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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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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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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弯处的父爱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寻找父爱。

父爱,是春日午后手把手教我写字的温暖掌心,是深夜背起生病的我奔向医院时急促的喘息,是我在外受委屈后可以依偎的宽厚肩膀……我渴望听见那些温热的话语,看见那些怜惜的眼神,感受那些可以在同伴面前挺直腰板的庇护。

然而,父亲给予我的,永远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那种近乎残忍的沉默,那副仿佛我永远做得不够好的神情。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就像一座沉默的大山。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扛着锄头出门下田了,他的身影往往会瞬间消失在晨雾里;傍晚时分,当夕阳把天边染成橘红色,他又扛着满身的疲惫归来。饭桌上,他只顾埋头扒饭,偶尔抬眼看看我们,却什么也不说;饭后,就独自坐在门槛上,点一袋旱烟,在袅袅青烟中望着远方出神。

记得有一次考试,我考了满分,欢天喜地的我把试卷递到他面前。他放下手中的活计,仔细看了很久,然后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鲜红的“100分”,最后却只是淡淡地说:“别骄傲。”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笑意,却转瞬即逝。还有一次,我在田埂上奔跑,掉进了田里,摔破了膝盖,鲜血顺着小腿往下流,我疼得直掉眼泪。他走过来看了一眼,随后摘来几片紫熏草叶子嚼碎,包扎在伤口上,换上他的外衣,说:“自己站起来。”然后转身继续干活。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委屈得不断抽泣,却也不得不自己挣扎着爬起来。

于是,“父爱”这个词,在我人生的字典里,被一页页地磨损,渐渐褪色,变得模糊不清。而“母爱”,则成了我全部情感的栖息地。母亲会在我哭泣时将我搂在怀里,会在我受欺负时擦干我的眼泪,会在我被老师扣留在教室里时送来午饭,会在我每一个需要温暖的时刻及时出现。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温暖太过于唯一,记忆的闸门,总是不由分说地将我拉回到那座摇摇晃晃的竹桥边。

那是我读小学五年级的秋天。因为入学早,个子矮,胆子小,我成了班上“大哥大”们眼中的乐子。那天放学,他们又堵住了那座窄窄的竹桥。桥下,浑浊的河水打着漩涡。我知道麻烦来了,可家就在对岸,我非过不可。

我屏住呼吸,侧身从他们之间的缝隙挤过去。就在我以为即将成功时,肩膀轻轻擦碰到了其中一人。

“没长眼睛吗?”他一把拽住我的书包,将我拉了回来,恶狠狠地瞪着我。

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传来。天旋地转间,我坠入了冰冷的河水。

挣扎着爬上岸时,浑身上下湿透,河水顺着衣角往下淌。最让我心痛的是那个书包——母亲省吃俭用给我买的军绿色帆布书包,此刻湿漉漉地贴在背上,里面的课本想必早已泡了汤。

委屈、愤怒与无助,像无数冰冷坚硬的石头塞满胸膛。泪水决堤而出,我像一尊耻辱的雕像被钉在岸上,岸上的哄笑如沸水般炸开。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可当我快要进村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熟悉而高大的身影扛着锄头正要下田——是父亲。

这时,所有积压的委屈就在那一刻决堤。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冲上前拉住父亲的衣角,指着身后那群人语无伦次地哭诉。我仰着脸,泪水混着河水,多么渴望看到父亲脸上的愤怒,渴望他转身用那山一样的身躯为我挡住欺凌。

然而,什么都没有。

父亲听完我的哭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没有看那些挑衅者,反而低下头,用一双我至今都难忘的眼睛瞪着我。那眼神里,没有心疼,没有保护欲,只有冰冷的蔑视和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时间凝固了。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匕首,刺穿我最后一点期望。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父亲重新扛起锄头,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那影子覆盖在我身上,比河水更冷。就在他快要走到路尽头拐弯处时,脚步不易察觉地缓慢了一下。我的心猛地一跳,一丝微弱的期待再次燃起。

他果然回头了。

侧过半个身子,目光越过那段距离落在我身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看清了那个动作——他摇了摇头。然后,身影消失在拐弯处。

那个摇头,是压垮我童年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那以后,生命中某些柔软的东西仿佛被带走了。我关闭了向外界求援的心门,学会了与孤独为伴。操场上的喧闹与我无关,田野上的歌声与我无关,节日里的欢笑与我无关……原本应该沐浴阳光的童年,被我放逐到了书籍的寂静世界里。

