边城》中的茶峒误以为是凤凰,或许先生笔下的茶峒也有凤凰的模样……

吊脚楼年代久远,木色斑驳,飞檐翘角,属于五柱四瓜、五柱六瓜或五柱八瓜的穿斗式木结构建筑。门窗和栏杆雕花精细,悬挑于水面之上,真正的空中楼阁。除正房和与正房相连的厢房建在实地上,其他皆悬空,靠木柱承重托举。为坚固计,在柱与柱之间,用瓜或枋穿连。建造时,顺坡面挖成两级台阶式屋基,上层立矮柱,下层立高柱。如此一来,房屋前半间的楼板就可与后半间的地面高度持平,既稳固,又美观。立在下层屋基处的木柱,就是支撑前半间房屋的吊脚,这样建成的楼房就是吊脚楼。

吊脚楼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地排列在沱江边上,与江水、青山相映衬,构成一幅绝美的画卷。清晨的江面上总是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仿佛是吊脚楼做着一个绮丽的轻梦;它们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处缥缈的琼楼琅苑。每当风起或船行,江面水波粼粼,吊脚楼的倒影便扭曲成几何形状。老船工的号子从江心传来,惊醒了沉睡的雕花窗棂。

暮色四合时,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吊脚楼浮在星河之上,如同天上的宫阙。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一幢幢吊脚楼更显细脚伶仃,楼上盏盏红灯笼次第点亮,宛若一个个戴着红花的少女,风姿绰约地立在沱江边上,朦胧而神秘的风情,无不让人深深地迷恋。

我想,凤凰之所以被人们所青睐,为游客所迷恋,缘于自然与人文的和谐共存,缘于民族与文化的水乳交融,更缘于可以找到那份遗失了的情怀,重回人生中那个纯真的意境。因此,凤凰对于很多人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地方,更是一种情怀,一种追忆,一种憧憬。在这里,你可以等一城烟雨,渡一世情缘,回一次原乡。

是的,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原乡,所以大家愿意追随先生的笔触去探寻感验,但是,随着岁月的更迭,很多东西似乎随水流逝……

如今的凤凰,江上有船,那不是苗家人过渡用的,而是游船。桥上有女人,穿着苗服。那也不是苗家姑娘出来游玩,而是专门跟人合影的模特。沱江两岸,酒吧林立,夜幕降临时,歌舞升平。想走进“湘西往事”寻访往事,一阵摇滚乐扑头盖脸而来。游客吼歌,妹子蹦迪……湘西还是湘西,往事已不是往事……

沈从文留给我们的是青花白底的凤凰,而我眼前的凤凰却变得五彩斑斓,并随着夜幕的降落越发靓丽浓艳。夜幕下的凤凰,灯红酒绿、溢彩流光,浓妆艳抹、热闹非凡,像上海的南京路、北京的什刹海……

如何在发展中留住本真的生活?在快速城镇化的今天,在急功近利的社会当下,几乎所有具有文化保护价值和独特个性的古村镇,存在着过度商业化的倾向。过度的商业开发,其结果必然是,乡土味越来越淡,地方感越来越差,原真性越来越弱!

古村镇旅游发展的前提是保护,只有保护好历史文化资源,保护好地域文化基因,才能取得可持续的发展。沈从文也早说过:“湘西的神秘,只有这个区域不易了解,值得了解。”

因此有人发出这样的诘问:到底该不该夺走古镇温柔的黄昏,夜深的静谧?到底要不要关掉那些LED灯光,让古镇隐入夜空,唯余一江月辉?到底要不要保留“翠色轻烟一径深”的意境,那远山的朦胧,城楼的月明,小桥飘过的暮烟晨雨,河畔人家的斑驳灯光?

新西兰蒂卡普的做法是否值得我们借鉴;为了保护头顶上的美丽星空,蒂卡普居民自1981年起,就自发地减少了灯光照明,尽量避免使用灯光,让小镇的夜晚处在“黑暗”之中,凸显出头顶那片璀璨的星空。

当暮色漫过虹桥,江面上漂来的,应该是千年未改的波光,和永远年轻的湘西血脉!我想只有这样,才能做到《边城》中所写的那样:“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一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作30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自然的大胆与精巧处,无处不使人神往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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