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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学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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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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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年冬寻记》-赵学金

年关将至,高速上的汽车像是急着归栏的鸭子,紧挨着往前挤,长长一串看不见头尾。跟着无数红色的尾灯从白天驶入了黑夜,走走停停,我终于驶出了那个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一线城市,开着车进入了没有红绿灯的乡道,回到了这个坐落在麦田里的小乡镇,和母亲团聚,包几顿饺子,吃一桌年夜饭,再由母亲带着我见一些一年见不了几面的亲戚,送礼吃饭,人情往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自从我回来的那天,母亲就总是唉声叹气地唠叨起那损失的1000块钱,愁容不展。“我怎么那么傻,光顾着挑鸭子,也没看一眼!”母亲总是埋怨自己,似乎这样能让她好受,有时我坐在客厅,隔着窗户听见她在院子里的唠叨,说一阵停一阵,也许是等待着我的回应,但我早就说遍了安慰的话,只能尽力缩进沙发里,听着母亲像是信号不良的收音机一样自言自语,渐渐地我感觉这股埋怨也有针对我的意思。

那日,母亲上街置办年货,路过一个骑着电动三轮车卖酱鸭的小贩,母亲买了几只酱鸭,合计100多元,扫码付款时,母亲不小心多按了一个零,把1000多块钱付给了对方,几天后无意中才发现少了一笔巨款,她曾上街寻找,但是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小贩。据母亲所说,那人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妪,估摸着有五六十岁,穿着一件深红色棉袄,背着一个挎包,骑的是一辆蓝色的电动三轮车。

不久前,母亲在电话里和我说起这事,手机里的哽咽声像一只粗糙的大手掐住了我的心,我安慰母亲说,就当是破财消灾了,钱又不是赚不回来,别因为这点钱把自己气出病了。我知道母亲性格倔强,但我还是没有想到,她居然一连坚持了好几天,每天都去街上寻找,在各个商贩之间打听、询问,还跑了几趟派出所,最后居然还真的有了线索。

经过不懈地努力,母亲终于得知了那个老妪的信息:名叫“李金梅”,家住“张桥村”。自从母亲退休回到老家以后,她渐渐没了自己的主见,不再有年轻时在外打工闯荡时独断独行的魄力,大事小事,总是喜欢听我的想法,就像一艘孤舟上的水手,我接替了她作为船长的位置,在钢铁城市的霓虹风暴里继续掌持着这艘生活之舟的航向。母亲终究是老了,不敢独自做任何决定,就像我儿时事事也总是依附着她一样,就连这件事,她提起时也从不表露自己的想法,但我也听出了她的意思,她想照着这个线索寻找下去,想去张桥村寻找那个小贩,只是在等待我的同意。

我其实不抱多大希望,先不说线索到底是真是假,就算能够找到,当面质问,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人家要是不愿意退,你也没有办法,我也不愿意掺和这种麻烦事。在以前,为了能多往银行卡里塞进几块钱,母亲从来都是一分钱掰成两瓣花,为了白菜的斤两都能与人争得面红耳赤,她一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我也只好主动请缨,答应她去张桥村寻找这个名叫“李金梅”的女人。一来为了了却她的心结;二来,是害怕过完年走亲访友的时候,母亲又在饭桌上提起这档子事,到时候声泪俱下,人家肯定会觉得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孝顺,不为母亲出头。

母亲想与我一同前往,但我没有答应,因为我有自己的打算,倘若找到了,人家不愿意退钱,母亲要是和人家吵起口角,到时候不好收场,其次,我对于找回这1000块钱并不抱希望,实在不行,就去银行取1000块钱现金,拿回去交给母亲,骗她说这是人家的退款。

临行前,母亲把家里送礼的一箱牛奶放到了我的车上,再三地叮嘱我,要是见到人了,就礼貌一点,伸手不打笑脸人,钱要是实在要不到就算了,千万别和人家动手,别伤了自个,我心中一阵苦笑,觉得母亲的担心有些多余了。经过街上,我下车买了一包香烟,我并不吸烟,但是到了张桥村,向村民打听问路,总少不了几根香烟。

