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西左的头像

西左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8/23
分享

西左:成都行记

1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天空中漂浮的云,它们吸足了太阳光,显得晴朗而又耀眼。我突然想起那个26岁自杀写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林奕含,她在书里写道:我要给你一百个棉花糖的拥抱。云和棉花糖有白的关联。“一百个棉花糖的拥抱”美得让人想哭。然而,回到人个体生活本身,这个世界又有谁被好好善待呢?不过都在各自破破烂烂的世界里缝缝补补。我一直认为有远大理想的人,会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总能够以一百种自欺来麻醉自己,忍受着当下的种种。这简直就是一种盲目赴死的英雄主义的悲壮。我没有什么远大理想,也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怎样带着光芒照亮他人过活的人。我只想知道生活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我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安安静静活着,不被打扰,哪怕像一根草一样活着,像一粒沙一样不起眼。我都不在乎。但是,人得工作,得交际,得经营世故……人太累了,一生都在这些东西里面打转,挣扎着陷入一个又一个漩涡。人可怜,愚蠢,又自以为是。

漂浮的白云下,是一整个成都平原。沃野千里,水稻已经由青绿转入微微泛黄。我想到和我隔着几节车厢的朋友Z,想到他因为没有买到坐票,背着双肩包在列车车厢衔接的过道,掏出袖珍版的《道德经》消磨时间。列车外,是一整个成都平原,被太阳照射。在时间的推移中,延伸进一部生动的历史。改朝换代是人的事情,可歌可泣;而天的事情就是“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悲,却又无可奈何。人,不过就是浩浩汤汤的时间长河里的一滴水,渺小又无能为力。

我的近旁坐着的是一个一直眯着眼睛打盹的陌生人。髭须占领了他宽阔的下巴。从列车启动到车到成都,全程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没有人想去真正意义关心一个人的过往,面对别人的人生,人都是在翻阅一本闲书。我也不可能给他说,我们今天凌晨5点就起床赶车。我们在高铁站候车时吃了碗味道不错的红烧粉……这些生活中单调、千篇一律乏味的流水账。于他,毫无意义。我不可能给他说起,我内心鲜有人知、能理解的隐秘。这个世界绝对没有一种所谓的感同身受,不过是每一分每一秒都自己煎熬着。像一个关掉的抽屉,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潭,一整个神秘到没有边际的宇宙。

阳光强烈,我拉上车窗帘。窗外的风景被我关在了外面。我将脸紧紧贴在米白色的帘布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迷迷糊糊中,一些往事蜂拥而来。我想起父亲,在他最轻狂的年岁,在生活的战场上败下阵来。从他梦想的西双版纳铩羽而归。低下头,屈从了组建家庭的命运。他现在已经老了。花白的头发,像落雪的、被风吹得四处乱颤的枯草。他的脸,被时间的流水冲刷出沟壑,又仿佛是一个游子回乡的地图。他说话的声音日渐微弱,就像小时候,家里挂在贴着泛黄报纸的墙壁上,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油灯。有好几次,我从外面回来,我看到他对我欲言又止。我理解不了,那将是怎样复杂的情绪。那种情绪却在我的内心最深处打了一个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结。我也想起我的母亲,一个普通农村妇女。我当年选择写作,有大半是母亲的功劳。那些年,朋友们都觉得我的这一选择不务正业。不,应该叫走火入魔。可能还更糟糕,用万劫不复形容也不过分。家里人也觉得我读了那么多年书,应该去找一个体面的工作。我也确实很努力去找工作,也很努力融入职场生活。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无论如何我都觉得我所做的工作都毫无意义,我不想就此浪费掉我的一生。我毅然从“工作”的大海里游出来,回到家一门心思写作。那时,不仅要面对生活经济巨大的压力,还要面对家里的冷嘲热讽。我没有说话,我甚至也怀疑过写作就真的是人生的意义。但母亲却对我说,我相信你的选择,也相信你能成功。现在,母亲已经老了。好几次,我看着她的背影。我感觉她就在她的身体里缩水。我知道,时间会让我们在某个路口永别。我也知道,这个人世间最终剩我一人形影相吊,踽踽独行。我最后还是会想起她,曾经心爱的姑娘,但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只是胸口真的有东西在那里撞击,抽搐,生生疼。

