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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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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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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云铁杉苑传奇

                                           文/龙康云

                                                     一

又是一年一度国庆节了,阳阳破天荒向医院领导请了长假。阳阳医科大学毕业后招聘在湘西一家医院,从跟班医生到主治医生,一直在医院科室忙,一直没有回老家。其实也不是一次都没有回,回过几次家的,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刚刚进了家门,家里的板凳都没坐热,爸妈的叮嘱都没交代清楚,就得匆匆返程。这哪里像回家的样子,按阳阳妈的说法,“这样的回家跟没回家有什么两样。”然而,阳阳这次下定决心了,国庆长假哪儿都不去,就回老家陪伴父母,好好陪上一阵子。阳阳甚至都想好了,一定得去老家登云山铁杉苑好好逛一逛。

阳阳常年不回家,或者说不愿意回家,一方面是工作确实忙,当医生哪有不忙的。另一方面是不愿意回家听爸妈唠叨,“老大不小啦”“终身大事得抓紧啦”“还是老家的姑娘靠谱些”……听得阳阳耳朵都起茧了。将心比心,这事怪不得爸妈的,阳阳是独子,转眼二十七八了,还是孑然一身,爸妈能不急吗?换了谁都一样。

心烦也好,耳朵起茧也罢,阳阳开始并不在意,但爸妈提醒的次数一多,又眼睁睁看着一同进医院的同事陆陆续续或者拍拖,或者步入婚姻的殿堂,心里一下子也急了,隐隐约约有了一块心病。不过阳阳到底是医生,没有病急乱投医,阳阳瞄上了科室的美女护士廖花花。廖花花虽然是美女,但还不是天姿国色,甚至从某种角度来看,廖花花的长相一般般,要不然,阳阳早被廖花花勾魂了。廖花花的魅力在于窈窕的身材,在于那张幼稚的娃娃脸,点睛之笔当然还是那双水汪汪的勾人心魄的眼睛。

阳阳瞄上廖花花了,可是一直没有下手,甚至连动嘴说句“我爱你”的玩笑都没有。别小看玩笑了,许多姻缘都是从玩笑开始,从玩笑弄假成真的。阳阳甚至期望廖花花为自己年轻大夫高岸冷峻的魅力所折服,来一个树缠藤倒追自己。涉世未深的阳阳明显臭美了,自负了。

你还别说,美女护士廖花花还真咯对年轻大夫阳阳有意思了。趁别人不在或不注意的时候,廖花花那双动人的眼睛放电了,尽朝阳阳抛媚眼,脸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阳阳明白,不失时机的抛媚眼,正是自己所期待的树缠藤,这就对了。阳阳和廖花花顺利拍拖了,很快进入实质性热恋。

对于阳阳来说,恋爱实在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且性格天生内向,到底拘谨了。在廖花花这一头,到底是姑娘家,你个大老爷们知道内向,人家一个姑娘也知道害羞呀。于是,两个人的热恋很大程度上仅仅局限在私下里,局限在两个人的世界,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众人眼里,两人反倒显得矜持了。彼此言谈举止毕恭毕敬的,相敬如宾的,不禁让人心生疑虑了:他俩是在拍拖吗?是在恋爱吗?

廖花花打心眼里盼望阳阳在众人面前首先捅破那层纸,廖花花盼望阳阳当众给自己送一束花,牵一下手,搂一下腰,甚至亲一口嘴都行。然而,阳阳没有,一直没有。廖花花觉得自己失算了,自己不该主动的,不该主动抛媚眼,那样子轻浮了,也让阳阳看贱了。廖花花甚至怀疑,自己根本就不是阳阳看上的那道菜。可是也不像呀,黄昏时刻两人在公园独处的时候,这小子又是搂腰又是亲嘴,挺猴急的。廖花花毕竟是涉世未深的姑娘家,犯迷糊了,搞不懂阳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其实,阳阳葫芦里也没卖什么药,第一次谈恋爱就如此顺风顺水,很让阳阳始料未及。有句话说得好,轻易到手的东西不会怎么珍惜,阳阳也一样。初战告捷让阳阳觉得与廖花花就这样一见钟情,就这样从一而终,似乎有点亏了,恋爱的那种甜蜜,那种激动,那种做贼样的感觉才刚刚开头,马上得就收尾。阳阳心有不甘,总感觉前面或者身后会有更甜蜜更迷人的爱情在等候自己,不经意间就会与自己撞个满怀。阳阳的爱情观有些问题,完全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事实上,阳阳并没有将廖花花弄到手,两个人都没有上过床的,算什么弄到手。不过,阳阳一点也不傻,阳阳自信得很,只要自己愿意,廖花花到手是迟早的事。阳阳搂着廖花花亲嘴的时候,廖花花顺水推舟的姿态和表情在那里呢。说到底,还是阳阳心里有所顾忌,阳阳不想把自己的退路全部堵死了。“那样不好,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阳阳在心里说。

那天周末,科室聚餐,阳阳和廖花花同时参加了。两人依然是不冷不热、不即不离的姿态,两人甚至都没坐到一块儿。科室的护士长王姐忍不住了,当众问一句:“你们俩正在拍拖吗?”一边问一边瞅一眼阳阳,又瞅一眼廖花花。

