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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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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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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克茶山记

几个月前,初次听闻迷克茶山将举办2024年云南绿春早春玛玉茶开采节的消息时,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将这喜讯传遍了所有亲友圈。恨不得借公众号、微博、抖音与快手之力,让这山间的盛事如春风吹遍每个角落。然而命运弄人,开采节当日,恰是我为小叔祭扫之时。我伫立在麋鹿独轰山头,远眺茶山公路上车队蜿蜒如龙,彩旗漫卷似云。隔着幽深的山谷,锣鼓声与花炮声隐隐传来,在心中漾开层层涟漪——那是一片说不清的怅惘。

自我十余年前从三猛调回绿春,每个周末归乡已成铁律。前阵子,我如常回二号桥老家,探望病榻上的老母亲——如今,我能与她白日闲话的日子,夜里相伴而眠的时间,已是岁月赐予我最奢侈的礼物。然而,我正守着母亲枯瘦的手背时,手机忽然震动不止。原来是迷克茶山上的小舅邀我上山,我只好回复说需看母亲状况再定行止。

说起初上迷克茶山,须要回溯到三十多年前。那时我读四年级,老师组织我们上山采茶,同学们一听皆雀跃欢呼。在上山途中,我们唱《小草》《一剪梅》《我热恋的故乡》……然而,班主任唱的那首《黄土高坡》,至今还在我耳畔回响:“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万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那优美动听的歌声裹着茶香,飘荡在蜿蜒的山路上。

翌日清晨,我偕三位叔辈与一位驾驶员重走茶山路。昔年羊肠小道已化作宽阔公路,当年懵懂孩童已成中年汉子。我一路凝望前方道路,三十年前的景象如胶片在眼前流转:背竹篓的孩童,沾露水的茶尖,还有漫山遍野的欢歌。

甫入茶山境,轰隆、轰隆的机械声由远及近。这何尝不是春天的赞歌?更是百姓走向康庄大道的幸福之歌!循声而去,只见高大厂房矗立山间。更令我惊异的是,劳作其间尽是我熟悉的乡邻。想起小学课文“种地的会做工,做工的也会种地”的句子,如今方知此言不虚。看他们娴熟地将茶叶倾入机器,杀青、揉捻、烘干、包装诸道工序如行云流水,最终成箱的茶垛整齐列于厂门,宛若待命出征的军阵。

厂房西去十余步,有小径通茶园。信步而去,但见棵棵茶树枝头绽新绿,鲜嫩茶尖饱含春息。层层茶园依山而建,一片片、一层层的茶园,沿着山势铺展成绿色的阶梯。

站在山脚仰望,茶垄如绿色的波浪,自山巅奔涌而下,又在半山腰舒展出柔和的弧线。这些被精心修剪的茶树列队成行,顺着等高线蜿蜒盘旋,将整座山体雕琢成巨大的翡翠雕塑;从高处俯瞰,茶园的层次感愈发震撼——深绿、翠绿、嫩绿交织,像大地的调色盘。茶垄间的步道如银色丝带,将这片绿色海洋分隔成规整而又灵动的区块。

眼前这片绵延不绝的绿,不仅是视觉的盛宴,更是生命的交响。它让整座山峦呼吸起来,在四季流转中,始终保持着深沉而蓬勃的生机。哈尼先民在此垦殖茶林的历史壮举,其智慧与气魄,又何尝逊色于那闻名遐迩的梯田奇观?

不知不觉已行至半山,蓦然望见“中国玛玉茶之乡”的巨碑巍然矗立,便知迷克茶山的底蕴与气度非同一般。只是回望来时路——那盘旋隐现的山道,才恍然察觉,一路多少青翠层叠、云烟过眼的风光,终究未能尽数纳入方寸镜头之中。

向东行去,错落有致的宿营房静静伫立在茶垄之间,竹木外墙与万亩碧波相映成趣。当第一缕阳光跃过山脊,整面落地窗便将流动的茶海映入室内——住客推开门,便能拥抱满室茶香。每个房间都设有独立的观景露台,藤编桌椅在晨光中静候,让人可以随时落座,细品一壶新采的春茶。

餐饮区飘来阵阵诱人香气。开放式厨房里,厨师正以茶入馔:茶叶熏制的山鸡、茶油拌的时令野菜、刚出炉的马玉茶糕,无不透露着山居的雅意。长桌上的玻璃花瓶中插着几枝随手采撷的野花,与素雅的白瓷茶具相映成趣。住客们在这里慢享早午餐,任时光在茶香中静静流淌。

沿着青石小径而上,一池碧水如翡翠镶嵌在茶田边缘,水光潋滟,与远山晴空浑然一体。悬挑式的观景台上,有人对着茶山写生,画板上正晕染出深浅不一的绿。一旁的凉亭里,茶艺师专注地演示宋代点茶,茶筅击拂的沙沙声,与风过茶梢的韵律奇妙地交织。

这里的娱乐始终与自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你可以沿着采茶小径漫步,在专业师傅指导下体验制茶乐趣;也可以在草坪上参与一场茶香瑜伽,让身心在茶韵中舒展;或者只是躺在吊床上,捧一本闲书,任茶香将时光浸染得柔软而悠长。