开着车,看着导航,我按照路线驶向了十多公里外的张桥村。

新种的小麦已经发芽,连片的麦田像是密密地铺了一层碧绿的地毯,几座风力发电机像钉子似地屹立着,巨大的扇叶缓慢转动着,远处的小洋房显得无比渺小,像一张张剥落的贴纸,好像要被那些巨大的风扇越吹越远。笔直的水泥路如同一条拉链,连接着两侧的河岸和房舍,干枯的枝杈,各式的门窗,被无形的拉锁从前方扯开,又在后视镜中渐行渐远,最后合为一体。在村里的小学还没被合并的时候,那时我在村中上学,这里还是垫着石头的土路,河岸边也是光秃秃的,村里还没有这些新房,大多是刷着白灰或露着红砖的瓦房,我和母亲守着一亩三分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小时候的我,站在金黄的麦田里,觉得世界就是这么大,出了家门是熟悉的村子,出了村子就是麦地,出了麦地就是热闹的镇子,镇子外是什么?或许也是一样的麦地吧。

经过两次麦子的收割、播种,我就长大了一岁,父亲也会肩负手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像一名拾荒者一样,从那片尘土飞扬的黄泥路走来与我们团聚。我想不起多少关于他的记忆,大多也已模糊了,他常年在外打工,农忙时节会从城里赶回来,一家人一起忙着收麦子,麦粒经过曝晒,一部分收进谷仓,一部分送去磨粉,有磨粉机的地方离村里不远,父亲就拉着板车,载着一车的麦子,低着头,弯着腰,在这条路上走个来回,我就躺在父亲的板车上,数着秋天的落叶,听着夏季的蝉鸣,望天上云卷云舒,看河中水起波伏。

车子摇摇晃晃驶过了一段碎石路,导航显示到达了目的地。村口的暖阳里,几位坐着的大爷正仰头与一位背手站立的大爷说话,我下了车,立在一旁静静听了一会儿,他们好像发现了间谍,突然噤声不语,警惕地望着我,我找准时机,掏出香烟恭敬地抽出一只,递给了站着的大爷,笑着说:“大爷,您抽烟。”他接过烟,上下打量着我,我继续发着香烟,给每个大爷都递了一遍,环顾了一圈,确认没有遗漏后,我开口问道:“大爷,我想问你们个事,李金梅是这个村的吗?女的,五六十岁。”刚才还乐呵呵的大爷们一下子冷起了脸,一个个面面相觑,气氛更加严峻,谁也不再说话。我不禁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又问了一次,终于有个戴着绒线帽的大爷回应了我:“你是她什么人啊?”我隐约嗅到了他们的敌意,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以怎样正当的身份和借口通过这项盘查,一个谎言拨云见日般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我是她外甥,这不快过年了吗,来看看她。”我窃喜自己的机智,尴尬地笑了笑,担心他们看出我的心虚。戴着帽子的大爷整了整衣服,缓缓站起身,示意我跟着他。

我拎着牛奶,跟在大爷身后,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栋三层小楼门前,推开大门,我跟着他进了院子,院子里冷清清的,并没有什么过年的气氛。大爷在屋里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问我,没有人通知过你吗?我疑惑地反问他,通知什么?我感觉嘴唇有些发抖,担心自己的回答会不会露馅。大爷叹了口气,点燃了我发给他的那只香烟,放进嘴里深吸一口,白色的烟雾从他的嘴角逸出,随后慨叹似的告诉我:“恁姨啊,她前几天就没有啦……”

我明白了过来,这个名叫李金梅的女人已经死了。大爷又详细和我说了说事情的经过,我听了个大概,找机会问了问李金梅家在村里的位置,我觉得有必要前去看看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就算人死债消也得弄个清楚。

告别了大爷后,我拎着牛奶按着他的指示进了村子,距离过年还早了几天,如我一般的年轻人有的贪恋大城市的繁花锦秀,有的被工作的琐事缠身难以返乡,村子里没什么年轻面孔,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搀着小孩站在路边投来好奇的目光,我低着头,在他们的注视中快步走过。

地上渐渐出现了许多黄色、白色的纸钱,还有棕红色的鞭炮壳,循着这些痕迹,我进入了一条巷子,看见了一户敞着大门的人家,门框上贴着白色的挽联,一辆卡车停在门前,车上立着一张张大圆桌子,还有几摞圆凳,两个男人抬着一只大圆桌从院子里走了出来,扔进车斗后对着院子里喊了一声:

“都装完了,没有了吧?”