廖花花瞟一眼坐在另一边的阳阳,抿着嘴,满脸绯红了。这种事情廖花花一个女孩家怎么好意思回答,也轮不到廖花花回答,有阳阳在呢。其实,廖花花也是有回答了,抿紧的嘴就是,绯红的脸就是。廖花花不吱声,心里咚咚在跳。廖花花在等,在等阳阳当众捅破那层纸,在等阳阳当众给自己一个名分。名不正言不顺,只有名正言顺,两人下一步的拍拖才会有戏……一秒,两秒,三秒,谁也不说话,大家一起看廖花花绯红的好看的脸,然后所有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阳阳这一头。

让廖花花失望了,让所有的人失望了,阳阳就是闷葫芦一个,显示出外科医生特有的镇定。然而这个时候的镇定,对廖花花无疑是百分百的冷血。廖花花有些绝望,心口突然划开一道口子,一种怪怪的东西从心口处流淌开来。廖花花如坐针毡般熬了四五分钟,去了趟洗手间,然后借口有事先走了,自始至终再没有正眼瞧阳阳一眼。廖花花算是看清阳阳真面目,道貌岸然的,原来也是陈世美一个。幸好没有与他那个,只是那两个白花花的奶子让他咸猪手了,便宜了这狗娘养的。所有的人都明白,廖花花受伤了,并且伤得不轻,不然也不至于共进晚餐的心思都没了。

阳阳众目睽睽之下成了陈世美,但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陈世美,毕竟没有跟廖花花那个的。其实就是那个了,也无伤大雅,恋爱这东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人家姜太公钓鱼还愿者上钩呢。话虽这么说,可人家廖花花多纯洁的姑娘,多善良的人儿,完全就是谈情说爱的菜鸟,阳阳居然对菜鸟玩弄感情,过分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吃窝边草也就吃呗,可总不能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太过分了。阳阳当时就后悔了,硬撑着,事后想找廖花花解释,可一切为时已晚。

一个伪君子,一个彻头彻尾的陈世美,廖花花是不会再给任何机会的。看到阳阳过来了,廖花花老远就绕道走开,然后微信拉黑,阳阳电话成了“陌生电话”。阳阳每次拨廖花花电话,一样的回复:“你好,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你稍后再拨。”一两个月过去了,还是让你“稍后再拨”。

阳阳自作自受了,可是并不气馁。阳阳开窍了,开始送花,是那种艳丽的玫瑰花。第一次,廖花花拒绝了;第二次,还是拒绝了;第三次,花倒是收了,却当众丢进垃圾桶。阳阳闭上了眼睛,心里知道疼了。可是转念一想,越是这样,阳阳越是觉得自己的付出值当了。都说相由心生,一点也不错,此前阳阳还挑剔廖花花相貌平平,现在看来,相貌平平就是廖花花的魅力所在,平平淡淡才是真嘛。阳阳眼中的相貌平平,其实也就是长的周正,长的入规入矩,没有樱桃嘴、美人痣等与众不同的标志。樱桃嘴有什么好?上了年纪,还不是照样皱成一颗皱巴巴的核桃。美人痣有什么好?弄得不好,要克夫命的。这么一想,廖花花在阳阳眼里,近乎完美,完全是一尊超凡脱俗的女神。然而,现在人家都懒得鸟你,都把你锁定为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阳阳像一头莽撞的雄狮,在廖花花情感的铁栅栏前面弄得头破血流,受伤了。

阳阳怀疑自己与廖花花真的有缘无分了,企图把廖花花从心上给抹掉,然而怎么可能,真的是才下眉梢又上心头。满脑子晃的都是廖花花窈窕的身段,还有姣好的面容……都已经入心了,一下子走不出来的。情感的历程不像翻书,随手一翻就是另一篇,阳阳做不到。

阳阳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回忆起与廖花花相识相恋的点点滴滴,咂一咂嘴巴,心里又甜滋滋了。可回忆毕竟只是回忆,做梦一样,终究得醒来的。梦醒之后,更加伤神,更加懊悔……那种感觉真的就像网络上说的:昨天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裳喽。

第一次恋爱就让阳阳陷入情感的苦海,不能自拔了,一念起,思绪总是风靡云涌。一场嘎然而止的恋爱,让阳阳丧失了心里难得的平静,亏大了。虽然有些自作自受,但阳阳并不想在苦海里活活淹死,阳阳想到了“世间实苦,唯有自渡”。现在的问题是,阳阳该如何自渡?

阳阳国庆长假就打算暂时避开伤心之地的医院,回到湘西南老家静一静心,安一安神。像受伤的狮子一样,得舔一舔自己的伤口,毕竟心灵的伤痛还得靠自己一一抚平。

                                               二

登云铁杉苑是近年来兴办的旅游民宿,其实也就是“农家乐”。登云铁杉苑在当地颇负盛名,首先自然是得益于民宿前面那两棵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铁杉,得益于登云山山环水绕的景致。但在知情人眼里,真正勾人心魄的却是铁杉苑年逾三十尚未婚嫁的老板娘石英子。

人如其名,石英子逢人像一颗冷冰冰的石子,不苟言笑,或者说似笑非笑,真正的冰美人。然而,一举手,一投足,自有勾人心魄的万种风情。这么说吧,石英子是一块冰,给炎炎夏日慕名而至的旅人呈上一份及时的透心凉;石英子也是一团火,可以给冬日里寒意袭身的客人送上一份醉人的温暖。

其实,一块冰也好,一团火也罢,无非给客人以宾至如归的愉悦。但作为现代旅游民宿,这些远远不够,石英子大学毕后后,曾经到沿海城市闯荡过好几年,玩的也是旅游这一行当,她比一般人更懂得招徕游客的套路。

