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箩箩巷
最近,老爱做梦
就像小时候兜里,总揣着鼓鼓的花生糖
不像别人,总是舔了又舔,舍不得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梦
多如池塘里荷叶上的雨珠
仿佛我的人生被白天和夜晚切割成了两个部分
白天的我像麻雀
在生活和命运交织的荒野觅食
夜晚的我去到很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
今夜,梦里我来到了箩箩巷
大路边和斜坡上,是由稀疏转密集的杉树
秧苗一般插进贫瘠的黄土里
天光起先是橙色的,轻柔得像百叶窗帘
一样垂下来。后面天空转灰,下起了雪
有一个漂亮极了的女生,我叫她表妹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她表妹。我表妹不长这样
她长着一张阴天的脸,那里随时有暴雨要垮塌
梦里的表妹,看起来像让人难以忘怀的日子
我说,嘿,表妹,来我给你拍照
我看着雪落在她肩膀上,她好像有了天使的羽毛
我看着雪填满了她的笑脸,像白梅落在江南
我看着雪飞蛾一样扑向她,她粉色的羽绒服
使她看起来像一团燃烧得不够旺盛的火焰
我穿过庭院,看到父亲正在修葺屋顶
那个时候他的腿还没瘸
他在庭院的一角栽满已经枯萎了的
菖蒲和艾草,为了让冬眠醒来的蛇远离我们
他那样年轻,他的青春还没完全葬送给我们
时间同样在他的身上开辟了很多道路
后来,他选择了最窄的一条
我回到房间里,看到了离世多年的大伯
他仍旧沉默,没有多余的话对任何人讲
他的喉咙是一块拧干水的海绵
他微闭双眼,斜靠着身后的泥巴墙,一道幽暗的光
等我再次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修葺屋顶的父亲
不在了,表妹也不在了
路上,走过一些陌生人。他们在雪地里拍照
渐渐走远了,像雪雾
这些年,我一直想做个像带锁的抽屉一样的梦
把他们像信笺一样保存起来
但梦里,他们仍旧像叶片
不知道被生活和命运的风吹向何处
不,他们从我的梦里走出来
离世的归于泥土,活着的还没被人世间的苦吃够
2025.5.13
给她
她喝掉一瓶啤酒后
眼睛里有星星在闪烁
她说,人怎么可以那样啊?
她把他的出轨比喻成这个季节
从枝头掉落的樱桃
从今后属于蚂蚁,属于那些
不知道名字的虫子
她多像一片空荡荡的芦苇
野鸭已经飞走了,大雁也是
只有风在吹,白茫茫的
像一张纸,过往的一切都被擦掉了
就剩下褶皱,不是比喻
她说,我今天离婚了。我只要我女儿
房子和车子,我什么也不要
她讲述的悬崖上,是眼泪的瀑布群
仿佛一生经历的河网,在此刻
就要全部从身体里的大地上站起来了
我给不了她任何安慰,那么多年了
我仍旧没能从一个人那里走出来
并不是她有多么辽阔
可是我甚至都走不出曾经摩挲过的
她掌心的纹路
我没有忘记眼泪为何物
只是已经学会用胸口深深的峡谷和沟壑
接纳了它。透过窗户
我看到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
用疼痛和遗憾照着这个人间
2025.5.13
再见杉木箐
我来时,玉米长及膝盖。我离开时
玉米也长及膝盖。两年,不过是树叶青黄两次