列车抵达成都东。下车的乘客就像从枪膛里射出的子弹。我还是满眼朦胧,身边站着的是列车尚未到站,便穿过几节车厢来把我摇醒的朋友Z。刚出车厢,一股热浪扑来。我本想破口一句:我去,热浪滚滚啊,像第一次去厦门的感觉。我还是忍住了,人有一种不太好的习惯,那就是什么都能习惯。一旦习惯了,也就不热了。啥事儿也不叫事了。我们边走Z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他带着我这个路痴乘坐地铁,去往他大女儿发给他定位的酒店。

2

抵达酒店。Z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在沙发和床上坐着。尽管白色的床单和被套让人联想到雪,但也阻挡不了因为热从我头顶蒸腾出的汗水,额头上脸上淌成瀑布,像在淋浴。Z刚高中毕业的大女儿看到我,一如往常,笑容可掬。笑容像春水,温暖清澈。Z的妻子看到我,说,你也来了?我开玩笑说,我是刚在楼下过马路时遇到Z。这不,他乡遇故知嘛,顺道上来坐坐。她回,好巧。我说,简直巧得莫名其妙,在哪里都能遇到。她心领神会,笑笑,不再说话。他上幼儿园大班的小女儿喊了一声爸爸后,便始终没有说话。看了我一眼,保持着苹果的腼腆,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在拨弄。

我来到和他们相邻的房间。又热又累。房间门没有关,我便打开房间空调,把鞋一脱,就像手机一样把自己丢在了床上。明明很困,却睡意全无。我拿起手机,手机电量没剩下多少了。我刷了两个视频,都是推荐成都的。一个是推荐成都的火锅,一个是推荐玉林路的小酒馆。我把手机放在枕头上,便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放眼望去,崭新的高楼林立中,还有一些低矮的旧房子。旧房和新楼,就像一些老人夹杂在一群年轻人中。仿佛两种新旧迥异的思想,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坚守着。思想,如果没有毁天灭地,没有去伤害任何一种细微的事物,那就没有对错之分。楼顶上空,是热辣滚烫的太阳,不可一世的样子显得那么孤独。不被理解,那就按照自己的方式过。太阳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又索性怨恨起自己来,为什么不带上布鲁诺•舒尔茨的《鳄鱼街》,或者爱丽丝•门罗的《快乐影子之舞》。随便一本什么都行。就在这怨恨欲罢不能的罅隙,朋友Z走进来,说,走,去文殊院看看。真是喜出望外。

我们乘电梯下楼,右转,过几个红绿灯,沿着两面红墙往里走,没走多久就到了。游客穿得花花绿绿,不管是衣裤还是裙子都一概薄如蝉翼。他们是谙熟成都的夏天天然汗蒸的。红墙下,每隔10米左右就有一个老人或者中年妇女,拿着茉莉花编织的手串在卖。从她们近旁走过,一股挺拔的香味袭来。有点像吃进嘴里的雪糕。出于好奇,百度一下:《本草纲目拾遗》记载,茉莉花气香味淡,其气上能透顶,下至小腹,解胸中一切陈腐之气,辟秽浊。真好,解胸中一切陈腐之气,辟秽浊。红墙下,还有卖扇子和玫瑰花的。扇子送风,玫瑰送爱。整个步行街还充斥着蝉的叫声,瞬间让吹来的风都变得燥热,沸腾。进大殿门,工作人员发给我们人手一炷香。往里,都是上香的人们。我不像朋友Z,他知道哪尊是文殊菩萨,哪尊是南无观世音菩萨,哪尊是南无释迦牟尼佛……上香的人们跪拜,闭目,一脸虔诚,嘴唇蠕动。仿佛将他们心中所求,念成经文。我心想,如果要我一定要有所求,那我就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我和Z因为热,坐在檐下的阴影里。我心如止水,也像一座孤岛。在这人间欲望裹挟的炉鼎烟火气息里,多么不合时宜。我在此又不在此,正如弘一法师云,心无所住而生其心。