让人兴奋的是,登云铁杉苑老板娘石英子居然会,放的是情蛊。老板娘瞄上你了,你得俯首贴耳并且死心塌地当俘虏,否则老板娘会因为爱而不得,心生怨恨,趁你心不在焉趁你心猿意马的时候,尖尖的指甲轻轻一弹,隐藏在指甲缝里的蛊末落入水杯或者汤碗,让你漫不经心品茶,让你湖吃海喝,然后你就变得神神叨叨,你就生不如死……

蛊的厉害之处在于,中蛊之人到医院诊查是查不出来的,抽样验血,各项指标正常得很。既然指标正常,医院里的大夫没法开药,作为大夫,你总不能昧着良心给正常人开药。你说没病,可中蛊之人明明垂头丧气,上气不接下气,甚至呼吸都困难了,真咯是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不是一般的难受了。那情形如同中了瘟的公鸡,连迈开腿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了行尸走肉。

医院大夫开不出药,并不意味着中蛊之后没了解药,当然有解药,解药就在放蛊之人手里。你服软了,你俯首贴耳了,端给你一杯黑乎乎的解药。你只管脖子一扬,喉头一抖,咽了,立马药到病除。

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吹嘘自己会放蛊?即使有人吹嘘,人家也不会真的相信,无非哗众取宠招徕顾客的伎俩罢了。毕竟放蛊是封建余孽,早已为人所不齿,为法律所不容。石英子从不吹嘘,甚至从不承认自己会放蛊。有好事者当众盘问石英子:“老板娘,你真会放蛊吗?”

这个时候,石英子都是涨红了脸,抿了嘴,只是笑。石英子越是不置可否,越让人疑心了。不是疑心,完全可以断定石英子传承了他娘他奶奶的衣钵。什么衣钵?放蛊的衣钵。石英子奶奶是远近有名的蛊婆,解放后接受贫下中农教育改造,改邪归正了,此后金盘洗手再不干放蛊的勾当。但放蛊跟吸食鸦片差不多,会上瘾,上瘾之后完全戒掉很难的。这不,奶奶咬紧牙关戒了许多年,瘾又犯了,居然把上门催交公粮的村支书给蛊倒了。

有人飞速报告支书家的,支书家的飞速报告乡政府。这还了得,光天化日之下袭击国家公职人员,“反了天了”。身材魁梧的伍乡长亲自出马,带了五六个彪悍的干部直扑登云铁杉苑,当时叫铁杉坳。绳索都备好了,准备将奶奶捆绑关押,绳之以法。

伍乡长一行赶到铁杉坳,傻眼了,村支书哪里蛊倒了?一点事都没有,好端端的,正与奶奶你一句我一句拉家常呢。既然没事,伍乡长灰溜溜撤队。支书家的也走了,走在最后面。奶奶示意支书家的稍等片刻,借一步说话,说:“你家村支书得盯紧了,下次还涎皮赖脸动手动脚吃老娘的豆腐,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支书家的瞪大眼睛,“啊”了一声,说:“个天杀的死鬼,就是改不了狗吃屎的德性。”

天没杀村支书,倒是四十出头半老徐娘的奶奶没了。真咯被天杀了一样,头天晚上还好端端的,能吃能喝的,然而第二天早上没了,就在绣花床上咽的气。

奶奶没了,人们认定奶奶放蛊的衣钵并没有失传,而是传给了英子妈。照理说,英子妈刚过门,奶奶是不会传给过门不久的媳妇的。英子妈没有蛊术加持,成了英子爸碗里的盘里的一道菜,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作践就怎么作贱。石英子爸爱喝酒,酒后发酒疯,深更半夜英子妈常常被整得鬼哭狼嚎的。奶奶看不下去,训斥儿子:“人家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小子下手跟你死去的爹一样狠,你媳妇迟早得出人命。”

看来,奶奶年轻的时候也享受到同等的待遇,都感同身受,同病相怜了。

“娘啊,你可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呀!我好歹是你儿子呢。”

“是我儿子,才不许你胡来。”奶奶说。

数天后的晚上,铁杉坳又有人鬼哭狼嚎。不过,这一回鬼哭狼嚎的不是英子妈,却是往日里凶神恶煞的英子爸了。声嘶力竭好一阵子,接下来是有气无力的呻吟,稀里哗啦喝药的声音……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月亮出来了,月光洒满了铁杉坳的角角落落。

第二天,天蒙蒙亮,英子爸起床下楼了。奶奶早已在天井中央点燃三柱香,皱了眉头,冲英子爸拉下脸来,说: “知道疼了吧,今后待媳妇好点。”

“娘,俺知道了……待媳妇好点。”英子爸一边说,身子骨一边抖,心有余悸了。

此后,铁杉坳再也听不到鬼哭狼嚎声,石英子爸妈相敬如宾。

英子爸妈过世后,留下闺女石英子独守铁杉坳。石英子上面其实有一个哥哥的,但哥哥在省城购房置业,娶妻生子,一年到头难得到铁杉坳光顾一回。

俗话说,有样学样,无样看世上。爸妈走了,石英子紧跟时代潮流办起了旅游民宿,登云山铁杉坳成了登云铁杉苑。在十里八寨的众多民宿中,登云铁杉苑不但名号独树一帜,而且生意特火爆,可谓独占鳌头。