群山在夏天臃肿两次,秋天消瘦两次
有人在这里出生,有人在这里死去
生如草木,死如尘埃。两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
死于战争,饥荒,一次次心碎。还有更多人
活着已如死灰。杉木箐,我曾经来时
带着我身体里的泥泞,冰雹,塌方;也带着
我的晴朗,如同风暴。我多梦、迷茫、焦虑、悲伤
像浓雾在杉木箐弥漫,也像冰雪覆盖在杉木箐
杉木箐,我曾经在心底对你说过
我有一个忧郁的名字,叫诗人
我有一个尘埃的名字,叫诗人
我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名字,叫诗人
我有一个疲于奔命的名字,叫诗人
我有一个月亮一样的名字,叫诗人
杉木箐,不像你,你的名字
是泥土、草木、沟渠、群山、房屋、墓碑、人口
时间、生死……交织在一起组成的
杉木箐,你的炊烟挽留过我的味觉
你老牛背上那只喜鹊,成了我纸上的某一句
你大碗里的水,晃动过我头顶的星河
你年轻的儿女去往沿海,成为机器
你的老和病,让我的心碎成玻璃
杉木箐,我没能用我手里的笔将你磨亮
上升为星辰,我只能写到你洪水一样的马匹
能够代替你大地上候鸟一样的游子
你荒野上的草籽,能够代替你诞下生生不息的子嗣
杉木箐,我就要离开了。我想写写你的神
他们一开口,便吐出语言的珍珠
而不像我,下笔如有万斤重的每个字,都仿佛
一个个活得艰难的人类
2025.5.13
纸上的大海
鸟鸣正在被雨水清洗,一块明亮的玻璃
或者,就是一块薄冰
在初春的午后,吸收太阳的花粉
槐花已经落了。在它的盛花期
我们把它吟诵为雪,赶路的人盛不下那么多
美好,我们不过是一个个有限的容器
总有一个月至中天的良夜,我们饮至唐宋
浪漫和现实的交叠,无非是留一半醉生
留一半醒疼。而有人偏要活成痼疾,才知道
何种偏方能济世。但现在只有苍翠的叶片
树冠上的大海摇摇欲坠。看海的人已经老了
镜中的白发,仿佛摔碎在礁石上的浪花
听,他的叹息,有海啸的形状
院中的马蹄莲独自开着,像一张白色的船帆
而现在早已驶入生活的深海,每一滴雨水
都是中年的一个滔天巨浪。生命
有不可承受之轻。比如爱情,给对人如沐春风
给错人便成了刀兵
海棠花的火炉已经被雨水浇灭。在这个下雨的早晨
我写下了一首诗,仿佛纸上的大海
原谅我们,也接纳我们,听起来更像是一座教堂
但为什么,有一瞬间,我感觉它有死亡一样的慈祥
2025.5.14
在朱昌
打电话给多年不见的朋友
他刚从梦中的沙地出来
那里有火棘和蛇
伸进生活的隐喻
他声音沙哑,胸中那口血做成的火焰
至今没有吐出。过了一个漫长的春季
忧伤包裹着他,就像葳蕤的草木包裹着旷野
雨季刚刚来临,他身体里的洪水猛兽正在发作
我不理解他的疼痛,就像不理解一个
亡军的将领的疼痛
我在一个叫毛毛雨的景观园林
多像一棵枫树,埋进泥土深处的部分
早已学会自我解构,密密匝匝的叶片
是来自深处的回声
仿佛雪后初晴的天空,映衬着流水里的蔚蓝
我们来到大坡茶场,修剪齐整
苍翠欲滴的茶树,倾斜的坡上,仿佛在流淌
我曾经在晨曦微露时,看着采茶的姑娘
如何从露珠悬挂的茶树上,将嫩芽
采下来,犹如一粒粒米大小的光
2025.5.17
月季
你会想到火焰,为什么不是热情?
你会想到喷发的火山,为什么不是眼泪?
你会想到地底的岩浆,为什么不是沸腾的心?
你会想到凋零,为什么不是一个巨大灾难?