“诶,都装完了,谢谢啊!”

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回应,声音粗犷且极具穿透力,我站在墙边,脑中莫名幻想起待会儿吵架的情形,耳边仿佛传来了一连串鞭炮似的叫骂。

两人上了车,发动机发出一阵咳嗽般的启动声,卡车叮叮当当地颤抖着从我身边驶过,声音慢慢远去了,巷子里安静下来,我拎着牛奶站在原地,反复思考着进门的方式还有打招呼的语句。突然,“砰!”地一声巨响仿佛一棍打在了我的后脑勺,我被吓了一个激灵,几个小孩嬉笑着从我身边跑过,原来是他们在放窜天猴,其中一个还回头向我做了一个鬼脸,随后跟着前面的人向远处跑去,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被这么刺激了一下,原本做好的心里准备像个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萎缩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正犹豫着要不要进门,一个女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恁是谁诶?”

女人大约四十岁左右,脸庞瘦削,头戴一只白色丧帽,身穿一件黑色棉袄,围着一条蓝色围裙,站在大门口望着我。

“那个……这是李金梅家吗?”

“哎呦,恁咋这时候才来,席都吃完了,棺材也抬走了。”

女人将我迎进院子,这是一栋二层小平房,只有正面贴着白色瓷砖,其余三面都是灰色的水泥墙,在农村为了省钱,这种造型并不稀奇,再差不能差门面。院子的一角堆满了杯子、筷子、塑料袋,都是一些一次性用品,院墙下面,摆着几个白色泡沫箱,里面杂七杂八地种着一些蔬菜。在屋旁的车棚里,我看见了一辆蓝色电动三轮车,和母亲的描述很像,但车上是空的。

堂屋里,几个中年男子站在屋子里正高声谈论,女人将我引进屋内,霎时间,我成了他们目光的交点,顿时感觉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从小我便害怕这种目光,脸上的表情像是成了他们眼中的电影,总是目不转睛地盯上一阵。

“这是谁啊?”穿着皮衣的男人问,话是对女人说的,目光却依然扫视着我。

女人这才想起询问我的身份,在众人的注视下,我的手心冒出了不少汗珠,“要钱”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我是李金梅外甥……”

我吞吞吐吐地说道。

“哦,来坐吧,坐吧,哎呀,还拿东西来干啥。”

我来到椅子前,把牛奶放在了墙角,没敢坐下,站在原地继续接受这些陌生人的审视。

“你见过吗?”

“没见过。”

“他该叫你啥?”

“乖乖,我也不知道该叫啥。”

几个男人议论着,我担心他们过多追问,主动掏出烟盒散烟,又叫了几声大哥好,一番客气后算是认下了我这个远房亲戚。不久他们便说要走,女人挽留了几句,最后送着他们出了大门,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叫嚷声渐渐远去,女人回到屋内招呼我坐下,又转身进了院子里的厨房。我坐在椅子上四下打量,黑色的纸灰堆在地上的火盆里,旁边凝固了几块蜡油,墙上挂着几幅孩童的照片,戴着虎头帽的孩子笑得灿烂,眼里闪着好奇,一间偏房敞着门,我歪着头朝里面看去,一只铁架上挂着许多褐色的鸡鸭,靠墙的桌子摆着一张黑白相片,一个老妪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女人端着几盘菜和几个馒头走了进来,我坐直了身子,挪了挪椅子,避开了相片里老妪的视线。

“没吃饭吧?都是之前剩下哩,别嫌弃!”

女人把菜摆到了屋子中央的小桌上,没等我开口,她就热情地询问道:“咱俩应该是平辈的吧?我想不起来你是谁了,这么年轻,咱是第一次见吧?”

