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走过如此陡峭的山路。自山西左权沿着国道340进入邢台,刚到河北省界,便迎来一段连续的下坡路。往旁边一瞥,悬崖绝壁深不见底,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血压也急剧升高,只得强定心神,让汽车紧贴着山崖缓缓前行,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到达稍显平缓之处后,回望刚刚走过的路,它宛如缠绕在悬崖上的一条细线。车速快的车辆好似在空中滑翔的飞鸟,而开得慢的则如同蠕动的爬虫。经历了一段惊心动魄的行程后,道路转入开阔明亮的峡谷,前方便是紫金山。
峰峦如聚,云涛如怒,让人不禁联想起六亿年前,这里曾是一片汪洋。此后,宇宙的洪荒之力借由造山运动,在此托起一座绵延八百里的“天下之脊”。而后,历经亿万年的时光雕琢,大山的褶皱逐渐形成,也赋予了大山血脉与生机。
700多年前,在这座平均海拔1300米以上的紫金山上,崛起一座闻名遐迩的紫金书院。它并非避世的桃花源,而是智慧的熔炉。书院由辅佐忽必烈推行汉法、建章立制、规划两都的汉族重臣刘秉忠创建。他在此收徒讲学,而后数年,从这里走出了五位在数学、天文、历法、水利、建筑设计等科学文化领域颇有建树的旷世奇才,他们是刘秉忠、张文谦、郭守敬、张易、王恂,人称“紫金山五杰”。特别是郭守敬以其卓越的科学成就,成为世界科技史上一颗耀眼的星辰。1970年,国际天文学会将月球上的一座环形山命名为“郭守敬环形山”。1977年,国际小行星中心将小行星2012命名为“郭守敬小行星”。由此,紫金书院被后人称为“书院中的清华”,紫金山也被称为“五杰山”。
阳光泼洒下来,嶂石岩裸露出它炽热的本质——一片深沉、磅礴的紫红!这是大地袒露的血脉,是洪荒岁月沉淀的胎记。我跋涉而来,只为探访紫金书院遗址,追寻刘秉忠(即和尚子聪)在此讲学、郭守敬等人求学的历史陈迹,探求科学巨星诞生的密码。
我顺着蜿蜒曲折的山路拾阶而上,来到一处幽谷——鸣琴谷。这里草木葱翠,流水潺潺,身临其境,你会不由自主地萌发“高山流水”的幽思。相传刘秉忠当年经常临溪抚琴,与大自然对话,写下“横琴消尽尘中虑,一曲秋风对月弹”的诗句。
再往前走几分钟,就到了乾元洞。此洞的名称取自《易经》中“大哉乾元”之意。据说当年刘秉忠时常在此游玩休憩。至元八年(1271年),刘秉忠建议忽必烈将蒙古改名为大元,其灵感便源自“大哉乾元”之意。
在紫金山,与刘秉忠有关的地名还有回春泉、子聪泉、藏春池等。刘秉忠(1216年—1274年),初名侃,字仲晦,号藏春散人,因信佛教改名子聪,任官后而名秉忠,著有《藏春诗集》。他与紫金山缘分颇深。他17岁时弃官隐居,于紫金山结庐读书。后来,他进入忽必烈的幕府参与军政要务。他性情豁达,生活恬淡,身为重臣,常服袈裟登朝,多次上奏制止杀戮,力主吸收汉文化,举荐汉人知识分子,在治国理政等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成为忽必烈最为倚重的谋士。然而,因为父亲去世,遵制回乡“丁忧”。此番重返故地,他没有独善其身、清静无为,而是创建书院,潜心研究学问,培育英才。其学生中便有邢州的少年才俊郭守敬。
在山间兜兜转转,一路攀爬,终于来到滴水涧紫金书院遗址。这里有十几间石头房屋和数十丈长的石围墙遗迹,还有一眼水井以及一块镌刻着“紫金山书院”字样的石碑。据考证,紫金书院建成后有大门、书房、操场、宿舍、读书台,后又在山顶建造观星台。七百多年的风吹雨打,往日盛况不再。房屋和短墙靠近地面的石头长满苔藓,从树木枝叶缝隙透过的光影在“紫金山书院”石碑上变幻。在这个残存的遗址前,我一时恍惚,我仿佛看见——
