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父从学

初中那会儿学了一篇叫《愚公移山》的课文，当时总觉故事中的“子子孙孙无穷匮"不过是愚公的一厢情愿。现在，对上父亲殷切的眼神，我才明白这股劲儿从未消失，代际相传的执念，早已在父亲对我的期待里生根发芽。

我父亲是一名80后，学历说是初中，但据我看，实在是有很大水分，初中还未念完他的他就已辍学在家。不过父亲他自己倒也并不纠结，反正在他当时的心里，念书不过是找了个吃住的地儿，课本上的字迹比田垄的裂缝还要陌生。再者当时人的观念是念书无用，些许读上几天书，认得自己叫个啥，名字怎么写就成了，更要紧的是承担起成家立业的重任。和许许多多“没念成书”的青年一样，父亲也准备靠自己的力气大干一场，稚嫩的他开始用尚未长开的肩胛扛起全家的生计。

五寨是一个资源贫乏的城市，但是有这样一个让五寨后生们趋之若鹜的“好营生”——拉煤跑大车，只要辛苦上几天就能有一笔不菲的报酬，父亲也加入了开大挂大军。

车轮子在晋北的土路上颠得哐当响，把老爸年轻时的幻想全颠碎了。在大同装煤，他见过穿西装的老板拿计算器啪啪按几下，比他拉十趟煤挣得还多；在省城卸货，他听过戴金丝眼镜的人叽里呱啦说洋文。最扎心的是有回算错运费，工头叼着烟笑话他：“睁眼瞎还学人数钱？”方向盘上的茧子越磨越厚，他心里那个窟窿也越掏越大——就跟指甲缝里的煤渣似的，搓红了也洗不干净。

吃尽了没文化的亏之后，他把目光放到了我姑姑身上。当时家里面挣钱的顶梁柱是父亲，供姑姑念书加重了他的负担，但他毫无怨言，不过好在他把我姑姑供成了一名大学生。这份荣誉直接把父亲的腰给掰直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虽然咱自己没什么文化，但咱妹妹还是个大学生哩！”

我的降生让父亲找到了新的寄托。可惜遗传了他在课本前坐不住的特质，我从小虽然不怎么顽皮，但也是诸位老师口里“头瓷得像花岗岩一样”的“夸奖”对象。劳劳碌碌开大车的父亲有空也会了解我的学习情况。本来跑车就熬人，每当他看到我那惨不忍睹的成绩单时，我总觉得他的黑眼圈更重了。在父亲更加严格的管控之下，我——更加叛逆，更加厌恶学习，我这时有点懂老师挂在嘴边的那句口头禅了：“念书是给你自己念了，不是给你娘老子念了！”心里总想，“不要在拿你自己的愿望来压迫我了！”而且我觉得即使学业未成，我也能出人头地。

就在这样赶鸭子上架互不对付的气氛里，我来到县实验中学读初中，我旧懒得动弹，两年的摆烂并没有什么意料之外，以我的成绩或许连高中都上不了，父亲听到这个“惊喜”整整沉默了一周。我眼见他把车钥匙拍给二手车贩，听见他低声下气求校长安排插班，让我进入了最好的班级，再看他为了让我集中精力，不管百米的上学路程，给我安排了住宿……指间点着的愈来愈频繁的香烟，让我感觉到他心里憋着的那股劲儿。他明显是想搏一搏，赌我能上得了高中。而身为当事人的我对此并不在意。父亲眼见劝我无果后又恳请我的老师狠狠的鞭策我。我终于也硬起头皮来举起课本儿开始学习，我想这次或许能不让他失望吧。

最后一年，我的成绩晃晃荡荡来到了普高水平，在初三最后一次模考完，父亲了解到如果我发挥失常，就可能上不了普高，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边缘，父亲比任何人都紧张。在中考前不影响我复习的情况下，对我是有求必应。下考场给我递水，问我发挥的怎么样云云，像变了个人似的。

中考完后他因为有事就回村了，不过每天都要打电话问我一遍什么时候出成绩。到了出成绩的时候，他更是放下手里的营生回来搬了个凳子坐我旁边，左手紧紧的握在膝盖上，使得原本黑红的双手都泛白了。

我打趣道“怎么感觉你比我都紧张？

“瞎说了，我怎么就紧张了？”

“咦，不紧张，不紧张流那么多汗。”

他用手摸了摸脸，“你小子现在还敢打趣你老子了！”

“喏，你看，511，加上独生子的10分，上五中管够了。”

我父亲听完表面上神情并没有立马放松，而是走到外面，怕我听到关上了门，我隐隐听到“能上了”之类的话，然后门一下子开了，狠狠的撵在我脚趾上，而我父亲不在意这个小细节，“你不是想吃烧烤吗？赶紧收拾收拾东西，马上走！”那是我头一次见到向来稳重的父亲，高兴成那样。而在他的兴奋之余，几盅白酒下肚后和我唠起来，这些年来这么做的原因。我觉得那是我头一次了解父亲，了解他因为低学历而被人冷眼，了解他望子成龙的心情，了解到他现在为我所做的一切。

 “念书是给你自己念了，不是给你父母念了！”这句话的意思我好像又有了新的理解，伏案读书时，总感觉书桌上坐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还有那个默默付出的父亲，他一直在注视着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仿佛那是他的第二个青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