我回答得支支吾吾,女人一边催促我夹菜,一边向我解释:“恁姨这突然地就走了,丧事办得快,也没来得及让你看上一眼。”1000块钱的事还悬在我的心里,现在提起又觉得坏了氛围,可继续瞒着又怕难以收场,我拿着筷子夹了几片青菜,仔细听着她的讲述,希望找个机会引出我的身份。

“俺婆婆就一个儿子,家里亲戚少,过年都走不了几家,这丧事也是多亏刚才那些村里的大哥帮忙,”女人又叹了一口气,原来刚才那几个男人并不是她家的亲戚,“她呀,一辈子没得过闲,忙了一辈子就这么突然地走了……”她低声啜泣了起来,欲言又止,伸手抹了抹眼泪。屋外传来了一阵声响,一个孩童的声音响起:“妈!我想喝水!”一个男孩跑进了院子,突然惊愕地站在原地,瞪着一双圆溜的眼睛看着我,我认出了他,是那个向我做鬼脸的孩子。

“明明,水瓶在屋里呢,给你舅舅也倒一杯。”女人喊道,男孩胆怯地望着我,迈着碎步跑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小心地捧着一杯水来到了我的面前,脸上的赧笑里藏着些害怕。“舅舅喝水!”他动作有些扭捏,但声音却很洪亮,我接过水杯,用微笑回应了他,男孩用狡黠的目光在我脸上搜寻了一会儿,随后飞似的跑出了院子。

“小孩子也什么都不懂,跟她奶奶见得也少,他奶奶那么疼他,自从我嫁过来,我这婆婆,就是恁姨,她就是一个人了,孩他爷死得早,亲戚又少,孩他爸从小被她娘拉扯大。”女人一脸怅惘,这话像是在心中积蓄了很久,一股脑地跟我这个“远亲“倾诉起来,“那时候,婆婆对我也好,总是催我们赶紧生个孩子,她想要个男孩,想抱个大胖孙子,但是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他爸也知道,我跟他在外头两个人都打工挣钱,生了孩子也没空带。以前不是经常说什么留守儿童吗,他爸也是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小时候就没了爹,除了他妈,就是跟他奶奶最亲了,他也知道,父母不在的孩子不好过。后来条件好了点才有了生孩子的打算,婆婆她天天烧香烧纸,最后还真的生了个男孩,抱上了孙子。奶奶走了连眼泪也不掉,唉,现在这别说远亲了,近亲也不亲了,在外打工回来不了几次,没来往过,一见面也认不出你,你别见怪!”

女人的话像是拧动了记忆的发条,十几年前的记忆带着酸楚一下子涌现在我的脑海。父亲离世时那个男孩还不满10岁,面对着灵堂里的棺材,他没有落过眼泪,看着身旁一个个痛哭流涕的男男女女,他觉得父亲一定会醒来的,就像夏天他躺在草席打着鼾声睡着了一样。我记得,那些流泪的人对他说,你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他讨厌这些像是诅咒的话语,更讨厌在那之后,他们的眼神,像俯视一个落井的人,带着一丝玩味,他仰望着他们眼中冷漠的怜悯,越来越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已经随着父亲一起失去且无法挽回。人们有意无意地提起,母亲的哭诉似乎也变成了一种表演,在桌上,在路边,以此来赚取几眼悲悯,几句安慰,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一个苦命的,没有父亲的孩子。父亲的样子终于在记忆里模糊了,我以为已将他遗忘了,却又常常在梦里清晰地看见,看见他黄铜色的皮肤,水潭一样深邃的眼睛,粗糙的大手抚着我的脖颈,我记不住他的话语,却能记住那黄牙里的烟味,深夜里一声凄厉的猫叫将我抽离,我听见他踩碎了枯叶藏进窗外的月光里,只剩我蜷缩在汗湿的被褥里,枕上冰凉的泪痕像针刺着我的脸颊。

“现在这亲戚都越来越淡了,可要是说大事小事的没有亲戚帮忙还真不行,你说是不是?”女人说完又催促我夹菜,我却已无心吃饭,扭头看向屋外,不经意地抬头,才发现一个巨大的风力发电机挂在天空上,正对着院子,缓慢地转动着,虽然距离好几公里,但是天空中那巨大的扇叶看起来犹如近在眼前,仿佛是擦着墙头划过去的。

“嗨!当初建这东西的时候,婆婆就总是唠叨不吉利,说这么大的一个风扇对着家里吹,把家里的财气都吹跑了。”

我回过头来,讪讪地笑了笑。

“咋不吃了?是不是菜味道坏了?”

