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远眺巍峨的黄连山,总会想起山的背后是骑马坝,骑马坝更遥远的是半坡。四十余年光阴流转,直至今日我才惊觉,自己竟从未踏足半坡的边境土地。曾写过“身在此山陌生面,喜得乡音是异客”的句子,若用以描摹此刻的心境,我想再也恰当不过了。我生于斯,长于斯,却对这片土地如此陌生,岂非天大的笑话?
八月六日清晨,我随“边疆新阶·网络同心·文学铸魂·共建家园”采风组,向神秘而遥远的边境半坡进发。车辆在滂沱大雨中颠簸了三四个小时,终于抵达了此次边境行首站——平河镇新寨岔路。绿春七八月的雨,从来不懂得矜持。你看,倾盆大雨抽打着大地,溅起的水花密集得看不清十步之外的景物,屋檐垂下瀑布般的雨帘,柏油路顷刻化作湍急的河流。时而大雾遮天,万物只余灰蒙蒙的轮廓,行人擦肩而过,唯闻其声,不见其形。只有站在一旁的陆大哥不住地指点:这边是平河的东哈莫杯,那边是越南的孟谍县。
在下去小黑江的路旁,我们看见一片片橡胶树林静静伫立。乳白的薄雾凝固在成排的树干之间,这些树如沉默的哨兵,粗糙的树皮上留着割胶的旧痕,一道道斜痕凝结着发黑的胶痂。每棵树腰间悬着铝制胶杯,偶尔承接一滴坠落的乳白汁液,“嗒”的一声清越孤单,反衬得林子愈发寂静。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树叶与生胶混合的浓郁气息,滞重而独特。交错的树冠遮天蔽日,唯有缝隙间漏下的微弱天光,落在低矮的蕨类上。
渐近河谷,热带雨林的景象徐徐展开。轰隆隆的水声不绝于耳,李大哥不断地提醒我:兄弟,到小黑江了。你看,对岸的峭壁是野猴的天下,你听,远处似有长臂猿空灵啼叫,不知名的鸟雀在浓荫深处发出奇异的啁啾。巨榕垂下蟒蛇般的气根,绞缠着其他乔木。蕨类与苔藓覆盖着每寸树干,空气厚重如湿毯,混杂着腐叶的醇厚与兰花的幽香。这里每一寸空间都蒸腾着近乎原始的、蓬勃的生命力。唯有小黑江从骑马坝方向奔涌而来,如脱缰的野马直向越南而去,自始至终不曾留恋。
在二珠村,我们有幸看见了全村的容貌,因为一路上的下雨,我们未曾见过如此清晰的轮廓。这村子的人们,在寨心特意辟出了一个大塘子,据说是用以养鱼,却为寨子平添了几分灵气。只是,在塘边的猪圈里时不时传来阵阵“嗷嗷”的叫声。我问乡亲:“塘里的鱼可长大?圈里的猪可长肥?”乡亲看我傻气的模样,乐了:“呵呵!这几日的天气,我们也正纳闷呢!”
在不知不觉中,我们走到了一户农家的门前。主人忙摆凳沏茶,端上水果。只有坐在身旁的陆大哥还是闲不住:“村子从何处来?主要经济是什么?人均年收入有多少?”……当他问及跨国姻缘的时候,我顿时兴起:“真有此事?不触法?允许吗?”
“这是民间常有的事!只要两情相悦,语言相通,邻里和睦就行。你可不知道,这村子还有三代跨国联姻的家庭呢!”对面的乡亲看着我答道。
“哦,竟有这等好事!”我暗自称奇。
返回二甫村委会林业站,队友们看我第一次来边境,就特别向我解释说,此地乃观赏二甫云海的胜地。在我的印象中,二甫云海如巨幅白绸铺展在千峰之上。初阳未露,天际泛银灰光晕,云层有时如凝固浪涛,有时似流动冰川,沉静中暗涌着无形的力量。远处,黛色的山尖刺破云浪,若浮于虚空仙岛。偶尔有风吹过,云面裂开细缝,露出底下幽谷,又转瞬弥合。霞光渐染,云海由银白转金红,波峰浪谷间浮动着琥珀光痕,似熔化的金属缓慢流淌。我立身山巅,但觉天地阒寂,唯见云涛吞没群峦,时间在此失重,万物归于混沌初开时的纯粹。
然而今日,雨雾将二甫捂得严严实实。三尺之外不见任何景物,只有目光撞在一片翻滚的灰白上,连田埂都失了踪迹。湿重雾气裹挟竹叶与泥土腥气,钻进衣领凝成水珠,凉津津地顺脊背滑下。檐水叩击石阶,滴答声在浓雾里格外清寂。若抬脚前行,如踏云端般惶然——谁知这一步会踏入田沟还是深渊?唯有“笃、笃、笃”的声响自雾中传来,似从另一个世界渗入,近在咫尺,却不见半个人影。
行至骑马坝边境,我们看见了一个童话般的村子——“东马”。寨门处横放着一块大木雕塑,上面刻有“东马”二字。在哈尼语中,“东马”即大木头之意。想来哈尼先祖在此落脚时,此地必有大木头,故得此名。令人惊奇的是,整个寨子被郁郁葱葱的大森林包围,活动室围墙两边挂着“种地也是站岗,割胶也是巡逻”的标语。我想,天底下再找不到如此通俗接气的口号了。看着边境人民这般国防意识,祖国边境如此祥和安定,国内同胞岂有不幸福的理由?
