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条河伴随着你成长时,或许它的水声会陪伴你一生”。
一一摘自美国作家安·兹温格的作品《奔腾的河流》
卫运河是京杭大运河的一段,也是山东与河北两省的天然界碑。我的家乡就在卫运河西岸,与古韵犹存的临清城隔水相望。临西这片土地,本是临清市的一部分,1964年以河为界划分而出。可以说,这条河伴随着我成长,少年时在它的堤畔求学,成年后又在沿河的乡镇工作。如今,只要有闲暇时间,我喜欢开着车在卫运河大堤上慢行,或寻一处水岸静坐一会儿。那从葱茏繁茂的杨柳间吹过来的微风,河面上泛起的涟漪,总会让人抚今追昔、浮想联翩……
01
20世纪80年代,我在县二中读书。学校就在卫运河旁边,依偎着巍峨的运河大堤,承接着它的隐蔽和滋养。站在高高的大堤上,河西镇区和村庄那些起脊挂瓦的红砖瓦房,连同附近庭院内的花草树木都能一目了然。最是那长堤柳树,郁郁葱葱,高低错落,绵延数里,宛然一道绿色长廊。相传隋炀帝开凿运河后沿堤遍植柳树(卫运河的前身可追溯至隋代大运河的永济渠段),为炎炎烈日下拉船的纤夫撑起一片阴凉。物换星移,柳树长了一茬又一茬,至今仍然是运河边令人难忘的风景线。
那时放学铃声一响,我们喜欢到大堤上柳树林里玩耍,或复习功课。躺在柔软的青草铺就的地毯上,阳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成斑驳的光点,洒在身上脸上。凉丝丝的风穿林而过,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如一曲天然的伴奏。麦收过后,蝉鸣骤起,喧嚣着满腔热情,而这密密的树林将他们声音淘漉得几多静谧,愈发印证了那句“蝉噪林逾幽”。我们在这里诵读古文:“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或是背诵历史题,互相提问:“说说这场起义的历史意义?”在这么幽美的环境里学习,记得特别牢,每次考试都能取得好成绩。
我们还在这里练武、比武。少年意气,学了青年长拳,有的同学还会些小洪拳、大洪拳。立新个头不高,擅长扫蹚腿与打飞脚。一次我俩在学校操场切磋了一会儿,又相约再去堤上林中比试。找了一块平坦地儿,一人站定,一人往下蹲,用一条腿朝对方闪电般飞快扫去,立者须迅速跳起躲避,稍慢一步被扫到腿上便算落败。我俩大战几十回合,不分输赢,俱是汗流浃背,气喘如牛,方才休战回校。
午后放学,也常去河边溜达或游泳。跑过大堤,溜下河滩,穿过玉米地里的蜿蜒土路,就能看到河流了。多日的干旱,河水瘦成一道银线,但水流平静而清澈。河边星散着一块块点缀着苇草的沙滩和小水洼。有次遇到兄妹二人在水洼摸鱼,“哥哥,快看!大河蚌!这么大个儿!”小姑娘兴奋地举起一只硕大的河蚌向哥哥炫耀。那份欣喜和收获,让人羡慕极了。多年后妻子说起,那时她全家在大堤边上居住,常和哥哥下河摸鱼,也曾捉住过大河蚌。呵,那个水花中雀跃的小身影,莫非是她?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我们那时既不濯足亦不濯缨,兴致只在下河游泳。河面看似平静,实际水底藏着很多暗流、漩涡和淤泥,小心翼翼地试探,不敢往深处去,只在水浅处施展“狗刨”,扑通扑通,激起的水花把同伴溅得满头满脸,不顾对方的抗议,反而更加卖力地打扑腾,一时间欢声笑语伴着水花四溅。
后来,不敢下河游泳了。老师说,河里每年都有淹死的,不要说水浅,脚面水也能淹死人;不要说你会凫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此后不久,一个寻常的午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有人跳河了!”我们急忙跑到河边,发现竟然是我们班的一个插班生。他平时不爱说话,脾气有些倔强,但没想到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傻事。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拽了上来。后来才知,他是因为家庭变故受到了刺激才做出这样的举动。这事之后,他休学了。我一直留意着他的消息,断断续续听说他离开学校后上了班,后来下岗自谋职业,骑着三轮车卖鸡蛋为生。自此杳无音信。每念及此,内心总会悄悄涌起一抹惋惜与无奈。
