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我从城市回到故乡,敲键挥锄,耕读余生,过上了诗意人生。
但老了总有头痛冷热,平时记挂儿媳俩孙,有时还想外出走走,所以总要离开一段时间,短则十天半月,长则廿天月余。按理说,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早就马放南山,心比云闲,要说或走或留,应该没有太多羁绊。
但在故乡,有时还真的不能说走就走。比如有年夏天,儿子回来探亲,顺便发出邀请,让我赴沪看孙。我说现在还真走不了,儿子不解地询问缘由,我就带他去地里转转。这时一块自家地上藤叶满地爬,瓜如珍珠撒,大的已有小碗粗,小的也有乒乓大,像群嗷嗷待哺的孩子,最需要照料的时候。除了圆滚滚的西瓜香瓜,还有那缨络似的四季豆长矼豆,结彩似的紫茄子红辣椒;猪崽似的白冬瓜黄南瓜,胖乎乎的毛蒲子刺黄瓜,羊角似的黄秋葵,大刀似的酱豆荚……菜地像座大舞台,庄稼恰似小世界,它们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展示出不同的风采。我们像检阅着三军仪仗队,欣赏着一场音乐会,儿子也被可爱的庄稼所感染,对老爸的“杰作”发出啧啧赞叹,对我的走不开也有所理解。我挑成熟的瓜果蔬菜,把儿子小车塞得满满当当,也让儿媳理解我难走的苦衷。老伴就跟着去了趟上海,算是替我看望俩孙,而我则留下来照料庄稼。
去年底我们夫妻俩就商定,等到花生种好就离开,回城做些常规体检,顺便外出旅游几天。于是年前就翻好了地,年后又重翻了一次,把一块块地拾掇得像刚弹好的棉絮,清清爽爽柔柔软软,只等着庄稼们入住生活。今年春天,山中白里透红的桐子花一开,我们就迅速整地施肥,起垄覆膜,挖孔撒籽。看着一垄垄薄膜覆盖、孔整行齐的花生地,我们揉着老腰长舒口气,准备回城休息几天。那知今年倒春寒频频来袭,加上雨水时时光顾,花生出苗果然迟迟早早、稀稀拉拉,从薄膜中探出来的小圆叶,仿佛露出一个个小脑袋,瑟缩在灰蒙蒙的天宇下。有的苗则压在薄膜下,如不及时掰开,就易腐烂枯萎;而有的刚开裂拱起,还在泥中发芽。有的则一点动静都没有,要及时进行补种。
这边忙于补种花生,那边的豌豆地,已开满了洁白的花朵,宛若闪烁的繁星,纷飞的蛱蝶,把豌豆藤衬托得更加婉约妩媚。与高高的豌豆藤相比,旁边的草莓要低调得多,它们枝叶纷披匍匐于地,那锯齿状叶片间的草莓花,白瓣黄蕊迎风摇曳;几只圆滚滚的野蜜蜂,嘤嗡着出没在花蕊间。我想象着外出回来,这里肯定会“绿珍珠”满荚、“红玛瑙”遍地。
不想没过几天,一次蹲身细察,齐胸高的豌豆地边,已出现了豌豆荚的倩影,三三两两的,像一只只小绿蝶,一艘艘小碧舟,翩跹于藤蔓中,航行于绿叶间。在阳光的照射下,豆荚呈半透明状态,一种磨砂似的质感,更显得嫩绿鲜黄;中间数个小黑点,就是颗颗小籽粒,像个孕妇在怀胎。而在豆荚上方,豌豆花照常开着,像蝴蝶的粉翅,鸟儿的彩翼,徐徐舒展,翩翩欲飞。我想走进地里看个究竟,豌豆藤尖上的柔弱丝蔓,恰似毕加索的抽象线条,或像敦煌壁画缠绕的飘带,钩住了我的腿,扯住了我的臂,仿佛劝阻着我,“行不得也,哥哥!”可能担心我伤它藤蔓,大概怕我惊其胎气?我只得抽身而退,藤丛中的一个个豆荚,像一个个真诚的眼神,如一支支挥动的小手,春风中向我发出歉意的笑声。