“没有,”我连忙否认,抿了口水,对这个叫李金梅的女人突然好奇起来,“李金……俺姨是怎么走的?”下一秒,女人像是一张掉进水里的餐巾纸,一股悲伤把她浸得湿透,眼泪滴滴落下。

“她什么苦没吃过呀,年轻时候碰上过饥荒,也带着孩他爸捡过破烂,你摸着她的手就知道这不是享过福的人,干巴着一层皮,指头短,骨节子粗,分明是五个葫芦。常说人老了就恋家,这家在哪?不就在这她活了大半辈子的村里?不就是这攒了大半辈子盖出来的房子里吗?我们俩在外面打工,她就在这儿守着,也不愿意往外地跑。还没来得及享福,这孙子出生了,婆婆也闲不住了,天天鼓捣这,鼓捣那,就跟那麦子一样,叶子黄了,穗子重了,也得撑着老腰杆,就等着那麦籽子硬实了,落了地才能发芽。她种过菜,摘好了拿到集上去卖,也卖过水果,天天起早贪黑地骑着三轮车跑,孩他爸担心她一把年纪,也说过她,她也不听,说还折腾得动,能赚一分是一分。当时我们俩也在外地打工,带着孩子,家里没人陪着她,她兴许也是觉得孤单吧,也是我们不好,没能常回来看看她,要是能多回来几次,也不会成了现在这样……”

女人一下子哭了出来,不断抽泣着,声音有些哽咽。

“那天……村里的陈大婶打了电话,说婆婆进了医院,挺严重的,孩他爸连工资都没要就火急火燎地跑回家,去了医院才知道,婆婆在家里肚子疼,疼得晕在院子里也没人看见,后来多亏了陈大婶,喊着村里人给送到了医院,查出来是胰腺癌……几十年都没病没灾的,临了还得吃一回苦!”

女人放声痛哭了起来,我低着头,为这个陌生的陈金梅感到无比地同情。屋外起了风,天空中那一副巨大的扇叶也加速旋转起来,一圈又一圈的轨迹,像一副加速的时钟,旋转的扇叶是指针。

女人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都怪我们,也没办法,婆婆肚子疼了那么久也没发现过,她也一直憋在心里,从来没跟我们说过。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孩他爸手头里的活放不下,我就从外地赶回来,去医院照顾婆婆,没过多久,婆婆就吵着要回家,不愿意再在医院待着了。孩他爸也是常常在电话里劝她,但婆婆总是舍不得花钱,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孩他爸不同意,家里也经常为这事吵得厉害。婆婆总喜欢埋怨自己,说都怪自己的名字取坏了,金梅、金梅,金子都没了,哪里还存得住钱。那段时间她总是流眼泪,眼睛都哭肿了,我也哭,但是偷偷地哭,害怕让她看见,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女人的情绪平复了许多,原先的泪痕已经风干,时间像一个巨大的磨盘,把她声音里的哽咽磨碎,一字一句中,透着一股乡下人的朴实,一种像冬麦般的坚忍。可我却被这如寒冬腊雪一般冰冷的故事感染,心中被一股悲伤充塞着,无心吃饭,我用手遮掩住了紧锁的眉头,很想出言安慰一番,但又感觉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无力且多余,只能拿起水杯,不断地抿着白开水。

“我也不敢跟孩他爸说,每次打电话,都说家里一切都好,婆婆的病也好多了,可能孩他爸也知道,但没有说出来。后来他也回来了一次,头上多了很多白头发,人看着也老了。回来之后,还是吵,婆婆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院了,说谁要再逼着她,把她逼急了,就喝了农药,往孩他爷坟前一躺,去下面团聚了。从那以后,谁也不敢说了,没人提起这事,她心情倒是慢慢好起来了,也没再哭过。给她治病买药,也花了不少钱,孩他爸在工地干的苦力活,工钱也押了半年发不出来,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说了这事,又开始折腾这,折腾那的,闲了那么久的三轮车也让她拉出来了,偶尔就去集上卖点东西,赚点小钱。”

女人说完,起身来到我身边拿起了水杯,“我再去给你添点儿。”女人说道,我连忙起身道谢,女人朝着里屋走去,我坐回椅子,要钱这事又从我心里浮了出来,这个李金梅十有八九就是我要找的人,但此时我心里塞了铅块似的沉重,嗓子也发堵,胃里一阵难受。