河滩上亦有淘金梦。有同学挖到些铜钱瓦片。也曾看见拿着什么神秘仪器在滩涂上逡巡寻宝的人,以期找到金银器皿,至于结果如何,不得而知。
02
卫运河上耸立着一座舍利宝塔,俗称临清塔,与通州的燃灯塔、杭州的六和塔、镇江的文峰塔齐名,并称“运河四大名塔”。此塔系明代工部尚书柳佐致仕返乡后捐资修建,四百余年风雨沧桑,傲立至今。伫立卫运河大桥远眺东北方向,那直指苍穹的雄姿,就是它了。
儿时,大人们言及临清塔,总说高峻无比,天气晴好时,站在村子北边大道上,就能望见塔尖。为此,我和小伙伴们曾一次次站在大道上,或爬上房顶,傻傻地向东张望,直看得脖颈酸痛,也没看见传说中塔尖的影子。
一个平原少年为何如此执着地仰望?冀南大地,无山无陵,村落里匍匐着低矮的平房,四周是一马平川的田地,因而对刺破苍穹的雄伟建筑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和崇敬,想象着登高望远,看看远处不一样的风景。虽然那时不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词句,也没有那样的豪情壮志,但那颗憧憬远方的心,已在平原坦荡的腹地上,灼热地悸动着。
多年后终偿夙愿,尤其是近些年多次陪外地朋友登临古塔。此塔建在河畔开阔之地,九层青砖砌筑,顶如盔敷,高53.4米,约今18层楼宇!在钢筋水泥丛林尚未崛起的年代,这个高度已是睥睨众生的存在,难怪传说数里之外可以望见塔尖呢。塔内青石阶梯盘旋而上,墙壁镌刻着“秀聚中天”“东延岱岳”“西引太行”等古隽字句。登临塔顶,顿感置身半空,举目远眺,但见卫运河如一条银带从西南迤逦而来,扭成一个灵动的S形,悄然向东北奔流,波光粼粼,静默无声。河岸层林叠翠,河滩上绿野平畴如书页铺展。两岸的市镇房舍、街巷脉络如棋盘般清晰呈现……
自元世祖忽必烈下诏“裁弯取直”开凿会通河,至清末凡600余载,运河便成为贯通南北、漕运天下的主动脉,承载着历史的重任与无数生民的梦想。站在塔顶望长河,恍惚间时光倒流,眼前浮现出昔日漕运繁荣时的景象:烟波浩渺处,千帆竞渡:官船客舫,漕艇货船,舟楫穿梭,络绎不绝。不同的船只上,帝王、官吏、文士、征夫、商贾、贩夫……各色人等在运河的烟霭水气中浮现、定格:
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四度经此。这位一生作诗4万余首的帝王,也曾凭栏于此,挥笔写下了“一水宛分赵与齐,浮桥饮练接长堤。去才弱柳含烟嫩,回看来牟摆浪萋。”的诗句。
明代理学家薛瑄,客舟暂泊临清码头,商埠喧嚣盈耳,市声汇入船舱,《临清谣》应时而生:“临清人家枕闸河,临清贾客何其多! 停舟落落无可语, 呼酒只对长年歌。”
明代文坛巨擘李东阳行经此地,鳌头矶的鼎沸景象印入心田,他描绘道:“十里人家两岸分,层楼高栋入青云。官船贾舶纷纷过,击鼓鸣锣处处闻。折岸惊流此地回,涛声日夜响春雷。城中烟火千家集,江上帆樯万斛来。”
《项脊轩志》作者归有光进京赴考,亦循此水路。夜泊河弯,漕夫号子彻夜不息,遂写下“自南向北连千艘,漕夫叫号挽卒劳。”的诗行。
布衣诗人、“后七子”领袖谢榛生于斯长于斯。当他北游燕赵,必是从家乡尖冢码头启航扬帆。回望渐行渐远的故园,乡愁浸透墨迹:“东西两河归一流,岸拥蒹葭秋复秋。忆昔扬帆坐舒啸,海门北转是燕州。”
