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音乐会的途中（五首）

柿子

那天吃过午饭，我从食堂

把它带回宿舍

它不是餐桌子上一盆柿子里

最大的一个，也不是最小的一个

表皮还有斑点

那天早上，我写了一首诗

诗歌里没有雪，也没有雨，只有无尽的虚无

贯穿我们像稻草人的一生

我们是空的。不像我们的父辈

是用泥土捏成的

他们早出晚归，用锄头

在土地上书写自己的罪过

也用泥土洗涤自己人世的良心

只为最终被泥土原宥和接纳

成为泥土的一部分，还给他们的神

他们的神是善的，允许他们长出植物和粮食

这个柿子，放在书桌上很多天了

它的近旁是一摞厚厚的书

书里的文字会不会化作一匹匹无形的马

跑到柿子里面的江河饮水？并啃食柿子里

高处的霜雪，直至啃食到形式主义的月亮

去往音乐会的途中

我们聊到了诗。但很抱歉，我第一次来北京

途中，一个多小时，我一直看着窗外

餐馆、行人、车辆、树、胡同、地铁口……

从车玻璃的薄冰上极速滑了过去

我侧身向你，仿佛以略微拐弯的河流

我无法说出河流冲积出的平原，该种植棉花

大豆还是水稻。黑土肥沃，类似于人的痼疾和执拗

你在我的耳边絮叨。我想到一个人在冬天煮茶，温酒

院里的枣红马，正在咀嚼主人迫切的心情和时间的草料

远方，有人要来，和风雪一起动身

换作是你，可会以松针为弦，以白鹤为酒盅

不弹高山也不奏流水，只为饮一杯天道无情，人世寒凉

还要将千山雪，饮成白花花的阳光

你又说到了新疆。这个季节，山脚下草木枯黄，山顶

雪花落地皆为牛羊。而你，欲言又止，像飞鸟的翅膀

在澄澈的天空中忽闪忽闪

速记员

昨天，在一个诗人的新书发布会上

她负责记录和整理与会人员的发言

当她在键盘上敲击出大海

我看到我的父亲，抱着药罐的稻草

在病痛的大海里挣扎

有一回，一个巨浪过来，他就差点

永远离开了我们。那时，我看着奄奄一息的他

像看着蝴蝶缓缓收敛翅膀，落日收回

照在大地上的最后一丝光线

当她敲击出小船

我看到我在精神的苦海上

划着小船，用笔做成船桨

不知道该划向何方

与之相比，我更宁愿是偷盗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当她在键盘上敲击出眼泪

我想起多年前，一个白发的父亲，在儿子的坟前

挤出最后一滴滚烫的眼泪，点燃原野

但她的手指一直在敲击

仿佛在排序宇宙间星辰的秩序

又像我老家一群手忙脚乱的人，正在送别死者

敲门记

是谁在外面敲门

我还在梦中

一会儿是落魄的书生

用尽一生，只为流水上的浮名

一会儿是为故人守墓的老翁

大雪白头，如遗世的白鹭

一会儿又是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

被好事者雕琢成佛像

受尽人世的辱骂和供奉

最终，我还是被敲门声

从梦中惊醒

我打开门，什么也没有

唯有走下屋顶的月亮

一块薄冰，滑向唐宋的天空

照李白，杜甫，苏东坡

一生的幽暗和寒冷

白鹭

它们的翅膀属于天空，神

脚趾和喙属于深厚的大地

它们的胃，既能装下水乡

也能装下陆地

它们落在田间地头，鱼塘

河里，以及河边的柳树上

它们那么白，没有太多内容

暗合故乡人的生平事迹

也暗合一张张白纸

不著一字的地方，耗尽人的心血

有一年秋天，我大病初愈

在水塘森林公园看见了它们

刚吃掉水库的一角

便飞落在旁边的松树上

它们真轻呀，刚吃掉的可能只是

水面的一点明媚的波光

不，也许它们只是将尖尖的喙伸进水里

用它们仅有的语言，传授它们所理解的

星河璀璨的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