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乃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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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我听见炊烟在天空的折缝里喊疼。
它说：火是家的舌头，柴是家的骨头，
无柴，巧媳妇便只剩下一口空锅，
和一群饿得发蓝的字。
第一章 晨色
雾把村庄按进怀里，像按一枚未孵的蛋。
她推门，露水先一步进来，
在灶口排成倒立的钉子。
锅是冷的，瓢是冷的，
昨夜剩在碗底的月光也是冷的。
她伸手，抓住一把空气，
空气里只有鸡的啼叫，没有柴的骨骼。
第二章 寻柴
田埂尽头，最后一垛稻草去年就嫁给了风。
她走向山，山披着豹子的皮，
露出石头锋利的齿。
松针是绿的火，却拒绝燃烧；
荆棘是黑的信，却拒绝投递。
她弯腰，拾起一根自己的影子，
影子轻得没有年轮，
却硌得掌心生疼。
第三章 问河
河是倒着长的树，把根须伸给天空。
她蹲在岸边，问一片水：
“你可愿意做柴？”
水递给她一面碎镜，
碎镜里有一张被皱纹拆散的脸。
她看见十年前的自己，
抱着一捆干柴从雪里回来，
像抱着一束不肯熄灭的春天。
第四章 借火
她敲邻家的门，
门环长出锈舌，舔她的手指。
“借一把火吧。”
屋里的人把火藏在瞳孔深处，
只递给她一个空洞的“等”。
她转身，把“等”折成纸船，
放进袖口——
那里早已泊满沉没的纸船。
第五章 剖笋
午后，她剖开一颗笋，
想从里面取出去年的竹林、
前年的雷鸣、大前年的鹿蹄。
笋只给她一汪清泪，
泪里浮着一枚小小的空。
她忽然明白：
空，原来也可以层层叠叠，
像无人翻阅的族谱。
第六章 煮云
她把云揉成团，塞进灶膛。
云太湿，只肯滴雨，不肯开花。
她吹火，吹出七朵病了的白菊，
菊瓣落在睫毛，
替世界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锅里的水笑了，
笑出一圈比一圈瘦的涟漪，
像被掐住脖子的民谣。
第七章 唤狗
黄狗卧在门槛，
尾巴扫着尘埃，扫着扫着就扫出了一座沙漠。
“去，叼些火回来。”
狗跑出去，叼回一根黑夜，
黑夜上沾着碎星，
像撒了一把盐。
她把黑夜披在肩上，
仍暖不热一口锅的孤独。
第八章 对镜
傍晚，她举起锅铲，
像举起一柄倒插的剑。
灶壁的裂缝里，
爬出许多细小的自己：
童年的她捡柴，
青年的她背柴，
中年的她丢柴，
老年的她找柴……
所有她排成一行，
把“无”字抬向屋顶，
让炊烟从缺口逃遁。
第九章 回火
夜彻底黑了，黑得可以典当。
她把最后一粒米喂给更黑的夜，
把最后一滴水嫁给更静的井。
然后，她把自己的名字劈成细条，
架在灶口。
火，终于来了——
像迟到的信，
像突然原谅的仇人，
像从未离开的亲人。
火苗舔着锅底，
发出“巧——巧——”的声响，
仿佛替她答应下
整个世界的饥饿。
【终】
天将亮未亮，
她盛出一碗透明的粥，
粥里漂着一根灰白的柴——
那是她昨夜抽出的肋骨。
她喝下去，
把空锅扣在头上，
像扣下一顶小小的、
却永不熄灭的
皇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