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于1948年10月,于2014年农历腊月廿五病逝,迄今已近十周年了。十年来,在我潜意识里,一直觉得父亲并没有离去,他只是下地干活去了,过一会儿就会回来。我每次回到老家,坐在院中或屋内,恍惚间总觉得街门吱呀一响,父亲就会推着他辆当作拐杖的自行车进来,风尘仆仆,抬眼望见我,便问:“阳阳一块来了吗?”他放下车子,拍拍身上的土:“刚去地里瞅了瞅,今年麦子,啧,长得真叫一个好!绝对高产,少说1200多斤!”接着又问:“你乡里那摊子事,顺当不?……我清晰地听着他的话语,看见他收拾农具的动作,甚至能感受到他带进院子的那股泥土和阳光的气息。然而,空寂的院落,冰冷的砖墙,无声地戳破这幻象一一父亲,永远不会再推门进来了……
01
父亲最终虽因脑溢血而离世,但腿病一直伴随着他的后半生,即从三十五六岁到终年的六十七岁,共三十余载。父亲的腿有静脉曲张,开始时小腿肚子靠近膝盖的地方,鼓起一个肉疙瘩,到四十多岁时肉疙瘩比拳头还大,上面青筋鼓胀凸起,像包裹着一团蚯蚓。四十多岁后又添了一个病一一腿疼,起初干活累特别是负重时腿疼痛,去世前的十几年越来越严重,走路一瘸一拐的,下地干活推个自行车当拐棍。经检查,才知道是股骨头坏死,右侧靠上在髋关节,左边在膝盖的下侧。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敢上刀山下火海的汉子。他曾拥有钢铁般的身躯,两臂筋肉饱满结实,双腿粗壮如榆木檩条,一双大脚踏在大街上,咚咚作响,半里地外都能听得见那擂鼓般的足音。人民公社时期,他是村里生产队长,很有工作热情和干劲。秋冬时节,农田水利大会战的号角吹响,父亲便领着社员,一头扎进开河、挖渠、修堤的战场。
我的家乡位于华北平原南部、卫运河中段,属于黑龙港地区清凉江水系,同时也是宋代的黄河故道。由于长期历史水系变迁的影响,这里的土地大部分出现了沙化和盐碱化现象,导致这里既容易遭受旱灾又容易遭受涝灾。民谣描述:“春天白茫茫,夏天水汪汪,遍地难找苗,见碱不见粮。”据《临西县水利大事记》记载,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到1972年这段时间里,全县每年都遭受旱灾、涝灾或两者并发的灾害,平均每年受灾面积达15万亩左右,占全县耕地总面积的四分之一以上。甚至有些年份全县的农作物都遭受了绝收,历年粮食的平均产量也不足百斤。
在“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号令下,为了再造新河山,从1972年开始,县里先后动工兴建和修筑了临馆渠、卫西干渠、跃进渠、西尖干渠、下堡寺渠、东四支渠等多条渠道,全县实现了“渠渠相连、村村能灌”的目标。只要卫运河有水,全县80%的耕地都能得到灌溉。这些河渠到现在仍然是全县农业灌溉的命脉,为粮食丰产奠定基础。这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
时任生产队会计的十哥后来告诉我,农田水利建设一般在秋收以后进行,冬闲变冬忙,一冬天都不能歇。父亲是生产队长,他总是踊跃参加,冲锋在前。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挖河修渠工地上人山人海,红旗飘扬,劳动竞赛热火朝天,挖土、运土没有牲畜,没有机械,全靠人海战术,社员们铁锨掘、小车拉、大筐抬。工地上,有一辆拉土车陷入刚刚挖出沙土里不能动,父亲见状把拉车人换下,他一人驾辕拉车,一马当先,把车拽了出来,拉上坡去。有时挖出水来,结冰了,有的社员说着“没法干活了”,躲得远远的,父亲抄起铁锨,砸破冰壳,应声跳下水,挥舞铁锨继续挖,冰水浸湿到裤腰,他咬牙不叫一声苦。父亲除带队参加农田水利大会战,他还响应上级号召,到邯郸、衡水、邢台等外地参加劳动。1976年冬天,爷爷去世那天,到天快擦黑时,父亲才从外地急匆匆赶到家。
父亲饱受折磨的静脉曲张与股骨头坏死顽疾,其病根或许就是在那时落下的。正如肖复兴在《青春还债期》一文中所说,“青春时期,付出的是精神的代价;老了,岁月却在报复着身体。”(大意)对身体透支的债也是要还的。
02