这些笔墨为运河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彼时,卫运河两岸甲第连云,市声喧天,烟火万家……漕运之利,滋养了临清的商贾繁华与市镇荣光;南北交融,更碰撞出独特的地方文化一一饮食:空心挂面(贡面)、济美酱菜(得益于盐运之便,腌制得法);宠物:临清特有的鸳鸯眼狮猫,为季羡林先生晚年所钟爱;艺术:临清(临西)乱弹戏曲、堪称南拳北腿活化石的临清(临西)潭腿武术;还有剪纸、面塑等绝技。这些宝贵技艺,大多已镌入国家或省级非遗名录。
繁华锦绣之下,亦有血泪斑驳与烈火抗争。明清在此设钞关征榷,税赋之重令人咋舌,鼎盛时年征收的船料商税额竟达山东省全年课税的十倍以上,位居运河八大钞关之首。重税盘剥,民怨沸腾,惨烈的抗税风暴几度上演。明万历年间,天津税监马堂兼任临清税监,为掠取更多税银,网罗流氓恶棍,横征暴敛,草菅人命,致使无数商民家破人亡。此时,编筐工匠王朝佐挺身而出,率众反抗,焚其衙署,斩其爪牙。官府武力镇压,追捕株连。危局之下,王朝佐慷慨自承,从容赴死,护佑了抗税民众生命。多年后,感念其“烈士义气”,乡人在清道光年间为其立碑。这方浸染着忠义之魂的石碑,至今肃立于临清钞关之内。
王朝佐燃起的抗争意志与不畏牺牲精神,早已融入运河沿线后人的血脉之中。抗日烽烟席卷大地,运河儿女与侵略者展开了不屈不挠的斗争。“江、孟、付,出八路”的民谣传唱至今一一江庄、孟庄、付庄等村落,自发组织起游击队,以河道为天然屏障,神出鬼没,英勇杀敌,谱写出一曲曲英雄壮歌。
03
“七上八下”,是北方的主汛期。卫运河之丰枯,尽系上游的卫河、漳河。一旦两河流域暴雨倾盆行洪,洪峰必泄入卫运河。1949年以来,卫运河四度洪峰肆虐,尤以1963年8月与1996年8月之灾令人心悸。六三·八那次,大堤决口分洪,临西、馆陶等地顿成泽国;九六·八则洪水漫漶几与堤顶平,所幸未溃。2016年8月,洪水再度来袭,河滩庄稼尽毁。当时我在卫运河畔的大刘庄乡任职,亲历了这场防汛之战。
七月末,上游开闸泄洪,河水日涨夜升,流量从150立方米每秒一路飙升至500……,上涨的洪水漫过主河槽,冲垮了河滩瓜田,倒灌进玉米地。不过几日,汹涌河水便吞没了玉米秸秆,仅玉米穗头顽强地探出水面。面对严峻汛情,我与乡村干部群众严阵以待:封堵过堤涵洞和涵管,抢筑堤埝,在险段堆起备用土堆、沙袋与木材,并制定好群众转移方案。同时动员沿河各村搭起值守帐篷,分段巡查,日夜不息,唯恐疏漏险情。
那段时间,我每日清晨必驱车沿堤查探水情一一自东端大营村开始,沿大堤向西行至“江、孟、付”节点,逐一踏勘险工险段,务必了然于胸。有时,还会继续走一段路,到通往临清烟店的石桥头远眺水势。但见洪峰裹挟着泡沫,浩浩荡荡地奔涌而下,其势磅礴莫之能御。昨日尚在水畔的树木,今朝已被洪水淹没,只剩一个树头;昨天犹清晰可见的河坡土路,今晨已无影无踪。每见此景,心便悬至嗓子眼,旋即加紧督促调度,将防汛措施砸得实之又实。幸而至8月初,洪水渐退,险情方除。紧接着,组织民众生产自救,尽力弥补水灾造成的损失。
让我没想到的是,面对这次洪水,沿河各村群众特别是老人并不害怕,坦然自若,他们颇有经验地说:“只要上游不再下暴雨,河水自会慢慢退去,咱们这儿出不了大事!”他们对大水淹毁的庄稼,也并无椎心之痛,言谈间一派“老天爷不叫收,谁能奈何”的达观豁淡。
防汛备汛干系重大,需科学预测监测水情为基础。上游雨势不彰、流量可控之时,倒不必风声鹤唳,杯弓蛇影,确保平稳度汛即可。偏有一年,县里某位领导对防汛工作心中无底,忧心忡忡,唯恐出事,严令沿河各乡镇在主汛期前,将河道两侧及河滩内所有树木尽数砍除,并需一举拆除9座浮桥。任务棘手,波及甚广。更棘手的是,河对岸的临清市没有采取类似行动,堤岸依旧绿柳堆烟。河西镇的村官百姓议论纷纷,抵触不满情绪涌动。我时任河西镇长,据实向那位县领导反映了这一情况。他说:“甭管那么多,上面说了,宁可十防九空,不可失防万一!”。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干就不行了。于是,卫运河大堤内河滩上、河道边,锯声斧声此起彼伏,昼夜不息。不过十余日,数十万棵杨、柳,乃至刚栽下一两年的纤弱树苗全部砍光。浮桥也在公安人员配合下轰然肢解。同遭此命的,还有其他三个沿河乡镇。转眼间,昔日的运河玉带失去青翠的镶嵌,变得空荡而刺目。乡亲们过河,一时只得绕行远路,多有不便。然而,那年并没有发生洪水。