都说铁杉苑的老板娘会放蛊,但其实都是主观臆测,其理论依据无非就是“屋檐滴水辈辈照”,无非就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谁也没有亲眼见识过石英子放蛊,谁也没有被石英子蛊倒过。石英子真会放蛊,铁杉苑的生意也不会如此火爆,如此风生水起。这些道理其实并不复杂,谁都能整明白,可整得再明白,心里的疙瘩一直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万一中蛊,麻烦可就大了。

因此,当阳阳提出到登云铁杉苑逛一逛,阳阳妈果断制止。“十里八寨的民宿多的是,你偏偏去登云铁杉苑,吃错药了。”阳阳妈一本正经说。

“凭什么不能去,我就去看看那两颗铁杉还不行吗。”阳阳说。

“你这兔崽子,还是这么犟,你就不怕铁杉苑老板娘放蛊?”阳阳妈摊牌了。

“呵呵,都什么年代了,还放蛊?妈你想多了。”阳阳略作停顿,继续说,“我偏要去见识见识铁杉苑老板娘怎么个放蛊。”

阳阳拿定主意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阳阳妈只得叮嘱说:“给我记住了,到了铁山苑,见水不能喝,见茶不能喝,见汤不能喝……”

“老娘也真是,把我当三岁小孩了。”阳阳埋怨说。

阳阳走到洗脸架的镜子前面,捋一捋头发,理一理白色衬衣的领子,转身走了。走出几米远,阳阳妈让阳阳稍等一下,递过来一瓶“水传奇”矿泉水,说:“瓶不离手,有备无患。”

“瓶不离手”什么意思?难道人家还趁你不注意,往瓶里放蛊,老娘想得挺周到的,好像老娘也曾干过放蛊这勾当似的。阳阳不禁在心里冷笑一声,冷笑过了,心里头到底有些怵:“难不成铁杉苑老板娘真咯会放蛊?”阳阳这么想着,暗暗攥紧了手中的水传奇。

到了登云铁杉苑,迎面两颗铁杉,高耸入云亭亭如盖的铁杉。经天的太阳不同时辰将一缕缕阳光从不同角度射到树荫上,像一个个跳动的音符。

登云铁杉苑门可罗雀,除了阳阳,没有看到第二个游客光顾。阳阳想起来了,前段时间“新冠”疫情肆虐,旅游业受到致命冲击了。铁杉苑真的就老板娘石英子一个人守着,本来聘请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厨娘的,生意冷落,石英子干脆让厨娘放假回去了。

来者都是客,石英子很爽快地把阳阳迎进雅座,又是递烟,又是倒茶。递烟,阳阳不抽烟。倒茶,阳阳不喝茶,阳阳晃了晃手中的水传奇,说:“我喝矿泉水。”

石英子眨巴下眼睛,明白了,阳阳一定是听人唆使,心怀戒备,都已经自备矿泉水了。石英子有些尴尬,满脸绯红。

石英子的尴尬,阳阳看出来了。其实打跨进铁杉苑门槛见到石英子的那一刻开始,阳阳一直在明目张胆又鬼鬼祟祟打量石英子。石英子真咯是如众不同,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典型的娃娃脸,双眼皮,内双的那种。

难能可贵的是,石英子知书达理,谈吐不凡,举手投足间透着满满的自信。雅座一侧有书柜,书柜里居然有《六祖坛经》《现代心理学》……从石英子的谈吐可知,这些书并不是摆设,石英子肯定读过这些佛学和心理学的书籍。腹有诗书气自华,石英子熟读了这些常人难啃的书,结果心田开出知性的莲花,升腾起璀璨的阳光。这些莲花,这些阳光,都映射到石英子脸上,怪不得石英子脸上总是洋溢了自信的阳光,那样的知足而自适,那样的光彩夺目,那样的感人肺腑。

阳阳曾经学过一段时间的佛,沉不住气,到底放弃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阳阳后悔了……人生虽然苦短,有些东西却是不该轻言放弃的。

寒暄一会儿,彼此话匣子打开了。两人居然是中学校友,只不过阳阳念初一时,石英子念初三,行将毕业了。两人虽不同级不同班,却是同一个王老师教的语文。两人回忆起王老师貌若天仙却病恹恹的妻子,回忆起王老师中年丧妻,从此终生未娶,真正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取却巫山不是云,难得了。两人不禁一阵唏嘘,话越说越投机,阳阳的感觉不再是宾至如归,简直是相见恨晚。

石英子大学念的是中文,阳阳是西医临床,但一直酷爱古典文学。然而,石英子只字不提文学,阳阳也没有。阳阳就想跟石英子说说话,散散心,交交心,让自己从意乱情迷的窘境解脱出来,让自己的心回归纯洁宁静的正道。茫茫人海,最是知音难求,这世界上真正懂你的人可不多,阳阳冥冥中觉得石英子就是那个懂自己的人。石英子不仅博学,而且阅人无数,她那双晶莹而自信的眼睛也许早已洞穿了阳阳的五脏六腑,阳阳每一份心思,每一份瞬间的情绪都无处可逃。

石英子用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正视了阳阳,抿嘴笑着说:“还舍不得你的水传奇,搁茶几上吧,成天攥在手上也不觉得别扭?”

石英子不但早已察觉出阳阳肚子里面的那点小九九,而且从语气看,已经有一丝丝不易觉察的幽怨,是那种被人误解被人视为洪水猛兽而产生的幽怨。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凡事得有度,你戒备心太重太明显,其实也是对人的不尊重。都心怀戒备,都防意如城的,这个心怎么散得了,这个心怎么交得了?阳阳不想错过交心的机会,咧嘴一笑,把水传奇立在了茶几上。

既然要交心,那还得从谈情开始。阳阳先开腔:“英子妹妹,怎么一个人?还没有结婚成家?”