离开“东马”村往骑马坝乡上去,忽见一尊高耸入云的大石矗立眼前。石正面挂着“我们都是收信人,我为国门树形象”,石背后也挂着“请党放心,守边有我”。字字句句,无不体现边境人民对党的忠诚与对祖国的热爱。
更令人诧异的是腊苏格吗村,整个村子在我们眼前展现了一幅豪华的气派,尤其是那座寨门,在我的记忆里,绿春不会再有第二座,何况这是边境山寨!说起“腊苏格吗”,白大哥还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古老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平河镇模杯东哈的一个小伙子,因六七月青黄不接,家中饥荒,举着火把到“腊苏格吗”田地打田鸡。此处田鸡之多,让小伙子忘了时辰,待火把熄灭,才在漆黑夜里摸着田埂山路爬回家。于是,“腊苏格吗”的村子由此得名。
如今,模杯东哈的小伙子不必为饥荒来此打田鸡。听这里的老百姓讲,模杯东哈的寨子,自古以来美女如云,却从不外嫁。可不是?现如今,这里的人们住上了新房,过上了富足的生活,何须还要远嫁他乡?
离开“腊苏格吗”续行,只见公路上下胡椒林沿缓坡层叠展开,如大地绿色阶梯。藤蔓顺水泥柱攀上,浓密叶片泛油润光泽。串串青涩胡椒果穗垂坠其间,若翡翠雕琢的流苏。黄土垄沟积着雨水,倒映忙碌身影与流动白云——这是热带山麓最生动的画卷,每颗待红的果实里,都藏着大地酝酿的秘密。这便是赫赫有名的骑马坝万亩胡椒林。工作人员说,骑马坝乃全国胡椒第一乡镇,产业振兴乡村指日可待。
夜幕降临,骑马坝渐归平静。李大哥仍乐此不疲:“骑马坝是县内最大的寨子,里面住着傣族、彝族、哈尼族、瑶族、拉祜族等世居民族。我在此工作四十余年,从未听说民族冲突事件,实乃边疆民族团结优秀典型!”
窗外夜色如墨,浓雾吞噬了整个乡镇。路灯化作昏黄光团,悬浮雾中,勉强照亮脚下方寸湿地。房屋轮廓模糊难辨,唯窗棂间零星透出暖光,如深海中溺水的星子,微弱而固执。偶有脚步声自雾中传来,却不见人影,声响在氤氲水汽中扭曲消散。远处灯火隐没,连犬吠都变得沉闷遥远,似隔重重帷幕。湿雾缠绕屋檐树梢,凝成水珠滴落,声响格外清晰。整个骑马坝沉浸在一种沉静的温柔里。
翌日清晨,大雨依旧。简兄弟说,参观“蜂树王”的计划怕要泡汤。庆幸的是,我在县融媒体见过此报道:众多蜜蜂在一棵树上安家数十年,蜂巢达50余个,大树因挂满蜂巢被亲切称为“蜂树王”。这些树排蜂(大蜜蜂或岩蜂),在哈尼人眼中是勤劳勇敢团结的象征。千百年来,它们与人类和谐共处,村民从不贪图蜂蜜而破坏这份自然和谐,它们早已成为哈尼人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归途上,我们遇见一个渔民骑着摩托车迎面而来。司机眼疾手快,停下车就叫住了他:“兄弟,今天收获怎么样?卖给我们行不?”
那渔民见我们一副“吃货”模样,爽快地说:“不称了,一天辛苦,就给200块吧!”开车师傅拎起那袋鱼掂了掂,觉得肯定不止这个价,却故意还了个150。渔民像是觉得被戏弄,头也不抬,发动车子就要走。陆大哥一下子急了:“兄弟等等!200就200,我们买了!”
回到平河新寨岔路口,我们一称,那袋鱼足有六斤重。即便按五十块一斤算,也值三百块呢!
“夙愿难成多怅惘,妄求不得总怨嗟”。我反复思量:不管是这一路上的心情,还是与这渔民兄弟之间的讨价还价,人为何总纠缠于个人得失?为何总执念于一己之欲?此次雨中边境行,我虽未见异国风情、二甫云海,亦未睹蜂树奇观,但得见守边的人民,“戍边”的乡亲,心中何尝不是充满意外的惊喜。“未睹南疆云树奇,却瞻金甲胜瑶琦”——这或许正是人生的另一种收获。
我伫立在雨中,忽然明白:最动人的风景从来不在终点,而在途中;最深厚的感动从来不是得偿所愿,而是意外相逢。这片被雨水浸透的土地,这些被浓雾笼罩的山寨,它们正以最朴素的方式,讲述着关于坚守、关于团结、关于生生不息的故事。而这一切,远比任何奇景更震撼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