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白鹭的早上（七首）

 看白鹭的早上

天空是灰色的，无边无际

盖在平原上。我们开着车

把万亩槐树林，远远甩在身后的细雨中

那些槐树，渐渐被雨水泡得泛黄的叶片

任大风刮成从枝头飞往天空的麻雀

剩黑色粗壮的枝干，在冬天淋着雪，淋着白花花的时间

我们心空出的地方，用来对这个世界抱歉和原谅

也用来开出槐花明媚的早上，有人在那里写诗

诗是敞开的门，照射进一束晴朗的悲伤

道路笔直穿过牛筋草、狗尾巴草、翅果菊、芦苇草

穿过磕头机和防风林。大海太远了

但我们的辽阔抵达了它，甚至更远的事物

在这个早上，密密麻麻闪烁着

而为什么我们无法抵达一只白鹭的真理？

无论鱼塘上空成群的海鸥怎么尖叫

它都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单脚独立，紧缩着头

地平线上一个打不开的死结

灰鹭

后来，我们把车停在路边。大海已经看不见了

我对大海喊出她的名字，爱。但

我和她之间的斑驳，说不出。我有太多落叶的时候

毫无来由。我们坐下

点了几只稻田蟹，我们吃

落在遮阳伞上的雨声

荒凉的寂静。再后来，雨停了

我们走过一段酥软的泥巴路

来到荒野的深处，我们语言的草籽，在风里飘落

直到荒野里飞出的灰鹭

将我们

一点点

带飞离我们的视野

面对一张白纸

你要写下一朵云，让它落下雨的针

去缝补一个撕裂的人。她早餐一个馒头

中午一盒泡面

海绵一样，在工地挤出了所有力气的水

她要给她外出求学的儿子寄去生活费

还要给病重的父亲抓药，寻遍县城的土医生

她被生活生生熬着，越来越苦，犹如一味中药

你在中学的作文本上把她写成牛马

现在把她写作母亲。月亮一样的母亲，怀乡病一样的母亲

你要写下一只乌鸦，它是一首你未完成的诗

未打开的门，未选择的路

你的至爱，你的心死。它是你父亲的那条瘸腿

一支墨汁即将干透的笔，在大地上艰难地写

但是，面对一张白纸，你只写下一个字

那个字，多像那年冬天你祖父过世时

人们在雪地里新挖出的土堆

关于梨的叙事

一个香港诗人送来的

在秋天阳光明媚的早上

院子里的紫花地丁还没有开

茜草也还绿着，马唐被时间的雨水泡褪色

鸡屎藤再过去一点，将踩空小叶女贞枝条的悬崖

铃铛般落了一地的银杏果，封存了太阳燃烧的句子

我们住在同一层楼，不起眼的角落

如果沿中空地带斜斜对折，这两个房间便能重合

这与板块运动无关，与起先隆起的陆地变成海底也无关

更与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照进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无关。最多算两棵梧桐树上

的叶子，举着同样的明亮和温暖相互致意

不能再深入下去了，不然就要说到根

被生活和命运禁锢在那里。暗暗承受艰难，困苦

仿佛再熬熬就能够到，泥土的天空的火种

这个梨，有着金黄的皮层

让我联想到昨天我们在中国美术馆看到的

一幅秋收画卷，天地万物收缩在稻谷般金灿灿的阳光里

我小时候坐在画里的田埂上。那时父亲的腿没瘸

他用锋利的镰刀将饱满的稻谷割倒，把蛐蛐的叫声扎成捆

最后背着沉甸甸的月色回家

后来，稻田被用来修了车站

锋利的镰刀被堂屋角落里的锈吃掉

父亲却变得越来越锋利，有一回

他因为生病，差点将大地割断，永远离开我们

现在，他已经老了。像一块荒地，一件

离世的祖父留在人世的破旧的衣裳

最终，我并没有把梨吃掉。纵然它的甜

能平衡人世间的一些苦

我把它放在书桌上，陪着我读书，写作

直到有一天水分流失，变得干瘪

直到有一天它里面的神来到我大地一样厚重的诗里

像乔伊斯《死者》里的雪一样：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

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夜晚

吃过晚饭，我们开始往回走

我们把狼藉的杯盘，空掉的啤酒瓶

身着橙色工装的服务员，留在那里

生活的棋盘上。人行道上就剩我们两人了

因为骤降的寒冷，他们守着室内的火炉

在一部可能的书里，幻想去到南方

成为大地画布上的植物，被阳光涂成红的白的粉的

从餐馆灯箱里照射出的霓虹，幽微照在

鳄鱼一样的树根上。树上，叶片开始变黄

逐渐长成飞离枝头的翅膀。孤独的翅膀

现在还是天空紧闭的门窗

你说，昨天门头沟降下今年的初雪，真美

我好想说，你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姑娘

你一生的雪，我愿意为你下。但我没说

我浑浊的一生，尘埃的一生，草芥的一生

毫无办法。我们来到房间喝茶

我们喝掉采茶人指间的暴雨

也把一座南方的山喝空

我听你聊老子、孔子、庄子

聊库切、梅芙·布伦南、格拉斯、萨拉马戈、古尔纳

他们占据了你一生有限的份额，在你的夜晚闪烁

送你回去后，我坐在学院的台阶上

看着漫天繁星，那么孤独，那么小，那么亮

在后半夜破茧，穿着我们的肉身，来到大地上

无题

你知道的

我不敢靠得太近

我有刺

我疼

你写下玫瑰

写下那么多明亮的句子

我

很黑

你知道的

我喝得烂醉

在卫生间吐血

一朵，两朵……

无数映山红挂满枝

我感觉我快要死了

我给你发信息

说，叫我的母亲不要伤心

我要走了，意义离开句子

窗外在下雪

那么多飞蛾

撞在窗玻璃上

那么多飞蛾

都是

我虚构的上帝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你说，现在

多好啊

又有了心爱的人

我说，是啊

这颗心活得太苦了

我要它

死

午后

那些树在枯黄

卷曲。你走进那些树

影子落在你的肩上

落进一个想象的火炉

你瘦，像霜降后

你写下的那些句子

顶着雪。高出生活的雪线

一根你白掉的头发

黑夜里的一道闪电

耀眼的阳光

照着你衣服的树皮

有人在远处看你

想象你用怎样的方式

取出小船

自渡。取出斧头的把柄

挥向真理

但你只想取出笔

写刍狗，众生，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