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咕,咕咕咕……”窗外的野鸽子又开始唱它的田园歌了,粗哑又单调。但对我来说,这声音却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动听,每一次谛听,都让我想起田野里忙碌的外婆。
外婆很瘦,个子较高,像一棵老杨树。一头齐耳短发被一根黑色发箍一丝不苟地箍住,显得整齐又干练。杏子脸上,一双大眼晶亮亮的,眼角和嘴角布满了一条条皱纹,像刀刻的核桃船一般,每当她说话或微笑时,这些皱纹便漾起了生动的波浪。
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婆的腿就患有风湿病,青筋一根根暴起,像小青龙在皮肤里张狂游走,青龙暴怒时,腿就疼如刀绞,不能走路。几十年与青龙斗勇,外婆走路有些外八字,但她干活丝毫不减年轻时的风采。
她一如既往地去池塘挑水种菜,去地里挖花生,去田里插秧,去山上砍柴,还扛着自行车翻山越岭带我去看病……,她健壮有力的胳膊和腿,在四季的田野里奏响着勤劳的歌谣。
外婆是个闲不住的人,可她却因“闲不住”差点丧了命。
有一年秋天,一个晴朗的下午,秋收过后的田野空荡荡的,外婆去田埂上砍柴,她弓着身子,一手抓草木,一手握镰刀,呼哧呼哧地砍着茂盛的杂草。可能是手劲太猛,可能是刀太快,只听“哎呦”一声,外婆把自己的右腿砍伤了,砍破了血管,顿时青筋里的血像水管的水一样喷涌而出,鲜红的血染红了丝茅草和青树叶,外婆大声呼喊,茫茫的四野空空的,只有她自己的回声和几声野鸽子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要不是路过的村民及时相救,外婆可能去鬼门关了。
自那以后,舅舅便禁止外婆再去田里干活了。舅舅送她米吃,送她菜吃,送她柴烧,她只用在家里老老实实坐着享福就行。可外婆是个要强的人,她怎么能忍受那种“懒人”生活呢?她在家一刻也坐不得。
有一天中午,烈日炎炎,火球炙烤着大地,人一出门就汗淋淋。我妈、舅舅、表弟去田里抢收稻谷。蜿蜒的灰白色的水泥路上铺满了金灿灿的稻谷,像一匹黄金锦缎,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晒着日光浴,那些都是舅舅家的。八十多岁的外婆蹒跚着腿,沿着马路走着,看着,笑着,不时看到有乌鸦、麻雀飞落下来,偷吃谷粒,她迈开残腿,奋起直追,抓起小石头朝鸦雀扔去,还“咚咚,咚咚”叫着,用声音威吓鸦雀。鸦雀斜眼睨着苍老瘦弱的外婆,飞走了,又飞回来了,继续肆无忌惮地啄着黄金谷粒。外婆气得瞪圆了眼睛,骂道:“你个死鸟!撑死你!”
她想:得拿个棍子赶,这些个死鸟才会怕她!于是,她走到山坡下,发现一丛矮树,她使劲地撇一根树枝,约摸手指粗细。柔韧的树枝和年老的外婆对抗着,不一会儿,树皮扭曲了脸,青绿的汁水流出来染绿了外婆的黑手指。还差最后一点!外婆拼了,她咬紧牙关,不顾汗水模糊眼睛,用力弓着身,老弱的身体里猛然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只听“咔嚓”一声,树枝终于被折断了。外婆欣喜若狂,刚想拿战利品,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往前倾,猛地栽倒在树丛里,被截断的树枝戳到了脸,眼旁赫然一个血窟窿,血不住地往外冒,外婆却像没事人一样坐在那,不叫也不哭。
过了好久,表弟回家后发现外婆不见了,家人四处喊叫,焦急地寻找,终于在那棵树丛后发现了浑身血淋淋的外婆。我妈被她血痕满面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前去,哀嚎:“妈,你咋搞成这个样子?你看得到我吗?”外婆沉默。完了,不止眼瞎了,脑袋还摔傻了。表弟赶紧背起外婆,直奔村医家。医生说,差零点一公分,就伤到眼。惊魂稍定的舅舅梗着脖子责备:“你不要命了!……”外婆担忧地嗫嚅:“我……帮你看下谷……”
外婆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昔日灰白的头发已变成满树的梨花。身体也不再硬朗如挺拔的杨树,而变成了一把弓,一把越来越弯的弓,一把离大地越来越近的弓。外婆啊,孩子一天天长高,你却一天天变矮,矮到尘埃里,我和你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在泪光中恍然,勤劳苦干一辈子的外婆,多么像一把拉满弦的弓!弓着身子在田地里劳作,弓着身子在烈日下赶鸟,弓着身子在炊烟里做饭,弓着身子在窝棚里捡鸡蛋……“弓”是她永恒的姿态,“弓”是她为孩子默默奉献时,用身体写下的倔强的字。每当野鸽子叫时,她就要开始弓着忙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