阳阳明知故问了,十里八寨的人哪个不晓得,登云铁杉苑的老板娘就是待字闺中的老姑娘。

“我比你大,得叫姐姐呢。”石英子嘻嘻一笑,接着说,“你看仔细了,我像不像结了婚的?”

“从言谈举止看,你够成熟,也够女人味,像结婚女人。可从你清纯水嫩模样看,完全活脱脱一黄毛丫头。”阳阳故作深沉状。

“哈哈哈……”石英子银铃般的笑声很有感染力,笑得那样舒畅,那样恣肆,让阳阳都感觉全身每个细胞都放松了,舒展开来。情绪真的可以相互感染,不经意间,阳阳发觉自己突然进入一种无忧忘我的境界,阳阳想起了那一句“人生自是有清欢,事到无心即成仙”。

石英子笑够了,说:“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都说相由心生,在你心里我居然成了黄毛丫头,太谢谢啦!”

石英子的“太谢谢啦”是发自肺腑的,石英子受宠若惊的神情在那里呢。阳阳给出黄毛丫头的评语,其实并不完全是奉承,石英子性格坦率又单纯,真诚又阳光,就像一汪幽深却清澈透亮的水,一览无余的那种。石英子对阳阳的评语算是认可了,不但认可,其实也是服了,“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其实也就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懂我”,难得了。懂得比爱重要,石英子这么想着,也有了得遇知音相见恨晚的欣喜和感动。既然是得遇知音,彼此不再设防,敞开心扉互诉衷肠。

虽然是畅所欲言,但两人都很自觉地将话题锁定在情感上面,真咯是心有灵犀了。石英子坦承自己谈过一次恋爱,后来男方另有新欢,彼此吹了。

“这么美丽善良的英子妹妹可惜了。”阳阳替石英子也替负心的男人惋惜。

“人家可不这么想呢,在人家眼里,我就是不折不扣的绊马索。”石英子不紧不慢说。

“你不是有祖传的蛊术么?蛊倒他,套牢他。”阳阳刚说出口,意识到这话伤人了,立马用手捂住嘴巴。

石英子倒是大度得很,呵呵一笑,说:“你可真会开玩笑,一个人真变了心拴不住的。到头来,你还得让花成花,让树成树。”

“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然后你就万念俱灭,心如枯井。”阳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没有啊,我一直在用心等,用心等那个对的人。”石英子边说边瞄一眼阳阳。

“等谁呀?在等我吧。”阳阳说。

石英子掩面而笑,一会儿将手放下了,嘟一下嘴,说:“我说是的,你会相信吗?”

“咱先别开玩笑,有桩心事还得向你请教呢。”阳阳一本正经说。

“什么心事?看你刚刚进门失魂落魄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失恋了吧。”

石英子真的不简单。不过阳阳并不诧异,人家石英子本来就爱好心理学,书柜里心理学著作在那里呢。在石英子洞悉一切的慧眼面前,阳阳将自己与廖花花的恋爱全招了,最后说:“怎么办?”

石英子听得实在太专注了,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就那样默默低着头,好像她就是那个对阳阳置之不理嗤之以鼻的廖花花。

“英子妹妹,我该怎么办哪?”阳阳只得提高了嗓门。

“怎么办,凉拌呗。”石英子嘟一下嘴说。

石英子一定被打动了,被故事里的廖花花打动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呐。其实也是被阳阳打动了,被阳阳的真诚所打动,这样掏心窝子的话都跟自己说,都视为知音了。

“英子妹妹,你就别拿我开涮了。”阳阳说。

“我给你开个方子吧。”石英子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拿起茶几上的笔和便笺,写道:——

“每周玫瑰一束,连续六周。当众。”阳阳明白了,此前已送三次,合成九次,也就是天长地久的意思了,阳阳冲石英子挤眉弄眼笑了。

石英子没有笑。阳阳注意到了,自打听了自已和廖花花的故事后,石英子一直没有笑,或者说没有此前那种发自内心的笑。石英子的笑成了似笑非笑,表面上看似乎在笑,无声的笑,仔细一琢磨,其实石英子根本没有笑,顶多也就是应景式的冷笑。阳阳毕竟学过医学心理学的,石英子心里面细微的波澜一样逃不过阳阳的眼睛。一句话,石英子有心事了,是关于自己与阳阳两人之间的心事。看来,虽然石英子学佛信佛,其实并没有达到心如止水波澜不兴的境界。

不管怎么样,阳阳算是结识了石英子这个学姐,其实也是知心的朋友了。多个朋友多条路,两人都交换了手机号码,加了微信。

临走,阳阳忽然记起茶几上石英子开有方子的那张纸条,伸手去拿。石英子眼明手快,用手指摁住了纸条的另一端,眼睛盯住了阳阳,用了说一不二的口吻说:“把茶给喝了……你倒是无心无所谓,我还心痛我上好的铁观音呢。”

石英子的话是命令,其实更多的是考验。人家都敞开心扉与你交心大半天了,你总不能自始至终防意如城把人家当外人,说不过去的。话不投机半句多,你真以为人家老板娘心里闲得慌,堵得慌?