有一天,我发现草莓花下面,竟已结出一丛丛圆果,每颗圆果连着一根根长长的细茎,如飞溅的碧珠,似喷射的绿曲,它们满脸麻点,有的瘦小青涩,有的青中透白,也有几颗转红,仿佛低头的羞赧少女,脸上透出淡淡的红晕。妻子忍不住摘了颗,送进嘴里,连呼“好吃”。我也尝了一颗,那种酸甜爽口,绝非超市里的可比。后来的几天,我常去探视,草莓由青变白、由白转红的过程,就像一场庄重的亮灯过程,渐渐地把莓畦照得通红透亮。后来的几天,草莓已是一地红玛瑙,满垄滚赤珠。
就这样,庄稼排着队似的挽留我们,看着它们碧枝绿叶的清纯,各色花开的秀丽,娉婷袅娜的丰姿,楚楚动人的眉眼,真使我们欲走不能,欲离还留,离开的时间一拖再拖。
春天是丰收的季节,更是播种的季节。我利用这段等待的时间,及时种下了一些瓜果蔬菜。除了刚种下的花生,我又种下了茄子、辣椒、番茄,蒲子、秋葵、香菜,南瓜、黄瓜、丝瓜,刀豆、眉豆、四季豆,甚至还有玉米、西瓜、甘蔗等等。既然种下了它们,等于诞下了孩子,就不能不管不顾。晒了要遮阴,渴了要浇水,饿了要喂肥,病了要除害,还要提防鸟啄兽咬。我以前只种缺管,种的东西总不如乡亲,比如西瓜人家像篮球,我的像皮球;南瓜人家如脚盆,我的似瓢盆;玉米人家像棒槌,我的如刀柄,而且还“癞头”……如今算是真懂了“三分种七分管”的内涵。比如今年的西瓜,我先挖好坑施足肥,什么羊粪、菜饼、草木灰、复合肥都上,接着覆膜种苗,然后五日一小浇,七日一大施,人粪肥、发酵肥、复合肥,兑上水一次次浇,直浇得西瓜黄叶转青翠,小苗成葳蕤,现在已经叶大茎粗,藤若游龙,雄起于垄亩,蓬勃于地头,渐成一派纵横驰骋扶摇直上之气势。
这时的我与庄稼,已是一种双向奔赴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庄稼与庄稼人的感情,已经心心相印、水乳交融,升华成爱情亲情,融合为骨肉血脉。这可能是老一辈农民,一辈子也离不开庄稼和土地的原因。先父在世时的最后几年,那时母亲已经过世,我劝他离开故乡,到儿女身边安享晚年,可他说什么也不愿离开。“再种最后一茬。”然而,这样的“最后一茬”似乎永远无法兑现。随着季节的轮回,他的庄稼也一次次地向前延伸,仿佛是对这片土地作最深情的告白。有一次我问他有啥抛不开!他说庄稼就是他的“孩子”,走了这些“孩子”咋办?看着“孩子”们日长夜大,心里就舒服通泰。走了土地咋办?明年就是片荒山,想到地荒心更慌!那一刻我看到父亲眼里的泪水,顺着满脸的沟沟壑壑,像是越过千山万水,终于跌落在脚下的地上。我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那该是怎样的一份深情?一位老农对庄稼的深情,对土地的不舍!
老父对庄稼的感情,有一条深厚而复杂的情感纽带,它超越了简单的物质依赖,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历史与情感的积淀。对于他们来说,土地不仅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更是一种不变的承诺和责任。也许是因为承袭着父辈的基因,自从我回到故乡从事稼穑后,对庄稼就有着日甚一日的情愫,如同深埋在心底的一颗种子,只等故乡的春风一吹,这颗种子就会苏醒过来,并且舒枝展叶,随着岁月的更迭,愈加枝繁叶茂,葱茏苍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