在文殊院,Z的妻子带着小女儿,焚香。点蜡。许愿。美好如彩虹。

后,我们离开,在酒店小憩。直到晚饭时候才出门。

3

晚饭,我们吃的是四川火锅。饭后,醉着去了玉林路小酒馆。

起先,Z的大女儿在美团上找到一家评分极高的四川火锅,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反正离我们所住的地方不是太远,也就几公里。正好走走。

我们走在成都的街头,赵雷的《成都》仿佛将走过我们的榕树、赤膊在街边小摊吃喝的油腻中年大叔、街边摊贩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汽车喇叭声、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人、跳广场舞的退休大爷大妈……热气腾腾、烟熏火燎揉进《成都》里。每一种事物都是一支令人动容的歌。既容易令人遗忘,又容易令人伤感和落泪。

遗憾的是,当我们找到那个火锅店的时候。服务员却说,吃火锅排队还需要三个小时。我看了看手机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半左右的样子。三个小时?那不是将近深夜十二点左右了吗?谁还在那个点吃火锅。但火锅店对面的马路上,确实等着一片黑压压的人,或站或坐。

因为走了几公里,又过了饭点。又倦又饿。最后找了一家门脸比较亮堂,能透过半落地窗看到许多人在里面吃得不亦乐乎的火锅店。我还是没能记住这家火锅店的名字。我们走进店里,向我们迎面而来的服务员穿着红红的T恤,就像一个红红的辣椒。服务员引我们坐下。我们点了锅底和菜品。没一会儿工夫就都上齐了。开火。麻,辣,鲜,香。小小的,小小的火锅,从古至今,沸腾着庙堂江湖、贩夫走卒、达官显宦、文人骚客、商贾农工、红男绿女、黄发垂髫……渡他们的胃,一个个时代的胃,沸腾着,煎熬着。

我们一边吃火锅,一边喝酒。火锅很辣,酒也很辣。空调一直对着我们吹。一直吹。

我们喝了两瓶泸州老窖。迷醉中,我和Z像往常一样说起心事。我们的心事,陈旧,没有新词,也没有新意。老得像一本老黄历。迷醉中,既没有逻辑,又词不达意。只是在离家七、八百里外的成都,我们像两个古人。但不管诗歌里的江湖路远,秋叶芦花;还是驳船商女,西风瘦马……都与我们无关。更别说一箪一食,苍生天下。我们也不像许由在河边洗耳朵,陶渊明种豆南山下,周敦颐种莲。我们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们是古月透过窗玻璃照着的两个今人,在人间如容器一样装着五味杂陈。两个名字,被人唤旧,如翻出破洞的报纸。两颗孤星,流浪人间,悄然熄灭。

我们是醉着打车到的玉林路西。

走进玉林小酒馆。浓密头发垂肩的女驻唱正在唱《路过人间》:

路过人间,爱都有期限

天可怜见,心碎在所难免

以为痛过几回,多了些修炼

路过人间,就懂得防卫

说来惭愧,人只要有机会,就又沦陷

……

她的声音里有荆棘,有断翅的鸟,有秋风里纷飞的芦花,有一生中难以抚平的皱褶。她仿佛是摔碎的瀑布,不小心打破的花瓶,某个人眼睛里摇摇晃晃的眼泪。

等她唱完,我才发现一个花臂的形销骨立的女服务员站在我旁边,问,喝什么酒?我说,来半打啤酒。她这才引我们在一个离驻唱台子较近的桌前坐下。在用来烘托气氛的昏暗的灯光下,酒馆里塞满了人。他们有的注视着驻唱,竖着耳朵;有的耳鬓厮磨,窃窃私语,你侬我侬;有的在驻唱的歌声里摇摇头,神色迷离;有的耷拉着脑袋,陷入深深的沉默。