阳阳抬起头来,与石英子四目相对。石英子目如秋水,那样的清澈明净,却又不怒自威。

阳阳二话没说,端起茶几上的铁观音,脖子一仰,连水带茶喝了个底朝天。阳阳将茶杯倒过来,在石英子面前晃一晃。

石英子嘟着嘴,眼睛眨巴眨巴,只是笑,是那种含情脉脉的笑,那种得遇知己心怀感念的笑。

                                                  三

黄昏的时候阳阳才回到家。老娘开口就问:“没喝铁杉苑的茶吧。”

“人家老板娘是我中学校友,真把人家当成旧社会的蛊婆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阳阳笑嘻嘻说。

“坏事了。现在没事,不等于今后没事。蛊有好多种,有的蛊毒潜伏期都有几个月甚至几年哪。”阳阳妈说。

儿子当医生,老娘也把自己当成医生了。这不,都用上“潜伏期”这么时髦规范的医学术语了。

阳阳国庆休假结束就回医院了,按石英子开的“药方子”和时间节点给廖花花送玫瑰。无论阳阳如何热情洋溢,花花那一头却是视而不见。一束又一束鲜艳的玫瑰花如同泥牛入海,几个回合折腾下来,阳阳有些心灰意冷。其实,阳阳回医院第一次送花就感觉有些异样,以往送花的那种激情那种心动的感觉没了。

那天中午,阳阳坐在医生办公室电脑前浏览病人住院记录,浏览完了,准备第八次给廖花花送花。花都备好了,就搁在电脑桌上,阳阳凝视着那一朵朵娇艳的玫瑰,冷不丁一句:“可惜了。”

这话没头没脑的,到底可惜了什么?阳阳自己都莫名其妙。热脸贴冷屁股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阳阳打算放弃了,其实也是放过自己。阳阳突然想起登云铁杉苑的英子妹妹,掏出手机拨了英子妹妹的电话,“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你稍后再拨”。

呵呵,真咯是无商不奸,一转身就把无商业价值客户的电话给屏蔽了,三十出头的老姑娘,还怕人家骚扰你不成?阳阳心里正埋怨,咣当一声,石英子发过一条短信:“还记得我电话,不错。”

看来,石英子是在忙,打电话并不方便。也是的,都像疫情期间那样,除了医院,各行各业都歇菜,大家一起喝西北风了。石英子尽管正忙,居然给自己回短信,已经是高看一眼厚爱一层了。这么一想,阳阳突然就有了受宠若惊的豪迈感,继续发过去一句条短信:“第八束了,心不在了,不打算送了,就想放过自己。”

“呵呵”,石英子只是笑。

“亏你笑得出来。真的像英子妹妹说的,无心无所谓吗?”阳阳真的上心了。

石英子还是“呵呵”一笑,这个时候,除了笑还能咋的。

“别自顾了笑,你倒是开腔说句话呀!”阳阳有点急。

“九十九步是爱,最后一步是尊严。”过了一阵子,石英子总算回复了。

怎样才算九十九步,怎样才算最后一步?阳阳有些犯迷糊。好在阳阳并不笨,心里琢磨透了:关键在于心在不在,心不在了,随时都可能到了最后一步。这么想着,阳阳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了,阳阳想着给石英子道一声谢谢,噼里啪啦打了一行,然后摁了“发送”。定睛一看,发送的却是:“谢谢,就想送花给英子妹妹。”

石英子那头一直没了反应。阳阳后悔了,肯定是自己太突兀,吓着英子妹妹,伤到英子妹妹的自尊了。照理说,给英子妹妹送花是没问题的,毕竟已经是朋友,知心的朋友,关键是不该在这个当口送花。送花的时机不对,廖花花那头吃了闭门羹,才想起石英子,明显把石英子当备胎了。有谁愿意当备胎的,真要是一见钟情,真要是心心相印,阳阳第一次与石英子在登云铁杉苑邂逅的时候,就该送花的。就算手头没花,说一句“就想送花给英子妹妹”,也是很暖心很暖心的。然而,阳阳当时没有,冒冒失失地来,又冒冒失失地走了。阳阳有些懊恼,懊恼与英子妹妹在登云铁杉苑没有留下更多的念想。不但没有留下念想,反倒怀疑人家放蛊,真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架子气了。阳阳抬起手来在自己左腮帮啪的一下,右腮帮又是啪的一下。

就在此时,值班护士李娜娜进来了,笑着说:“给廖花花送花呢。”

阳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起身走开。阳阳没有给廖花花送玫瑰,离开办公室快到电梯间拐角处的时候,趁着没人把那一束九朵玫瑰丢进了垃圾桶。进了电梯,阳阳又突然意识到玫瑰花丢垃圾桶欠妥,虽然自己已经心不在廖花花,但公共区域都在科室监控范围,好事的值班护士完全可以监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何况自己正是科室上下聚焦的热点人物,然而,一切悔之晚矣。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阳阳又给石英子发信息了,还是那一句:“就想送花给英子妹妹。”后面啪啪两朵玫瑰。

阳阳脸皮厚了,人家对你爱搭不理的,你倒好,出手就是两朵玫瑰,还一生一世了。阳阳心里七上八下焦急等待石英子的回复,急于从石英子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当然,这答案并不是接不接收玫瑰花这么简单了。

其实,有些东西真的不需要答案,态度就是答案。果然,石英子回复的答案来了:“你想多了,你可是体制内有位有为的人,就不怕别人笑话你?!”

