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写雨:用丝,用针,用豆
用瓢泼,用大海倒灌,用……
什么都可以。哪怕用银河,用整个宇宙的星系
都可以圈定在句子的池塘里
就像握笔的人,既充满闪电和惊雷
也充满爱和慈悲。可惜,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都是神未完成的那一句
2、
又是雨。没有友人来访,没有词语敲门
茶几上覆盖的灰,薄如蝉翼
想到有关飞行的修辞,想到人最后剩下的一点东西
塑料雨棚上发出湿漉漉的声音
繁密似旷野长高的青草,在时间的梳齿下
归于墓地那般整齐的宿命。又是雨
像她那年夏天来告别,留在院子里最后的脚步声
不仅成了后来的梦,也成了后来的病
但愿在人生的冬季,都化作归去时晴朗的雁阵
3、
吃过晚饭,我们沿着夜郎广场徒步
至新城国际。途中,行道树的樱花
早已经凋谢了。春天,我们跟随树枝
吐出的新叶,放飞一些自己
仿佛人至中年,一切都还来得及。雨已经停了
整个城市还是湿漉漉的,犹如
刚从海底打捞起的沉船
荷花木兰花的香味曾深深吸引过我
像晦涩难懂的哲学通向它的奥义
现在,就只剩下如铠甲一样的叶片
穿在树身上
我们沿着河岸一直走,骤涨的河水
快和岸一样齐了。我们聊到政治,经济,历史……
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人的突然塌方。河水浑浊
卷走了我们的泥沙俱下
4、
连日雨。他打电话来说,老家的房子快要垮了
我想起离世的祖父,曾经一身青布衫
坐在院里,晒太阳。白花花的阳光
照在他雪一样的头顶,每一根白发
都散发出耀眼的光,仿佛这个季节
夜空中的一道道闪电。但我的祖父
早已经在泥土里融化了。化作流水
流过我们
洗我们的耳朵,眼睛,良心
现在,回想起我们
就是从老家那么低矮幽暗的老房子里走出来
像一只只蚂蚁,为了一根稻草,一粒米
在这块土地上,无尽的迷失
他继续说,要找几个人把老房子夷为平地
如破旧衣服一样的老房子
祖父穿过,父亲穿过,我们也穿过
世世代代的贫穷和痼疾。不久后
就什么也不剩了。但那里
会长出杂草,蛐蛐,不知名的虫子
它们有和我祖父,父亲,以及我们
一样的名字。秋天枯萎,又在春天复发
5、
她的声音是蛋糕,语言是瓷碟里刚洗过的樱桃
她的样貌是午后的阳光倾倒在山顶
一朵紫色韭菜花上。她的身姿仿佛纷纷扬扬的大雪
我说星星,她就拆下宇宙的浩瀚
我说流水,她就呈给我大地,数不尽的清澈和河网
我说爱,她就把自己像苹果一样摘下来
我偏要说神和风暴,她就把自己下成大雨
还我以眼睛的洪水猛兽,以及胸口难以言说的沟壑
6、
我要写信给她。不是在槐花弥漫如大雾的五月
站在树冠上的飞鸟,已经从桑葚里啄出泉眼
白云湍急,蓝天再次划分各自的港湾
大地上匆忙的人类,把自己走成树荫下移动的光斑
也不是落满叶片的秋天,万物已经成熟
每一件事物都披着黄金般沉甸甸的比喻
而金灿灿的文字,正被运往丰收的途中
更不是冬天,在一片耀眼的白的覆盖下
仿佛一切都是新生的婴孩,令人动容,又极具悲哀
我要写信给她,通篇只有一个“雨”字
那是我出门前看到的雨,普通得像我每天正常上班
吃饭,絮叨,言不由衷。同样普通得
像我每天在一本本书的孤岛上,一心造一艘
渡这个时代的船
7、
父亲叫我给他买药。他的声音是苦的
他因年迈越来越没有逻辑的语言,像他瘸掉的一条腿
没用的腿,是长在悬崖上的一棵树
早已掉光了飞翔的叶片
没用的腿,成了他行走时的包袱,刑具
没用的腿,象征着很多人生活的遭遇
我知道他疼,我知道他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
才能镇住使他全身起伏的呻吟的波涛
雨,是不可能不下了。连绵的雨,没有尽头下
风湿病像一把锈钝的锯子锯他瘸腿的关节
有一回,我看他躺在沙发上,花白的头发
在时间锋利的刀镰下
仿佛秋后摇曳在风中稀稀疏疏的芦苇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电视,他的嘴唇首先微张,震颤
然后牙齿紧咬。我不知道他这是因为疼痛才有的表情
还是因为电视里,一把大刀正砍倒一个鬼子
8、
她好几年没有催我找媳妇了
她好几年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了
她好几年一直照顾着地里的庄稼
就像照顾着她和他丈夫共有的娃
他们听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她就在地里忙着侍弄因果了
她好几年没有和人提起过我了
我好像是多年前上门找水喝的过路人
喝完水便匆匆离开了,骑着一匹看不见的马
去往李白的长安,马尔克斯的马孔多,艾丽丝门罗的图柏镇
去往柏拉图的理想国
我知道她早已为我下过雨了
而不是今夜的雨。我们只隔着一面墙
但她哪里知道,我紧紧握着手里的笔
就像纤夫死死拉着一根纤绳
仿佛要把我们整个人类生活的苦海拉上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