面对父亲的冷硬,面对欺侮,我明白眼泪和诉苦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我唯一的路,是变得强大。不是用拳头,而是用成绩,用知识。我要在学习上把所有欺负我的人远远甩在身后。

于是,我制定了严苛的学习计划。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背诵课文,借着灶膛里未熄的余温取暖;深夜还在煤油灯下演算数学题,灯芯爆出的火花常让我惊醒。最难熬的是冬夜,双脚冻得发麻,我就在桌下悄悄跺脚,不敢惊动隔壁熟睡的父母。每一个解出的难题,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成了勉励自己的养料。有时困得眼皮打架,我就用冷水拍脸,在课本空白处写下“站起来”三个字——那是父亲对我说过的话,如今成了我对自己说的箴言。我在内心呐喊: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用行动证明给你们所有人看!

这股劲头贯穿了我的整个求学生涯。只是,许多年后回望,心境竟全然不同了。我不再怨恨,不再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感激。感谢那些推我下河的“哥们”,更感谢我那“冷落无情”的父亲。

可是,我真正理解父亲的,却是发生在我自己成为父亲之后。

记得女儿两岁时学步摔倒,额头磕在茶几上哇哇大哭。我冲过去想要抱起她,却在伸出手的瞬间停住了。女儿一边哭,一边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那眼神如此熟悉,就像当年在拐弯处我望着父亲时的眼神。

我没有立即抱起她,而是我的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腋下时,却猛地停住了。我蹲下来,平视着她盈满泪水的眼睛,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宝宝,试试自己站起来,好不好?”

这句话仿佛加剧了她的委屈,哭声愈发尖锐,小脸也憋得通红。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那股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几乎冲垮理智。最终,我只是背过手去,在她视线不及的身后,将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当她最终自己挣扎着站起来,扑进我怀里抽泣时,眼神里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那是勇敢者的光芒。

那一刻,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我忽然明白了,那个沉默坚硬的男人,或许从未学过如何用温言软语表达爱。在他的世界里,一个男孩的成长需要的是淬炼,而不是温室;是独自面对风雨的坚韧,而不是永远可以躲避的港湾。

他看见我被推下水,浑身湿透地哭泣,难道不心疼吗?我相信他是心疼的。但他更痛心的,或许是我的软弱和诉苦。他用最极端的方式掐断了我依赖的念头,用蔑视的眼神和无情的转身,割断我身上懦弱的脐带。

而那个在拐弯处的停顿、回望、摇头……哪里是失望与放弃!

那停顿,是他用尽全身力气才锁住的、想要转身的冲动;那回望,是他眼中几乎要溢出的、却绝不能让我看见的牵挂;而那摇头,是他对我当时软弱的痛心,更是他用决绝的姿态,为我斩断依赖的退路,逼迫我走向独立。他将一份最辽阔的爱,藏进了最残酷的瞬间。

他逼着我自己从河水里爬起来,用自己的力量擦干眼泪、晾干书包,去面对此后人生中更多的“竹桥”与“大哥大”。他给我的不是一时的庇护,而是一生受用的、独立的脊梁。

去年秋天回家,父亲已经六十多岁,腰板不再挺直,头发全白了。他见到孙女,脸上绽放出我从未见过的笑容。第二天,我看见他佝偻着身子,耐心地教孩子搭积木。阳光透过小叶榕树缝隙洒在他的白发上,孩子的笑声清脆悦耳。

我站在窗前静静看着,眼眶湿润了。

母亲走过来轻声说:“你爸一直这样,心里疼孩子,就是不会表达。还记得你小时候掉河里发烧那晚吗?他一夜没睡,就在你床前守着。”

我怔住了。这些事,父亲从未提起过。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父亲不是不会温柔,他只是把所有的温柔都藏在了岁月看不见的拐角处。就像当年那个拐弯处的回头,虽然迟到了二十年,却依然照亮了我的一生。

原来,我从来根本没有失去过父爱。

那个“拐弯处的摇头”,不是我一直苦苦寻觅而不得的东西吗?它里面所蕴含的,不是比一句简单的安慰、一次冲动的庇护更为沉重、更为辽阔的父爱吗?

只是这爱的密码,我用了整整二十年才读懂。而当我读懂时,那个在拐弯处留下背影的男人,已经老了。

如今,每当人生遇到挫折,我总会想起那个拐弯处的下午。父亲的背影不再挺拔如山,却在我心里投下了比山更巍峨的影子。

这份来自拐弯处的父爱,虽然沉默,却给了我行走一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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