“为什么不能做真实的自己,一定得活在别人眼光里?搞不懂啊!”阳阳急了。

“到时候你就懂啦!”石英子回复。

石英子关键时刻的态度让阳阳始料未及,本以为在廖花花那里受的伤在石英子这里可以得到抚慰,谁知石英子可是一点不卖账,真咯是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偏遇打头风。阳阳太把自己当回事,悲催了。

又一次的科室聚餐,廖花花没有去,阳阳很郁闷,借酒浇愁,弄得酩酊醉了。驾车的同事要送他回家,阳阳婉言谢绝,拍一拍胸脯,说:“俺没醉,俺就要稳稳当当走回家。”

阳阳走出百余米,拐了几个弯,头晕眼花了,耷拉着脑袋,倚在了路边的土墙上。“嘀嘀——”一辆小车过来了,停在阳阳旁边。司机下车了,是穿牛仔裤的摩登女郎,阳阳用力挣开朦朦胧胧的眼睛,看清了,是廖花花。廖花花最爱穿牛仔裤了,阳阳曾经当面夸过廖花花,“穿上牛仔裤,花花的大长腿分外的蛊惑人心”。此后,牛仔裤成为廖花花的最爱,这不,现在又穿牛仔裤找阳阳来了,真咯是患难见真情哪。

阳阳好久没有醉酒了,第二天凌晨六点多才缓过来。眼睛还没有睁开,手先抖动了,五根手指抓住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棉花?不像。馒头?也不像。是奶头,一定是廖花花浑圆而富于弹性的奶头。阳阳这么想着,惊醒了,弹簧样猛地坐了起来。身边一丝不挂的不是廖花花,是廖花花的闺蜜李娜娜。阳阳悔恨交加,举起手来往自己的左腮啪的一巴掌,正准备往右腮啪的一巴掌,却被李娜娜握住了,往李娜娜浑圆的乳头上拽。

“俺是自愿的,你喝醉了,俺不恨你。”李娜娜怯生生说。

李娜娜的话让阳阳更加羞愧难当,耷拉下沉重的脑袋。

石英子一段时间没收到阳阳的信息了。石英子知道,一定是自己的绝情让阳阳伤心透了,一道又一道的情劫也确实够阳阳喝一壶的。但话又说回来,人生实苦,唯有自渡,谁也帮不了谁。刻骨铭心的伤,只能自愈。石英子转念又想,从阳阳个性来看,其实胸襟蛮开阔的,不可能因为自己一句“你想多了”耿耿于怀吧,也许人家医院的事情正忙乎着呢。

                                                四

阳阳换了新科室,到了胃肠外科,确实比以前忙多了。对阳阳来说,忙碌也有忙碌的好处,因为忙碌,无暇理会情感的纠葛;因为忙碌,无暇憧憬明天的图景。这样一来,忙碌倒成为阳阳治愈情感创伤的一副良药。

只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阳阳其实不适合转到胃肠外科,先不说每天开膛破肚,血腥味太浓,关键是科室近段时间三天两头死人,车祸的,烧伤的,肿瘤的……不一而足。那些曾经活脱脱的生命,走马灯一样转眼没了。本来医院死人正常不过的,但此时此刻阳阳多愁善感,抑郁寡欢了。虽说遭遇接连的情劫,阳阳情绪难免波动,但作为正经八百的大夫却不能平常心看待死亡,阳阳的表现反常了,甚至有点出格。

阳阳妈那天赶完集回家,突然接到阳阳科室来的电话,说阳阳病倒了。

自己是医生,也生病了,并且是病倒了,阳阳妈感到形势有点严峻,租了车,马不停蹄往医院赶。到了医院,阳阳靠在病床上,与科室同事又说又笑,哪里是有病的模样,阳阳妈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了。可是没多久,阳阳胸闷、心慌,还上气不接下气的,额头上豆子一般大的汗珠子,整个人散了架似的,吓人了。

赴市医院诊查,没病。赴省医院诊查,还是没病。阳阳妈迷惑了,问省城医院的大夫:“大夫,我儿子明明有病,怎么说没病?到底得的啥子病?”

大夫看了阳阳一眼,又看一眼阳阳妈,说:“什么病,你儿子是医生,他自己懂。”

阳阳妈瞪大眼睛,更加疑惑不解了。

阳阳的病好一阵差一阵,只得向医院请假回乡下老家休养。

那天上午,天高气爽,阳阳精气神不错,对阳阳妈说:“想独自去登云铁杉苑。”

什么?又去登云铁杉苑。阳阳的话倒是提醒了阳阳妈,对头了,肯定是铁杉苑老板娘上次放的蛊,怪不得市里省里的大夫都诊查不出来。阳阳妈说:“对头,去铁杉苑!是得去找狐狸精老板娘算账……儿子,你就别去了,老娘一个人就够了,难不成狐狸精连老娘也给蛊倒。”

“妈,你想多了,人家英子妹妹不是那种人。”阳阳有些无力,眯着眼睛说。

“老娘心里有数,我不会为难她的,她把醒蛊的解药拿出来就行了……今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了。”阳阳妈边说边上路了。

阳阳担心老娘借机生事,想跟在老娘后面一块去,却浑身乏力,走不了几步,身子骨像一张纸轻飘飘的,放弃了。阳阳靠在天井里的藤椅上,赶紧给石英子发信息告急:“我病休在家,心慌气促乏力,我妈疑神疑鬼,到铁杉苑问罪来了。”

咣当一声,英子妹妹秒回一条信息:“病休在家也不告信,心里根本没有学姐呀,你太见外了。”这还不够,接着又是一条:“可怜天下父母心,阿姨过来了,我会安抚她的。放心。”

石英子的短信充满了温情,甜滋滋的暖意在阳阳心头弥漫开来,阳阳趁热打铁回复:“不想告诉你,就怕你担惊受怕。”啪啪摁下去两朵鲜红的玫瑰。

“还开玩笑呢,你到底是啥子病吗?”石英子又是喜又是怒,其实也就是上心了。

“你不接受我的玫瑰,我不想说。”与石英子一来一往聊着,阳阳感觉自己好受多了。只是这话都让人有些肉麻,哪里像一个病秧子说的话。

“谢谢你送的花,还不行吗?”