循蜿蜒山路续行,哈尼古歌自林间喇叭阵阵传来。或唱劳作,或吟情爱,或歌四季,或颂伦理——而以情歌最为炽烈。是啊!千百年来,哈尼子孙听着古歌长大,唱着古歌生活,世代借此学会劳作、组建家庭、参悟四季轮回与人生至理。一座山一群人,一段山歌一片茶园……或许,这就是这片土地绵延千载的幸福图景。

穿出茶园,但见茶山路仍在密林中延伸。我索性沿路前行,途经水池,水管,电杆,电线,直抵原始森林边缘方见路尽。此处有平地开阔,杨梅成林,想来应是儿时听闻的“行唢呐安”之地(哈尼语,意为有杨梅林的地方)。此刻方悟那些醉汉呓语竟藏深意:百姓生处,毛主席修路必达;百姓居处,共产党通电必至。如今,党和国家为了乡村振兴,更将现代化茶厂“送上”了高山,让这里的老百姓过上就地采茶、卖茶、品茶的舒适日子。

折返途中,我站在一座小山顶上,只见碧空如洗,四野无垠。孔子云“登泰山而小天下”,迷克茶山虽无泰山之巍,却有“一览众山小”之气概。迷克、马宗、老丁、瓦那、阿迪、岔弄诸寨尽收眼底,克么山、丹东山、阿迪梁子、东仰梁子如群蛇蜿蜒,在云海间若隐若现。

走到茶园与森林交界处,我忽然想起儿时记忆里这附近该有一片水塘。便顺着小径往林深处探去,没想到这片幽深的林木间,真藏着一洼野塘。

你看,塘面静静托着睡莲的圆叶,几朵白莲将开未开,似含羞的少女。池水是墨绿的,倒映着四周交错的树影,偶尔有几尾不知名的小鱼曳尾而过,悄然搅碎满池寂静。蜻蜓点水,涟漪慢悠悠荡向长满菖蒲的岸边,不时有蛙声从草丛间传来,清脆,又遥远。

塘边蜿蜒着钢板栈道,扶手被岁月磨得温润光亮。脚步落在上面,发出笃实的轻响,像与这片森林低声交谈。栈道尽头,一座六角小亭临水而立,青瓦飞檐间已攀上青青藤蔓。亭内石桌石凳清凉如玉,只是柱子上空空荡荡,尚未留下像样的字句——仿佛在等待某位知音,为它题下应有的名言佳句。

坐在亭中,听风过林梢如远潮起伏,看日光在水面作画。这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这方寸的安宁——尘嚣被层层绿意滤净,只剩呼吸与自然同频起伏。

从林子中走出来,忽然,有一段段采茶情歌破空而来,我的目光循声追去,却只见片片树林与严实遮阴网。恰逢茶农经过,我疑道:“茶树长这般高不需修剪?何以覆网?”茶农停步笑答:“戴眼镜的,是外地人吧?这可是古茶树育苗林!”我喃喃自语:“不想现代育苗技术已深入边疆,还上了迷克茶山!”

返回厂房时,阵阵饭菜香早已扑面。我疾步上到三楼,但见圆桌摆满十七八道佳肴:水煮土鸡、鸡蛋蘸水、树皮凉拌、薄荷煮螺蛳、酸笋煮牛肉、生血凉拌及各色腌货。因昨夜酒醉未醒,独爱那酸笋煮牛肉的醒神酸香。众人见我偏好此菜,笑说:“龙黑妈送的酸笋着实板扎,姜头腌菜更是绝味!”我暗喜:龙黑岂非我表兄?其母正是我姑母!在这高山之巅竟能尝到姑母的手艺?这是多大的缘分啊?

只见从蒙自来的驻村女书记笑靥如花:“大家看呐,这一桌有贵州的、昆明的、绿春的、个旧的;有侗族、彝族、汉族、哈尼族、拉祜族……岂不是名副其实的民族团结饭?”旁座的叔父自然地接上书记:“瞧着是家常便饭,实则天南地北各族汇聚,不是团结饭是什么?”环视满座欢颜,我心恍然:既是一家人,自然该在一起!

日暮辞别,我向山下河坝望去,忽见一条大道自马宗山麓跃出,途经牛孔、大水沟……如一道巨臂,坚定地伸向人们所说的“西蜀把那”(哈尼语,意为西双版纳)。这便是勐绿高速公路,它不仅是通往远方的路,更是连接梦想与未来的动脉。

这一日,我携满山茶香与无限期待而归。迷克茶山用三十年的光阴,将采茶童谣谱成了乡村振兴的交响诗。当机械轰鸣与哈尼古歌在山间共鸣,当姑妈的酸笋香飘荡在多民族团聚的饭桌上,我终于明白:这条盘山公路连接的不仅是村寨与外界,更连缀起一个民族的过去与未来。

夕阳西下,茶山渐隐暮色。但我知道,明日朝阳升起时,这片土地又将焕发新的生机——因为这里有扎根千年的古茶树,有永不停歇的歌声,更有永远向着幸福延伸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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