女人把添满开水的水杯递给了我,我连声道谢,接过水杯,刚打算说起那1000块钱的事,嗓子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嘴唇也好像粘在了一起,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后来,婆婆就催着我别总待在家里守着她,孩他爸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叫我也过去帮帮他,我也不放心她,但是架不住她天天唠叨,又怕她说起喝药的事,后来就买了车票,去外地去了。今年,恁姨又弄起了鸡啊鸭啊的,拿盐腌一下,晒一晒,之后拿到集上去卖,平时也没什么生意,最近快过年了,生意也好了一点儿,她每天起早贪黑地,一边忙着做,一边忙着卖,骑着三轮车,这个集上那个集上地跑,有时候一天能跑几十里地。谁能知道,这走了没半年,恁姨这病就严重起来了,那天,又是疼得倒在床上下不来,又是陈大婶打了电话,我又匆匆忙忙跑回来,回来的时候人已经醒不过来了,在床上躺了几天就不行了。孩他爸这几天也回来了,为了丧事忙里忙外地,出殡那天,他也没哭,我也没见过他掉过眼泪,但我也知道,他心里比谁都难受。”

女人眼里又涌出了泪水,她抽了张纸巾,抹了抹眼泪和鼻涕。“嗨,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也别往心里去,人都走了,棺材也埋了,都过去了。”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女人又问了问我的情况,今年几岁,在哪工作,家里父母可好,未来有什么打算,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问题。我一边敷衍,一边在心里盘算,干脆这钱就不要了,回去取点钱给母亲算了。作此打算后,我有了辞别的想法,但我始终没有背着“外甥”的身份草草离开的勇气。屋外的天气有些阴沉了,冬天的太阳落得早,屋里渐渐有些寒冷,我们的对话也慢慢变少,气氛也冷了下来,每当我想要开口辞行,女人突如其来地问询又将我打断。

“孩他娘?酒席的东西都搬走了吗?”院外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中年男人走进了院子,身材矮胖,戴着白色丧帽,穿着黑色翻领外套,腿上的牛仔裤像他那张沧桑黝黑的脸一样,老旧褪色,污迹斑斑。“都搬走了,”女人起身迎上前去,“咱娘的外甥来了,在屋里坐着呢。”男人扭头瞪着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盯着我,我心里一下子忐忑起来。“咱娘哪有什么外甥?”男人迈着敦实的步子走进屋子,我连忙起身,两手背在身后,双手不安地紧攥着。

“你是哪个村的啊?”男人掏出了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我问道,我接过了香烟,握在手里,不安地摩擦着鞋底,此刻已是骑虎难下,我也不好意思再编下去,只好坦白了自己的身份还有那1000块钱的事情。吞吞吐吐地说完后,令我没想到的是,女人竟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随后说道:“我就说呢,咱娘怎么一下子卖出去了1000多块钱的东西,我也觉得是人家弄错了,前几天咱不还说起这事呢吗?”“别站着了,快进去给人家拿钱,人家跑这么远多不容易。”男人一边抽烟一边催促道。

我站在一旁,心中一阵欣喜,不敢相信事情竟然如此顺利。

女人拿着一叠红钞票从屋里走了出来,“这不是咱的钱,咱也不能要”说着,女人把钱递给了我,“数数,是不是这个数?”我接过钞票,点了点,拿了八张,其余的放在了桌子上。“俺妈也买了一百多块钱的东西,我也不能都拿着,这几百块钱您就留着吧,毕竟饭我也吃了,也算是丧事的礼钱了。”我拿着钱就要出门,二人攥着钱想要塞到我的手里,我极力拒绝,最终二人作罢,送着我出了大门。

“等等,牛奶也带回去吧!”说完,女人突然转身回了院子,我一边跑着一边婉拒道:“不用不用,留着给孩子喝吧!大哥、嫂子,谢谢你们了!”我飞快地跑出了巷子,回到村口,拉开车门坐上了车。看着手里的红钞票,我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刚才那失而复得的欣喜已是荡然无存。

发动了车子,我换了一条路线,跟着导航开始了回家的路程。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雨,红色的夕阳像一块即将熄灭的火炭,映红了小片的天空,天地都暗了下来,高大的风力发电机下面,是一排四四方方的楼房,模糊地蒙着一层雾一样的灰。道路两旁是不一样的天空,东面漆黑的夜空中,点点明亮的星辰已经拉开帷幕,一颗颗绽放的烟花点亮又熄灭,隐约可以听见遥远的炸响,我减慢了车速,欣赏着天边夜景里的烟火,打开车窗,仿佛可以闻见那股火药的焦香。