时过境迁,回望那寸草不留的“剃头”河滩,凝望对岸依旧郁郁葱葱的堤防,耳畔仍回响着那“宁空十防,不失万一”的厉声。“宁可十防九空,不可失防万一”的军令如山,其力拔山兮的果决背后,是否也掩藏着僵化与短视的代价? 那些倒在铁器之下的根系盘虬的躯干,那些惊飞的鸟群,至今刺痛着心坎与眼眸,拷问着发展与保护、眼前安危与长久荫蔽那永恒而沉痛的悖论。
04
“北京的城,临清的砖,相隔八百里,漕运六百年。”明清鼎盛时,卫运河两岸官窑林立,星罗棋布,至今河畔不少村庄的名字与烧窑有关,如陈窑、张窑等。一船船精工细做的贡砖顺河北上,筑就了紫禁城、十三陵、天坛、地坛的骨骼。清末以降,炉息火灭,此技艺几成绝响。所幸近年有人接续薪火,在河东汪江新村南重燃窑炉。我亲赴其厂,年轻的贡砖传人小陈向我解密:选取当地运河淤积形成的“莲花土”,人工和泥、脱坯、码窑,柴火烧制……至火候足满时,自上浇水“饮窑”冷却,方得青砖。出窑的砖还须研磨平整。如今,这些古法砖已远渡日韩,修复古建,亦入寻常百姓家,切割薄片上墙,誉为“会呼吸的砖”。传统在重生中焕彩,被现代青睐并拥抱,何其幸也!
卫运河的水,滋养了两岸的生灵,赋予他们灵秀与锐气。而运河儿女们,则在这片厚土上彰显着坚韧不拔、求变求进的精神风貌。他们是时代的弄潮儿,在历史长河上踏浪前行。
这方被河水滋养的沃土,催生出寿金章般敢立潮头的弄潮儿。30多年前一个寒冷的清晨,我蹬着“飞鸽”自行车,从县城奔河西镇,再沿着运河大堤向南疾驰十余里,找到西温村。此行专为寻访丝网印刷奇人——寿金章。往返80多里,朔风如刀,我通体汗气蒸腾,秋衣尽湿。那次寒风中奔走,竟致咽喉肿痛,迁延半月方愈。
寿金章的传奇,源于一次偶闻:邯郸花纸厂全赖昂贵的日本丝印机,一旦关键部件网框损坏,停工待料且远水难救近火。农民出身的寿金章,仅读过私塾,却暗下决心自研其物!他把自己关在蒸笼般的小屋整整月余,竟以超凡的才智和毅力攻克难关,研制出铝合金网框!一举填补国内空白,获国家专利,更在全国第三届新技术新产品展销会上为印刷行业夺得铜牌!此后,绷网机、调板器、感光胶……一连串丝印利器及耗材相继问世,畅销全国,远销海外。寿金章遂成县里赫赫有名的农民发明家、企业家。
如此创业先锋、乡土能人,在临西并非孤例。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起,一批不甘囿于黄土地的临西人迈出家门,闯荡南北。从收购翻新废旧轴承套圈起步,由家庭作坊的叮当作响,到入驻工业园区的高新工厂,从为他人贴牌代工到打响自家品牌……40余载风雨砥砺,硬将点点星火,燃成燎原之势一一蜕变为集研发、生产、销售、质检为一体的轴承产业王国,赢得了“中国轴承之乡”的金字招牌。为强筋壮骨,县里在河西镇打造“运河工业集聚区”。那时,我作为园区驻地镇长,身处征地拆迁最前线,短短时间拿下近千亩土地。园区崛起后,力促本地有潜力的家庭工厂入园升级,不少企业脱胎换骨,蝶变为名扬国内外的“专精特新”翘楚。
近年,乘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东风,卫运河获全年生态补水,一脉清流重现生机。沿线码头古镇、运河森林公园、万亩花海、滨水健身步道等一批设施和景观相继建成。为充分利用河边的风能,沿岸还矗立起无数座风力发电塔,那些洁白的叶轮随风悠悠旋转,宛如童话里巨大的风车阵。它们如绿色的精灵,将源源不断的清洁能源注入电网,推动着地方经济蓬勃发展。
徜徉在卫运河畔,看着旧识之地焕发新生,我的心像那流水一样泛起波澜。卫运河呵,你奔涌过血泪,也成就过辉煌;你已洗去历史的泥淖,迎来崭新的苏醒!愿你扬起澄澈的碧波,慷慨地润泽这片土地,奔向那充满希冀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