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在此打了个死结。
镇江西北,山势陡然聚拢,青黑色的山脊悍然压向浩荡江水——这便是北固山。它以险峻的崖岸扼控下游水道,自古即是江防要塞,与金山、焦山鼎足而立,人称“京口三山”。山巅高处,飞檐刺破云天的,正是北固亭。
此亭立于天地水线交汇点,并非仅为登高揽胜之地。自三国起,它便作为一个军事瞭望的坐标刻在舆图上;南朝梁武帝赐名“北顾”,昭示着此地向北、向长江上游投出的警惕目光。唐初楼毁,明末重建,唤作亭阁。名实虽略有迁延,然它所承载的凝重气韵,却穿透了八百年的尘埃,凝结在一阙金石之音上——辛稼轩的两首登临绝唱。
我登上此亭,恰如当年那位白发壮士的凭栏。眼前,长江挟带着自巴山蜀水而至的洪荒之力,在此略作凝滞,便又浩荡东去,直入苍茫云海。雾霭如纱,虚化了彼岸楼宇的轮廓,只留江流亘古不变的脉搏。风声激荡,檐角风铃叮当作响,那清冷的金属颤音里,仿佛夹杂着铁马冰河的呜咽,和着一声来自八百年前、沉甸甸的叹息。
公元1204年,嘉泰四年。六十五岁的辛弃疾,一腔“气吞万里如虎”的烈血仍未冷却,在沉寂多年后复出镇江。他来了,到这扼守北线的要塞来了,似乎终可一展胸中丘壑。权相韩侂胄锐意北伐,这与他一生所求若合符契。然则辛弃疾的清醒令人心碎——他深谙国力空虚、军备未修,仓促起兵恰如重蹈“元嘉草草”覆辙,必致“仓皇北顾”的灭顶之灾。他苦心筹划:练兵、蓄势、待机。一万套军服已备,一万名精锐之军待召。他要在扬子江边,扎下反攻的根基。
可叹!历史的剧本早已写定他壮志难酬的宿命。他那些呕心沥血、洞穿时弊的策论,《美芹》《九议》,字字珠玑,却只合在临安纸醉金迷的官邸里落满灰尘。他那“归正人”的身份,早已在朝廷心中砌下一堵无形的信任之墙。他一生渴望纵横沙场,命运偏偏将他调离每一个可能起势的战略支点。镇守京口,不过一年。他再次被轻轻一掸,如拂去衣袖微尘般挪开。然后,辛弃疾再未出门,直至抱恨而终。亭柱粗糙的木纹沟壑纵横,指腹抚过,仿佛还能触到他当年拍栏断喝时,掌心渗出的滚烫与孤独。
他在这里低吟:“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岂是单纯的思古幽情?分明是将一颗滚烫的赤心,撞击在冰冷铁硬的现实石壁上,迸发出绝望的鸣响!他洞若观火:朝廷的苟且偷安,军备的形同虚设,官场的猜忌排挤……最深切的痛苦,莫过于清醒地预见一场灾难,却无人倾听,无力阻挡。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只能耗尽残躯之力,做些杯水车薪的补救。
“元嘉草草”的殷鉴尚在,而宋廷依旧重蹈覆辙,只落得个“仓皇北顾”。辛弃疾以血泪铸成的预言,精准如刻。栏杆拍遍,声震亭宇,又有谁,懂得这江楼之上一个老英雄忧思如海?他那一声穿透时空的叩问:“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何止是英雄迟暮的悲凉?这更是对庙堂昏聩、用人失当、奇谋湮没、报国无门的血泪控诉!是对不顾现实、一意孤行,将国家拖入深渊之罪的最终审判书!这声音,饱含着被辜负的热血与雄才,捶打在八百年来每一个登临者的心扉上:何为知人?何为善任?何以打破出身的桎梏?何以冲破私欲与昏聩的藩篱?何以让理性与深谋战胜盲目的激情与权欲?
北固山渐行渐远。喧嚣的城市淹没了那亭台的檐角。然而,那来自历史深处、交织着江水轰鸣的长叹与诘问,并未止息。它融入浩荡天风,在江畔山巅,在人心深处,萦绕、激荡,永无休止地质询着这片古老土地上的后来者。历史在此打了个结,它留下的答案,依然悬于浩渺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