我把酒倒满酒杯,我对Z说,喝。我们喝下昏暗的灯光,喝下酒馆里那么多人复杂的情绪,喝下驻唱女歌手悲伤的歌,喝下整个成都。

4

醒来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左右。

Z看我醒来微笑着问,没事了?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眼神闪着一丝诡异的光,云层中划过的闪电。

我说能有啥子事。就是脑壳有点昏。

他突然唱到,你是魔鬼中的天使,所以送我心碎的方式。

田馥甄演唱的《你是魔鬼中的天使》里的歌词。Z唱完后捧腹哈哈大笑。

我说,大早上的吃错药了!我语言平和,没有起伏。

不是,你真的忘记昨晚的事了?

啥事?

请我吃早餐再告诉你。当然吃火锅就更好了。

不说拉倒。

嘿,别那么小气嘛。保证物超所值!他一脸神秘。我越发想探知所以。

光速洗漱完毕,我们来到酒店楼下。两边都是早餐店,面食为主。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既能吃火锅又能吃面食的店。

你们来早了,我们吃火锅至少要中午十一点。老板娘声音甜美,又充满韧性。

我们面面相觑,索性坐下点了两碗面条,加了两个鸡蛋,四瓶啤酒。早餐喝啤酒是这些年养成的不良嗜好,美其名曰还魂酒。能不能还魂自己最清楚。

可以说了吧?早餐上齐后,我问。

现在还不能说,因为有个小插曲有点影响食欲。说完,他又嘿嘿笑了。秃掉的头顶,几根头发精神抖擞的震颤着。

你这个家伙,要是让我知道你故作神秘你就死定了。

赶紧吃。趁热。

我都一直在冒汗了。还咋赶紧吃?

我是说你昨晚记不得的事,你赶紧吃完,我趁热告诉你,冷了也就不好笑了。

囫囵吞枣后。

这回可以说了吧。我看看我们吃空的碗,再看看他那双充满故事的眼睛。

他看着面前一杯倒满的啤酒说,这个,不喝光也没关系的吧!

当然。

你昨晚去抢人家驻唱的话筒唱歌。反反复复就一句,你是魔鬼中的天使,所以送我心碎的方式。你是魔鬼中的天使,所以送我心碎的方式。你是魔鬼中的天使,所以送我心碎的方式。哈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

不会吧?但我脑海里确实出现了一张好看的脸。魔鬼中的天使。

更好笑的是你一开口唱,我就吐了,一泻千里的那种,真是畅快。之前还昏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像滴酒没进过一样。你这歌声有醒酒的功效,但也有谋杀小酒馆的嫌疑。哈哈哈。秃掉的头顶,几根头发精神抖擞震颤着。

噢,我的天。我悔得只差以头抢地尔。

人生为什么要清醒呢?Z问。

人生为什么要清醒呢?我带着这个问题进入武侯祠和杜甫草堂。导致关于解说员对武侯祠和杜甫草堂的解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反而觉得在人生这场战役中,被命运和生活的刀兵逼到穷处时。偶尔的醉成了避难所,成了养精蓄锐的大后方。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清醒后,所有的一切又卷土重来,仿佛比之前的攻击更加凶猛?人,只能对抗着,生生的熬着,疼着。一边破碎,一边自我愈合。除了自己,没有人帮得了自己。

告别成都。

回贵州的高铁上,我能擦亮正对我的这边车窗。但怎么也擦不掉正对世界的那边的车窗,被雨水的水渍弄脏了。起初看,世界是模糊的。再看,世界有些脏。最后看,不过就是大梦一场,灵魂坐在身体的动车上,一直往前赶。一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