父亲的一生,只认得土地和力气。他常说,养好土地,土地才能养好咱;只要播种,就有收获,土地不欺咱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在遍地涌起的经商浪潮中,父亲也曾心动,但试了几次都未能如愿。于是,他更深地扎根于泥土,笃信“鸡往后刨,猪往前拱”一一农民自农民的活法,凭力气吃饭,日子不能比别人矮半头。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农民的劳动热情像大雨过后村边池塘里的水一样高涨起来。父亲和母亲干劲更足,成天像是长在七八亩责任田里,他们起早贪黑地种小麦、玉米、大豆、谷子,有个时期主要种经济作物棉花,浇水、施肥、打药、掐花杈……汗水浇灌的庄稼,在村里总是最精神,产量高。乡邻竖起拇指:“二爷种地,头一份!”父亲脸上不显,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秋后冬闲时节,父亲也不闲着。当村里人都在猫冬时,父母亲己套上毛驴车,在黎明前的寒气中驶向村北的砖瓦场拉土了。冻土如磐石,铁锨无用,须先用洋镐狠命凿开;装满土的车上陡坡,小毛驴四蹄打滑,父母一个在前死命拽缰,一个在后弓身推车,一趟下来,棉袄湿透,白气呵成霜。
父亲之所以拼命干活挣钱,是为了能尽快翻盖老房子。那时,农村光景渐好,村里人都争先恐后翻盖房屋。房屋样式,主房北屋五间,或月台,或硬挑;房梁有细的,有粗的;屋顶有用苇箔的,有铺板子的。父亲凡事要强要好,他决心用最好的材料,建成在全村拔尖的房子,几年后这个心愿就实现了。父亲一生翻盖老宅北屋两次,新建宅院一处。这些宅院均采用当时农村流行的月台设计,红砖红瓦起脊,主房高大宽敞,配房两侧相望;影壁粘贴瓷砖,上面绘有山水风光;大门口两扇木门庄重厚实,给人印象十分气派。房屋采用了优质的红松木料,屋顶铺设了结实的木板,当时在村里堪称一流。
这背后不知付出多少心血和汗水。不说如何挣钱攒钱,单是为了挑好砖,就付出了远超常人的时间和精力。那年秋高气爽,父亲带着我去窑场挑砖。他的标准近乎苛刻:一拒“黄皮落子”一一,砖坯孱弱,烧制不透,糠脆不结实;二拒“雨淋头”一一坯体遭雨,麻点瑕疵;三拒“无内燃”一一砖坯未掺煤灰,烧不硬实。只选那方正平展、火候略过一点的“焦砖”:砖面上烙着黑色圆斑,两砖相击,声如铜钹石謦,清越悠长。这种砖,经得起碱蚀,硬如铁石。火候太过成琉璃的,亦不入他眼。
窑室西侧空地,新砖码垛如山。我们就在此精挑细选,“合格”者寥寥,往往是三五块才得其一。村人艳羡地说:“二爷太讲究了!”窑主皱起眉头,为难地说:“差不多就行了,别太挑剔了。”父亲赔着笑,却寸步不让,照旧。一两个月的光阴,北屋的硷脚、配房的砖墙,才终于攒够!
曾读山东滨州作家《“偷”来的家》,写为建房,母子月夜偷砖,父亲偷砍槐树作梁,其艰辛令人唏嘘。父亲建房的艰辛与之相仿,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底色一一每一块砖瓦梁檩,都是自己的血汗钱;窑厂挑砖,分文不少,光明磊落,铁骨铮铮。多少年过去了,父亲所建之房在村里仍不落伍,风雨不动安如山,这是值得骄傲和夸耀的事!
父亲要强,更重情义,古道热肠,有口皆碑。早年,乡邻间凡有泥房、上土、墁八砖或盖瓦等需要人手多的活儿,盛行“撺工”(无偿互助)。无论谁家打招呼,父亲总是把自家的活放一放,随叫随到。那些年,亲戚家每逢有垫宅子、拆房、盖屋之类的事,他便套上青骡子大车,邀上三五个壮劳力相帮,早出晚归连轴转,都是一气呵成,好事帮到底。
03
父亲只念过几天书,大字不识一筐,但脑子并不笨。十哥对我说:“二爷底码清楚着呢,有一次生产队买东西,刚过完磅,过磅员还没算好,他己报出总数,分毫不差。”
父亲一辈子务农,脸朝黄土背朝天,习惯了跟土坷垃打交道,但他心里非常清楚一一一定让孩子上学,不能走他的老路了。他曾对我和弟弟说:“念书要用功,可不能荒废了时间。需要花钱,就是砸锅卖铁、倒房卖屋也给你们。”我能感觉到父亲说话的分量,因为我知道,前些年村里确实出现过因没钱养病抓药,以至于拆房卖木料的事。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父亲为了儿女,莫说拆房卖屋,即使把他骨头砸了换钱也会在所不惜。
全仗父母的支撑,我和弟弟可以衣食无忧,能够在学校安心读书。后来,我和弟弟总算没有辜负父母期望,分别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和九十年代中期,考上中师与师专。当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父亲比我们还要激动,逢有村里人问询,总是笑意盈盈,言谈间透着自豪和喜悦。
有一件事,至今记忆犹新。初入师范时,我和一名同学一块自学外语,动了念头想买一台录音机。一了解价格,我犹豫了,大概要花一百二十元,这在当时不是小钱,相当于教师一个月的工资。回家后向父亲提及此事,他听罢,斩钉截铁地说:“买!只要你们肯学就行。”父亲把刚刚卖棉花的钱从柜子里拿出来,递到我手上。为此,我和同学兴奋了数日。然而少年心性易变,仅一个学期,学外语的兴趣便淡化了。现在回想此事,心中还泛起一丝愧疚。
表哥升高中时,困于学费问题欲辍学。父亲闻讯,默默凑足钱款,并塞给他一撂我备用的笔记本。表哥不负所望,高中毕业参军,提干。父亲总是对我说:“你看,不念书,能有出息吗?”