你更愿意内心承受,表面却如石头
每次都因失望而折返,想要挽回些什么
哪怕是一句话,覆盖在原野的花朵
即将绽放,代替你讲述,声音轻柔的旧梦
但你并不会构成原野。你总在逃避
不想拥有和承担那么多
但生活和命运偏不。你总说,人不能活得太干净
可你无法原谅自己的浑浊
你在无声的河床上琢磨了太久,你的清澈
由于自己一次次破碎
你能流到什么地方去呢?不过是,从自己的源头
再流到自己的源头
你说,这世道。摆了摆手,再没往下说
你把自己关起来,关进月季枝条上的一颗尖刺
你偏要说,这是一首诗歌的窄门
2025.5.18
星星
你写过一颗星星给她,只一颗
就像世界上那么多人,你只爱她一个
她捧着你给的那颗星星穿过迷雾沼泽
走进一片甘蔗林,再没回来过
你想象她拥有无数蔗糖,如拥有无数星星
她星河璀璨,宇宙浩瀚
而你,面对后来遇到的人
已写不出那样动人心魄的星星
在浪漫主义的深海,你是最后一个溺水者
任凭时间的大雪,落满你头发的密林
你更像是一座空山
你说,不后悔。爱一个人,不是教人绝情的
在现实主义的天空,星星是虫洞
夜晚是一片巨大的叶子,雨季来临
雨水从虫洞渗漏下来,你听到的声音
像星星一样点亮
2025.5.18
写给戴冰
喝酒是梦呓,是在镜中划出一块南山,让陶渊明种菊
好几次我给他发信息,说,戴老师,我想你了
他回我以笑的表情。我仿佛看到他从手指里取出六弦
既弹高山,也奏流水。而人间,不过是芦花
白茫茫一片,在风中,纷飞
多年前,我们相识于息烽。那天的阳光有樱桃的色泽
在云的篮子里
他从小说里走出来,瘦得像一段文字
那时候,我爱情的瀑布刚从悬崖上跌落
我的诗开始生病,咳血
我一直以为我的诗是河流,缓缓流经大地
既用来饮用,也用来灌溉
前天,我们在九股水温泉酒店相遇
我坐在他旁边,我把自己敞开,像一封信笺
他说,西左,一定要走出去。我在想,人
又能走到哪里去呢?每个人都走不出自己
就像父亲,一生也没有走出他那块土地
而我,甚至都走不出一张空白的纸
昨晚,他匆忙离开赫章。我发信息给他
他回,明天朋友遗作展。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纵然我们的手指都有大地一样深厚的慈悲
每写下一个文字,夜空中就升起一颗星星
2025.5.24
你要去看大海吗
37岁这年
我问你,你要去看大海吗?
你祖父坟头的草已枯黄了
被风吹乱,多像一件打了补丁的衣裳
你年迈的父亲把祖传的锄头
交到了你的手上,今后呀
田地里日月星辰的逻辑让你来梳理
你的母亲,多么容易感伤,一件小事
就让她像一棵花瓣纷飞的苹果树
你呢?不务正业,在纸上安抚流民,推翻暴君
你又哪里知道
我的海,已经退回到贵州屋脊韭菜坪
退回到云的背面,移动的星辰
退回到现实主义的柴米油盐
退回到我的眼睛里,流向低处的人类
纵然,我曾经像只候鸟站在海边
望向那一望无际,如天空般晴朗的命运
2025.6.10
夏已深
把一个亡国之君锁进《相见欢》的不是它
哪怕梧桐寂寞,掉落的叶片,是时代的痼疾
让月亮和桂花的天平持平的,也不是它
它不懂乡愁,虽然它深知人的眼泪,也这般滂沱
让雪拥和马不前的更不是它。它尚年轻
在浪漫主义的字句里,还不理解那些赴家国的生死
它像一只蚊虫,紧紧叮着我父亲的关节
雨水涨一寸,我父亲的疼痛也涨一寸
2025.6.11
如果火车绕过晚霞
是啊,我的心已经熄灭了,如火炉,玫瑰
我就这样活着,吃饭,喝水,生病
我每天看书,在文字的河流里,我像一只
潜伏在最底下的鳄鱼,或者淤泥
没有什么意义了,我知道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但我真的没有多余的爱和力气了
我是一个倒空的器皿,搬空的房间
我是一个形式主义的概念悬在这里
我是空,是寂静,是飞蛾扑火化作的灰烬
我每天出去散步,不抱希望,没有期待
你说,如果火车绕过晚霞,你就另起一行
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些年,我写作
文字代替我爱,慈悲,口吐鲜血
2025.6.11
当半夜的散发飘过窗前
先生,之后,你谈论我时,一定称我为:女鬼
那个夜晚,夜色渐浓,雨水密如玻璃
我本无心吓你,我只是想走进你的梦里
以游鱼,蝴蝶。不曾想你还醒着,如一盏灯
你不读苏格拉底,柏拉图,庄子,海德格尔
你读会计学,管理学,政治学……在实用框架里
将自己分门别类。先生,你不相信
物质以外的东西,就像你称我为:女鬼
当我飘过你的窗前,我能感受你恐惧的藤蔓
攀附周身。你的想象力无法抵达我
就像一个庸俗的人无法抵达一首诗和一个真理
先生,谢谢你上一世于乱世之中葬我的尸身
赐我墓碑上“无名氏”,以泪祭奠
先生,知你这一世安稳如明月。我就要走了
我会分一部分我,长成你阳台上花盆里的植物
当你面对我打电话时,我要听你
一会儿说傻子,一会儿说亲爱的
先生,我就要走了,就像意义走出句子
2025.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