道路前方,一道铁皮围墙远远地横在了路上,导航上却显示继续直行,我探出脑袋观察着,这围墙由东至西延伸,切断了道路,长度应该有六七百米。一位打着雨伞的大娘沿着路的另一边朝我走来,“大娘!”,我喊了她一声,“这路怎么被堵住了啊?”我大声问道,随后又伸出手在空中感受了一番,并没有下雨。大娘走得很慢,四周也刮起了风,她的嘴唇上下翻动,直到走到我跟前我才听清:“有人死啦!”

“什么?”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大娘,你说啥?”

“前面有人死啦!前几天刚捞上来!”

大娘走到窗边和我说道。

“怎么回事啊?”

“一个老头,半身不遂,走路都费劲,一个月前家里人找不着了,也报了警,谁知道呀!这不前几天居然从那个、那个,建的那个什么…发电机,打的基井里面捞出来了!”

大娘用着方言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些名词,我花一会儿功夫才猜出她说的意思来。惊讶之余,我随口问了一句:

“真的吗?”

“那可不是?儿子女儿对他也好啊,也孝顺,谁知道他这么想不开,走路都费劲,谁知道他是怎么爬进去,跳进里面的?下了雨,那井里面都是水,捞上来的时候,泡得都不成样子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想给他儿讹一笔钱呢?快过年了,闹这么一出事儿,人都不敢从这路走了,儿女在村里还能抬起头吗?前几天不才把路封了。”

“嘀嘀——嘀嘀——”

后面开来了一辆汽车,司机按着喇叭催促着。

“从前面拐个弯儿,也能绕出去。”

“好好,大娘,谢谢你了!”

我踩下油门,在围墙前拐了个弯,进入一条土路沿着围墙继续行驶着。

围墙从窗外消失,导航也重新规划了路线,车子回到了水泥路上,那段围墙的全貌出现在我眼前,围墙里是另一道围墙,最里面有一片空地,被铁皮包裹着。我回想着大娘所讲的那个不知真假的故事,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艰难地向着前方走去。或许在那层铁皮里,隐藏着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赴死的呢?坠入那个蓄满积水的深井里时,心中是否生出过一丝后悔?这样想着,我好像被一圈黑色的壁障包围,只剩头顶有着一片亮光,四周慢慢涌出冰冷的水流,渐渐将我包裹,在狭小逼仄的黑暗里,我开始向下沉没。 不敢再想,我收回思绪,握紧方向盘,专心开车。

窗户半开着,呜呜的风声从窗外传来,像是低沉的哭声。麦田里稀落地分布着许多黑色的坟包,像是一个个重重写下的句点。多少人的故事,在这片麦田里开始,又在这片麦田里结束,用血肉书写完自己的一生,他们躺进了这片长着麦子的土地,静静地仰望着这片阴沉的天空。天空中,高大的风力发电机扎根在无垠的麦地里,巨大的扇叶不断划过天际,缓慢地旋转着。

我早已不是那个害怕走夜路,害怕经过坟地的孩子了,却莫名感到一股压抑般的窒息在四周弥漫。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像是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被从深海里捞起,按下了接听。

“喂,妈。”

“儿啊,钱没要到也没事,赶紧回来吧,饭都做好了。”

“钱要到了,妈你不用担心,我这就回去。”

“过了年你婶子介绍个姑娘给你认识认识,你也不小了,房子也盖了,车子也买了,总得成个家不是?”

“我知道,妈我挂了,开车呢。”

挂断了电话,我想起了母亲曾经帮我穿上校服时无数次对我说过的话:“等你长大了,妈就放心了。”大学第一年,我拎着行李箱进了车站没有回头,现在我知道,在我身后的,是一个永远等候着我的身影。车窗外冰凉的雨点飘落在我的脸上,一股巨大的悲伤突然将我笼罩,滚烫的泪水从脸上滑落,关上车窗,在安静的车厢里,我趴在方向盘上大声痛哭了起来。(10300字)

真实姓名:赵学金

联系地址:浙江省嘉兴市海宁市青年路999号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大学。

就读高校:浙江科技大学。

专业:自动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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