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蒙蒙烟雨,给醴陵这座充满江南韵味的山水洲城,又蒙上了一层天青色的淡雅轻纱,瓷韵顿生。我与三五好友,冒着严寒,迎着细雨,前往沩山古窑探访醴陵陶瓷的悠悠古韵。
开车驱使在宽阔的旅北环线上,一色沥青柏油马路,特别通畅。大抵是接近年尾,路上少有车辆与行人,蒙蒙的天色,清冷的寒风,让乡野显得更加清静,更加旷远,这让我们更期待这次访瓷的清欢了。
进入沩山小镇,一路依山傍水,在朦朦胧胧的山水之间,我们几人仿佛穿行在一幅沉淀千年的古画中:那隐约的几笔浅灰,是画家给我们涂抹的宁静的天空;厚重的笔调,则是远远如青如黛的静谧深山;一团白皙的纸面上皱着的几条灰纹,是清风荡起的涟漪微澜;几条线条勾勒的便道上几点黑影,不知是千年前的吟客还是今天的你我……
山路依着水库,我们绕行了半周,便来到了一个小坪。小坪的一旁,有着一个木制的“沩山洞天”的路牌,路牌的一侧,则是一条通往群山深处的小道。小道约么一车见宽,深灰的水泥铺就使其充满现代感,但路旁那些不知名的零乱的杂草,偏又充满了乡野的质感。特别是路旁的仿木制栏杆,粗糙,皲裂,不规整,又给人以荒原的苍莽。苍莽的栏杆将平整的小道与清幽的溪流隔着,便仿佛把城市与乡村、把历史与今天、把古人与今人隔着。
我们沿着小道向群山进发,溪流却从群山流向外面。我们相对而行,树上偶然飘落的黄叶,便是我们对溪流的问候,溪流偶尔泛起的波澜,便是他与我们的唱和了。
一路弯弯绕绕,我们向上,溪流向下。当我们行经一个小坡上,便见到溪流直泻而下,宛若一道飞瀑。虽无“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豪情与壮阔,却有难得的几分灵动与婉转。浪花飞溅,他不是溅在水上,而是溅在我们的心间。一点一滴,便溅起了我的诗情:清泉无色亦无穷,落入深幽自不同。非历千回和百转,能成白练挂长空?
几经曲回,转过一个山坳,便豁然开朗了。我们站在山坳上,倚着路旁五层高的灰白财源古塔,向沩山古窑址眺望,一座四五进的平层古院落栖息在群山之间,是那样的安详,如此的悠然,宛如一个历经了千年沧桑的老人,静默地倚卧在群山怀抱中,等待我们去问询他的故事。他黄色的土墙,青色的瓦顶,从院落中冒出头的三五株古树,与四周的民居,苍苍群山,相映成趣。
当我们走近,推开那扇等待千年的黑色木门,便走进了他的心房。院落不大不小,有采砂的泥坑,有和泥的案房,有制坯的作坊,有晾晒的坪场,还有一个依地势建成的长长的土窑,刚好满足了泥陶烧制的全过程。
吹着院落里自宋以来的瓷风,历史的长河翻涌着陶瓷的浪花不断向前,从两宋的白瓷青瓷,到明清时期的青花。直至清末民初,这燃烧了千年的窑火,终于焕发了属于醴陵陶瓷的独特光彩,烧出了震惊中外的釉下五彩瓷,这座传承了千年的古窑终于完成了他独有的历史使命。
窑火熄了,但他的光彩依然夺目。他化身为文明古迹,将醴陵制瓷的脉络、醴陵陶瓷的艺术、醴陵人民的智慧、釉下五彩的辉煌洒向了四方,等待更多的人们来观光与传唱。
我们看得很仔细,似乎错过了其中每一道工序,每一个细节,便错过了醴陵瓷的前世今生。两位张老师更是沉醉其中,恍若走在光阴的长廊里。大张老师对展馆中的每一个工具都仔细观摩,每一段介绍都反复品读,仿佛不研究出个子丑寅卯誓不罢休。老张老师更是童心大发,他试着敲了敲厅堂里那扇紧闭的木门,“噗噗”的回响声让他笑靥满面,如获至宝,顿时吟出了一句“敲门试问野人家”。我这个小张便会心一笑,掏出手机记录下他们逸兴遄飞的一幕。
等我们从古窑址出来,已近中午,便在古窑后面的一个名为“石洞人家”的民居就餐。
热情的主家非常好客,不到半小时,便端上了柴火糯米饭、柴火焙河鱼、石磨豆腐、农家土鸡、农家山羊、农家腊肉、农家白菜,那香喷喷的味道,直把我们吃得都松了一圈皮带。好客的老板见我们吃得开心,似乎被我们的笑容感染了,又端上了一盘糖炒栗子,说是送给我们吃,不要钱。看着眼前主客尽欢、其乐融融的一幕,我不由得笑道,“这不就是‘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么?”众人闻言都是大笑。老张更是邀请大张,“待到重阳日,再来就菊花”。老唐对此进行了反驳,“重阳太久,阳春正好。醴陵是瓷城,应该是就‘陶’花。”于是,我们约定,“待到阳春日,再来就‘陶’花。”
我们一边享用沩山美食,一边天南地北地谈笑着。待到谈兴渐淡,云朵便叫来主家,让她帮我们把吃剩的都打好包。主家脸上笑意不断,一边忙碌着,一边对我们说,“搭帮党的政策好,帮我们搞起了旅游开发。让我们从贫困村变成了旅游村。现在好了,大伙儿都不用出远门了,家门口就能养活……”她的话,就像寒冬里的一缕暖阳,让我们仿佛春风拂面。
站在民居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古窑,蒙蒙烟雨中,我们仿佛又回到1915那个春天:勤劳的醴陵人民,把他们的善良融进沩山的清泉里,把他们的质朴揉进陶泥里,用他们心头的那股名为开拓的热火,烧制成“扁豆双禽瓶”,并借着进取的东风,漂洋过海,来到巴拿马,一举斩获了当年的太平洋万国博览会金奖。他的质地如玉般白皙,他的颜色如镜般明亮,他的厚度如纸般轻薄,他的声音如磬般悠扬,从此被誉为“东方陶瓷艺术高峰”。
临走前,主家的大爷,眯着眼睛对我们说道,“后生呀,我们的祖先,掬土成坯,火中取宝。这种泥与火的精神,传承了一千多年。如今,窑火熄了,也燃着,就看你们的了。”
大爷迷蒙的眼神,此刻竟是如此明亮,仿佛两团千年未熄的窑火,明晃晃,亮堂堂。他铿锵的话语,如同钟磬一般悠扬,在这群山中,回荡着,坚定着……
(2024年4月3日,发表于《人民日报》大地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