04
父亲一生劳碌,视勤俭为本,没把身体看得多金贵。病痛袭来,能扛则扛,万不得已不去医院。村里如他这般的中老年人,比比皆是,小病靠忍,大病靠命,挺过就挺过,挺不过就坏事了。
后来,双腿疼痛得厉害,整夜睡不着,吃止疼药也不顶事。在我和母亲反复劝说下,他终于点头就医。先去聊地二院做了检查,为求确证,我又驱车带他北上京城。X片,CT影像,冰冷的诊断结果,都是股骨头坏死。医生给出的方案是:置换手术,合金或陶瓷关节,先换一条腿,过段时间再换另一个。问及费用,医生报出“七八万”。父亲闻言,头摇得像拨浪鼓:“开点药吧,六十多了,不值当!不干活……也不疼。”我说:“钱够,做吧!”父亲不听,执意回家,拦也拦不住。我知道,他是舍不得那渗透汗水的钱,不愿给我添负担。
医生退一步说:“若不做手术,便保守治疗,服活血化瘀药。切记,双腿不能再承重!”父亲诺诺应承。归家静养几日,那“切记”便随风飘散。铁锨又握在手,该干的活一样不少,只是干完活,豆大的汗珠和痛苦的呻吟便如影相随。
三十多年的病痛没有打败父亲,他一走上战场,那病痛仿佛都不敢靠近他了。打麦场上,他扬起木锨,金黄的麦粒在空中划出饱满的弧线,雨点般洒落;犁地、耩地、耘地、汆化肥时,他吆喝着牲口,扶着犁耧,步履稳健如风。然而,只要歇息下来,腿部的疼痛便会让他浑身冒汗,甚至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我几次劝他,把地包出去算了,别种了,可他总是摆手说,现在种地都用机械,省劲多了,还算个事啊,累不着。非但没放手,还在河滩边开了一片荒地。农闲时,他还惦记着去盖房班找活干。我一再劝阻,他口头应承,却常常背着我与村里几个人在本村或到县城干些零活。一个周末我回家时,远远望见他手里攥着铁锨正欲出门,瞥见我的身影,慌忙把铁锨藏回门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2015年春节前夕,寒风凛冽。村北河渠来水了,父亲招呼十哥等几个人去浇越冬麦。水泵嗡鸣,清冽的河水汩汩流入干渴的麦垄。谁承想,折磨他多年的腿疾尚在,突发的脑出血却要了他的命。这时,十哥等几人突然听见,正在用铁锨为田埂培土的父亲,似乎喊了一声什么,身影便如断木般轰然倒下了……他一生属于土地,最终,也倒在了自己浇灌的麦田里,像一粒熟透的麦穗回归泥土。
在医院抢救父亲时,我心中反复质问自己:前几年为何不坚持置换手术呢!?若做了术前检查,必能揪出那致命的脑出血的隐患(高血压)!若早干预……父亲或许不会走得如此仓促!我悔恨交加,痛彻心扉,一遍遍捶打着胸膛。
05
父亲弥留之际,蜡黄的脸庞在昏暗灯光下泛着青灰,每一次呼吸都像破旧风箱在胸腔里艰难拉扯,发出急促的嘶鸣,袒露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看着父亲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的痛苦模样,我心如刀剜。守在床边的保申二哥,这位村里见惯生死的长者,哑声宣告:“瞳孔散了……快……穿衣裳吧……”话音未落,我双膝一软,重重跪在冰冷的地上,积蓄已久的泪水决堤而出……
没想到父亲这竟走得如此猝然。从此,天人相隔。我时常想起父亲,回顾他的一生,为这个家,为儿女,辛苦操劳,省吃简用,没有享一点福。父亲如同一头老黄牛,不仅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而且把血、把肉都献给了儿女。就我来说,结婚后在县城买房,父母为此掏出了全部积蓄;后来我换了套房子,父亲又把攒了几年的钱交到我手上。我有了女儿和儿子后,又是父亲和母亲在老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们拉扯到三四岁,直到上幼儿园,方才回到我们身边。父亲对我的支持,还体现在工作上从不给我添麻烦。2014年6月初,我调任本乡镇党委主要负责人,父亲没有为此而沾沾自喜,反而更加低调,到村里人经常凑一块聊天拉呱的大街上也很少去了,生怕对我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父亲唯一的嗜好是喝酒,但酒量不大,酒风豪爽。我怕他酒多伤身,很少给他送酒,他喝的都是自己买的光瓶酒或塑料桶装的散酒。现在,每当给父亲上坟或过春节时,我都会为父亲斟满一杯酒,旁边再放上一瓶。“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父母对于子女向来所求甚少、给予甚多,可子女对父母又能做到几何?想想这些,多少次夜深时默默地流泪,为父亲祈祷在那边没有病痛,也想到现在我们应该怎样做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