子聪和尚与张文谦,领着郭守敬、王恂、张易等学子,踏着山径,在云雾与岩石间漫步、诘问、辩难。子聪和尚借鉴谈佛讲经的方法,在学院倡导通过师生谈话、讨论传道解惑,这一方法该与春秋时孔子讲学相同,也与希腊苏格拉底的雅典学院类似,也许古代科学有效的教育方法是相通的吧。年轻的郭守敬,家学渊博,精通算学、天文学,他心向星海,志在经纬。当他沉迷于莲花漏的玄机,子聪和尚点拨他:“去《周礼》寻古制,向《梦溪笔谈》觅巧思。”“人人为师,人人为徒”——子聪和尚的箴言,使师生的思想在碰撞中产生火花。为穷究天道,他们亲手垒石筑台于峰顶。当夜幕低垂,万籁俱寂,唯余人与星穹的亘古对话。山风呼啸,是宇宙的呼吸;星河流转,是无声的启迪。
紫金山的淬炼,铸就了郭守敬贯通天地的器识和躬身实践的品格。后经刘秉忠、张文谦引荐,他步入忽必烈的视野。从此,深邃的宇宙观化作泽被苍生的力量。他革故鼎新,与许衡、王恂等人创制《授时历》,研制简仪、仰仪等十余件精巧的天文仪器,设置二十七处观测站,"东至高丽,西极滇池,南逾朱崖(今西沙及中沙群岛以南),北尽铁勒(西伯利亚中部通古斯卡河附近)",史称"四海测验"。这不仅是测量纬度与晷影的壮举,更是一次文明对天地秩序的庄严叩问。他摒弃“上元积年”的传统做法,以实测为根基,化繁为简,最终将一"岁"锁定为365.2425日(与今值仅差26秒)!此等洞见,与西方通用的《格里高利历》(俗称阳历)周期相同,但其出现比西方要早三百多年。他的目光不仅投向天宇,亦俯瞰大地:修浚西夏境内的唐来、汉延等古渠,更立闸堰,使荒废的农田得以灌溉,当地百姓曾在渠头为他建立生祠;主持开辟大都(今北京市区)的白浮堰,开凿由通州到大都积水潭(今北京什刹海)的大运河最北段——通惠河。根据大都地形地貌解决通惠河水源问题,按地形变化及水位落差在运河中设闸坝、斗门,调节水量水位。通惠河的疏凿令京杭大运河血脉畅通。
在了解郭守敬的科学成就时,引起我兴趣的是,他以海平面作为基准,比较大都(今北京)和汴梁(今河南开封)两地地形高下之差,这是地理学上的一个重要概念“海拔”的创始。他在简仪上设计的赤道经纬仪是世界上最早的赤道装置,欧洲直到公元1598年才由丹麦天文学家第谷发明类似的装置。我还留意到,郭守敬在简仪中使用了滚柱轴承,以使简仪南端的动赤道环可以灵活地在定赤道环之上运转。西方的类似装置,是在二百年后才由意大利科学家达·芬奇发明的。由此看来,郭守敬作为“轴承之父”当之无愧。
离开书院遗址,走了一段山路,本想登上山顶看看郭守敬观测天象的观星台,可两腿打颤,实在没力气了。由此想及,郭守敬他们夜观天象,在夜间攀爬山路是何等艰辛!碰巧,在半山亭遇见一位登山锻炼的老者,交谈中他自称是景区的开发者。他说,天文台遗址现在什么也没有,以后有资金了准备建起来。到上边还有很长一段路,远着呢。听罢,我就此下山。
可我的思绪依然停留在山上,停留在紫金书院。想想,这着实是一件相反相成的奇事!在这座远离喧嚣的深山书院里,激荡着的却是最为炽热的入世情怀。一位身披袈裟的僧人,潜心钻研传授的竟是经纬天地、治国安民的“实”学。这看似矛盾的表象,恰恰揭示了真正的“空”,并非逃离尘世,而是心无挂碍地拥抱芸芸众生;真正的“实”,亦非被俗务缠身,而是将理想的星火,燃成温暖人间的篝火。
这样看来,太行山作为大地的脊梁,它托起的不仅是险峰巨石,更托起了一种精神:这就是不尚空谈,求真务实,遥望星空,心系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