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夜晚已经有了秋天的凉意
凉爽的风吹着路人,像吹着
从树上掉落下的叶子。但他们是信笺
有各自的地址和令人陷入悲伤的寥寥数语
纵然里面的内容丰富如汪洋
不像我的父亲,腿已经瘸了
其实瘸掉的腿,是他的神将它收了回去
有一天,神还会收走他以及他人间的姓名
在他空出来的地方长出青草,树
或别的什么。不是为了代替他,而是成为他
草木的一生,被根
固定在一个叫南门村的村子里
每一年,都要掉落那么多仿佛
叹息和病痛一样的叶子
我昨晚从贵州来
沿途,高铁两边城市亮起的灯盏
犹如地球上的星星,但它们照不亮我
云贵高原一样的孤独和落寞
它们汇聚成的星河,也不属于我这个匆匆过客
我能带走的,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无边黑暗,我潮湿的文字在那里拔节
我的包里,静静躺着乔伊斯的小说集《都柏林人》
文中有人正在死去,还会一直死,直到人类尽头
在浩瀚的时间里,人类不过是一阵雨
但我并不想对你说这些。我对你的想象如芦花纷飞
我向我们约定的地方走去,大步流星
你长得像一首古诗,只因我的修辞过于匮乏
你从瓶子里倒出葡萄酒,我想到摘葡萄的手
捧过玫瑰,擦拭过泪滴
在绝望的时候用来捶打胸口,揪头发
并把一生弄成漩涡
我们吃饭,喝酒,聊天
交换一生中不被看到的积雪
仿佛令人眩晕的强光一样照在那里
临别时,我们相互拥抱
如两朵云,我知道你未来的山高水长和晴朗
你也知道我必将覆盖在大地上,像你说的
善和慈悲心肠
池塘
池塘里的水是静止的,静得像一把琴
弹琴的手已经长到八岁,写的字歪歪扭扭
尚不能指明人生的轨迹。但八岁的手指
是刚抽出的月芽,是刚含苞的白牡丹
这手放在江水的琴键上
一曲,还不懂如何敬苍生,如何敬鬼神
池塘里的荷花,红的已熄灭,白的已融化
只剩参差不齐的茎和大小不同的叶
被丢进一堆锈迹斑斑的枯黄里,让时间一点点吃掉
总有一天,这个池塘将不复存在
像坐在它旁边的林子里看书的我
它将挥舞无形的翅膀回到天空云的堤坝
而我,也将把自己还回去
还给食物,水;还给父母,恩人,仇人
还给夜空里的一颗星星
像还给曾经被我用锄头,划开一道道新鲜伤口的土地
林中
不要去碰那棵
被斧头砍过的树
它疼
那个挥舞斧头的人
可是要从树的里面
为村庄取出一点炊烟
为风湿的妻子的药罐取出一点火
为病重的母亲取出一口棺木
为哑巴儿子取出一把琴
代替他说出心里的苦
代替他在人世间歇斯底里哭
他唯独不为自己
活得越来越沉默
沉默像他手里锋利的斧头
劈向自己的次数,比树还要多
坟头的草
外祖父埋葬的第二年
草便从坟头长了出来
被风吹弯腰
吹低头的草
多像在世时的外祖父
他哪里知道他欠下的赌债
父亲母亲替他还了
欠下同辈的人情债
我们也将他最后一个离世的伙伴
抬到山里种下,像一枚安静的松果
他不知道的是
他的五个女儿,其中一个已死于疾病
还有四个还在各种不同的中药里熬着
他也不知道
我的两个哥哥已成家立业
正在饱尝生活的艰辛和坎坷
他更不知道
我的一生,像一条孤独的河
在他连名字都不曾听过的地方流淌
有时黑像一块铁,有时亮如一束光
甚至,在行至穷处时
我也会像他坟头的草
弯腰,低头
哑巴一样不说一句话
瞎子一样不见人间疾苦
母亲,秋天来了
母亲,秋天来了,你在做什么呢?
我们早已没有金黄的稻谷
可以收割了。我们的良田
早被用来做成救死扶伤的医院
也被用来做成送我们的亲人
去往沿海沦为机器的车站
镰刀也成了只能被诗歌磨亮的意象
曾经那么多杂乱如野草般的日子
我们都用它来梳理,现在却毫无办法
母亲,你是不是拿着竹竿去到山中
打树上的板栗。像去年一样
总要留一些给山里的小动物
因为冬天那么冷,雪那么厚
也像去年一样,将背回家的板栗
极少一部分
送给邻居,亲戚,朋友
大部分拿去换父亲的药
母亲,秋天来了,此刻
你是不是正背着一箩筐玉米往家走
西沉的落日落进你的箩筐
又比去年重了多少?你总是不说话
你那么瘦小,却比落叶纷飞的秋天还要苍茫
苹果树
不是我们翻新房时将它砍倒的
是它顺从于一种苍老的宿命
将自己移植到高远的天空
让我们离世的亲人,长成它
枝头密密匝匝的叶片,替我们挡住
一些来得意外的暴雨
每年春天,外祖父都要坐在这棵苹果树下
他已经老得哪里也去不了
仿佛一匹陷入时间深处孤独的老马
再举不起带火星的四个蹄子
苹果花落在他白雪的头顶
就像一只只羽毛好看的鸟在雪地上觅食
但那里什么也没有,唯有吹过的风,如呜咽
他离世的头一年秋天,属于他
又老又旧的世界一片片从苹果树上掉下来
落在他脚下,枯黄,卷曲
他用松枝一样光秃秃的手
接过表哥家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仿佛一棵枯树的侧面长出新嫩的侧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