“其实没什么,可能刚换了科室,太累了——也真是奇怪了,大学期间死于车祸的一个同班同学老在我脑子里晃。”

“是这样子呀——”

阳阳妈风风火火赶到登云铁杉苑。石英子老早在铁杉苑门口迎侯,看到阳阳妈气喘吁吁过来了,石英子主动招呼说:“阿姨,请问你是阳阳妈?”

其实石英子从阳阳妈的单眼皮,高鼻梁,一下子看出来了。阳阳高挺的鼻梁完全跟他妈一样,一个模子出来的,儿子像妈,怪不得阳阳这般有出息。

“你就是阳阳说的英子妹妹?”阳阳妈没有回石英子话,缓了两口气,瞄一眼眼前笑容可掬的石英子,反问了一句。

“阿姨,我是石英子。阳阳的事,他打电话跟我说了,我们进苑子里借一步说话。”石英子说。

“苑子里不去啦,这树荫下面凉快……阳阳的事你都晓得了,咱明人不做暗事,看在你们都是学姐学弟的份上,你放过阳阳,还请把醒蛊的解药拿出来。”阳阳妈不愧是村里曾经的妇女主任,关键时刻镇定得很,居然在石英子面前打起了感情牌。

“阿姨,我实话实说吧,我知道醒蛊的草药,但我从未学过放蛊,一点也不懂得。从阳阳电话中说的一个情况来看,阳阳不像中蛊,倒像中邪鬼上身,最好找下侗子婆。”石英子说。

怎么得了,阳阳与英子妹妹私下里来往,看来不是一天两天了。居然“一个情况”只跟英子妹妹说,连老娘都蒙在鼓里,真咯是儿大不由娘呐。阳阳妈皱了皱眉头,说:“一个什么情况?”

“阳阳说大学里死于车祸的同班同学,老在他脑子里晃呢。”石英子说。

“啊!阳阳这兔崽子,怎么不早点跟俺说。”阳阳妈恍然大悟,不禁长吁一口气。

死于车祸的那位同学叫“猴子”,何止是大学同学,小学到中学都与阳阳在同一个班,前些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一命呜呼了。那孩子自幼争强好胜,死后怨气太重,都找上阳阳茬了。“事不宜迟,得赶紧找侗子婆想法子。”阳阳妈说。

阳阳妈心里急,转身就想往回赶。石英子拉了阳阳妈一把,示意阳阳妈“稍等一下”,说完就转身到苑子里,提一个早已备好的食品袋出来了,递给阳阳妈,说:“阿姨,你来一趟不容易,俺自己熏制的一些腊味,算我一点心意吧。”

阳阳妈空手而来,这阵子怎么好意思收人家的礼物,好歹不肯收。

石英子急了,劝来劝去都有些动情,眼眶都湿了,说:“阿姨,你不收就是瞧不起俺,大不了,咱们下次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话说到这个份上,阳阳妈只得收下了。临走,石英子吩咐说:“阿姨,你先去问问侗子婆,设法除掉阳阳心里的疙瘩。我这几天抓紧备好醒蛊的草药,万一侗子婆的办法不奏效,我让阳阳打电话,我把解药送过来就是了。”

阳阳妈笑呵呵应了,笑呵呵转身走了。走出十来米,立住了,转回来,咬着石英子耳朵说:“有英子妹妹这么贤惠的姑娘做媳妇,是阳阳的福气,也是阿姨的福气呢。”

石英子低下头,掩过脸,只是咯咯笑。

阳阳妈找到了十里地外的侗子婆。侗子婆头戴丝帕,手舞足蹈,又是焚香化纸,又是念念有词,开始请师了。阳阳妈什么也没说,毕恭毕敬递上了阳阳平时穿的一件上衣。侗子婆什么也没问,摸一摸上衣,斩钉截铁说:“车祸鬼上身!”

侗子婆一说一个准,阳阳妈算是心服口服了。

遵照侗子婆的吩咐,阳阳妈按照车祸鬼生前高矮胖瘦模样,扎成稻草人替身。夜幕降临时刻,阳阳妈带上阳阳到了二里地外的河边,将备好的稻草人替身点火焚烧,一草一屑烧得干干净净。

当天晚上,阳阳睡得特别香,完全就是一觉到天明。阳阳的病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好了,气不短,心不慌,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阳阳呵呵笑了,说想去看看英子妹妹。

“也不晓得害臊,八字没一撇的事,人家英子妹妹答不答应还得两说呢。”阳阳妈揶揄道。

阳阳一蹦一跳的,说走就走。

“一点规矩都没得,人家英子妹妹都晓得孝敬老娘好些腊味,你总不该又是一双空手见人家吧。”阳阳妈说。

阳阳立住了,说:“老妈说得蛮有道理的。”

“嘟嘟——”手机响了,阳阳掏出手机一看,居然是李娜娜的电话。阳阳突然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某种事情发生,顿时脸色煞白。

李娜娜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哥,俺怀上啦——”

“这是命中的劫数吗?”阳阳一边嗫嚅,一边挂了电话。

(湖南绥宁县龙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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