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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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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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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还山》+去矜

傻桥第一次看到那只通身火红的狐狸,是在村里人送爷爷上山的那天凌晨。

送葬的队伍举着火把,像一条剥了皮的长蛇,钻进深山去了。天空中不见残月。空气里密密匝匝地挤着小水珠,火光被模糊成毛茸茸的光晕,远处的山头在蒸腾着氤氲不散的白烟。

傻桥流着口水转向身旁的人,嘴里含混不清,两手配合着比划,想要报告自己的发现。他们却满脸嫌恶地叫他不要在大日子捣乱。傻桥没有如愿得到他们的注意(好在他平日里也从不曾得到过,因此并不过分伤心),只好垂了手自己再往那处看去,那只狐狸却已经不在。他急得哼哼叫,脱离了人群的队伍,来回地张望,睁大了眼去寻那红色的痕迹。很快,他被过于宽大的麻衣绊倒了,磕破了膝盖。那些人回过头来看他,眼里射出的含意有如实物般捶在他脊背上,其上两块印成小篆的“八”字字样的肩胛骨骇得紧缩在一起。傻桥盯着自己膝盖上的那滩暗红,他想摸一摸,这样想着,他伸出了手。然后他突然停住了动作,那只手悬在膝盖上方,他好像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后边道上送来一阵脚碾石子的声音,有个人从背后拎着傻桥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那人撒开了手。傻桥没有站稳,垂直地往下落。那人又急忙伸出手去捞住他,傻桥耷拉着头把手拍得作响,吃吃地笑,口水把他的整个下巴都打湿了。那人吐出几个侮辱性的词语,抽出一只手来,冲他脑门甩了两巴掌。耳边的嗡嗡响替傻桥回忆着刚刚的两巴掌,他安静地眨眼,终于开始掉眼泪,作出应有的反应。然而他哭的模样实在不算好看——眉眼口鼻皱在一起,整张脸活像老树皮。只可惜他的哭声并不如他的表情那般丰富精彩、充满了力营造出来的诡异美——不过是短暂的幽咽,而且细小无力,并不能够很好地表达出他饱满的伤心。高昂式的表达应当很合他的心意,因为人往往乐意于为热闹的、新鲜的场面驻足,他或许可以因此暂时博取大家的关注,甚或能够有幸得到一两声惊奇的笑语——啊呀,他今日怎的哭得这样大声——不过他注定无福消受这样的福分。

墓地选在一处半高的山坡上,与远山遥遥相望,其两侧站着的几棵疏树在火光中像张牙舞爪的鬼影。

他们先在狭长的墓穴尽头点了两根蜡烛,然后合力将那副棺材推了进去。

傻桥蹲在墓地斜侧方,他看着那些人走来走去、不时附耳交谈些什么;两条泪痕从他青灰的下眼睑蜿蜒到他湿润的嘴角。那个扛着锄头上山的人把一粪箕的土块倒在傻桥身后的杂草丛里,溅起的尘土糊了傻桥整脸,他费力地甩着头,嘴里蹦出几个意义无法辨明的语词,表达着自己的抗议。那人拍拍傻桥的后脑勺,替他掸掉上面的黄尘,右手食指点了点某处,用眼神示意傻桥去那儿。傻桥只是傻笑,并无动作。那人于是不再理会他。

所有人都很安静,专注于自己负责的活儿,或者是清除杂草斫砍树根,或者是垒起石块封住墓口。所有人的眼都低垂着,不知是为四野浓重而湿润的昏暗迷蒙所压的,还是被这过于早的劳动给累的。傻桥的眼皮也耷拉着,他手里抓着一把碎土,正再次预备着要把它抟成团,不过他已经失败了很多次,内心的激情已经快要丧失殆尽了。这时候没有人会告诉他:你的口水有了用处!

傻桥蜷卧在地上睡着了,那顶软趴趴的白帽倒在他头的一侧。虫鸣声和劳作声作了他的摇篮曲,他似乎成为开天辟地之后原始世界孕育的第一个生命。

最后一块石块垒好了,最后一粪箕的土也被杂草丛接收完毕。这时候天开始亮了,云层翻滚着,像白色穗浪,那不太明亮的金光在里面燃烧着。先是黎明的鱼肚白被撕开一角,曙光射了出来,它横冲直撞,融化了天边起伏的山影;然后日头半圆了,霞光穿过枝丫树丛,甚至滑落到卷曲的草尖上。树顶冒了烟,在山风里仿佛要啸起来。再一眨眼,整个火球已从山后跃升起来,照亮了整片山林、整个大地。

傻桥被人推醒了。他睁着惺忪蒙眬的眼,张大了嘴要哭,却被眼前的新世界摄住了心魄,双目呆滞地流着口水。

他们把他拉到了墓地正前方。那里插着几根已经点燃的线香和香烛,黄纸钱的灰烬还闪着猩红。他们让他跪下磕头,他不懂,目光直着送出去,满心满眼是面前跳动着火舌的香烛。有人把住了他的肩膀,要把他往下压,嘴里同时嘟囔着什么,似乎是嫌弃他的骨头硌手。傻桥努力地扭动身体要挣脱桎梏——他的力气是使劲从身体里掏出来的,面部肌肉因此而紧绷着,眼白几乎要占据了整颗眼珠,那颗相较于干瘦的身体而略显硕大的脑袋也随着身体的动作一左一右地摇晃,像一个挂在杆头的灯笼在风中摆动。这场面过于滑稽了,他们以为他在自娱自乐,齐声笑了起来。

傻桥到底没有跪下去。那人笑脱了手,傻桥得了自由,迈着小步跑开,隔了距离回看过去,怀着对刚刚那场胜利的欣喜,同他们一起笑。

天光彻底大亮。那条长蛇再次出现,它沿着山脊线疲惫地爬行,目的地是升腾起炊烟的村子。

大家都说,傻桥是个可怜的娃儿。他们还说,这天过后,他的可怜几乎无以复加。

傻桥出生的那天,他娘难产了。因为是臀位出生,接生婆子还来不及高喊一声“是带把儿的”,她们自己先成为了恐惧的俘虏。生产的人还在龇牙咧嘴地喊叫着,负责接生的人却旋身出了屋、匆促致了歉离开。后来屋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很久之后,一个满手是血的老接生婆走了出来。娘用自己的命换了傻桥的命,他的生日成为娘的死日。傻桥的爹不喜欢他,骂他是索命的鬼投胎,在某天进山去打猎,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傻桥从此和爷爷相依为命。

爷爷打了一辈子的猎,在儿子出事后的某天晚上,坐在灯下细细地摸着自己那把常年抹得锃亮的土枪,直到天亮。后来大家问爷爷,为什么不再去打猎了。爷爷目光落在傻桥的身上,摇摇头道“遭不住了”。傻桥落地时没有哭,气息也很微弱。他两岁的时候,还不停地流口水,不能对大家的挑逗做出反应——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当初他卡在娘胎里太长时间,缺了氧,得了呆病(即小儿痴呆症)。爷爷没有听从大家的把他送进山里去的建议,依旧整天看顾着他。院里的蒿草黄了又绿,日间的风热了又凉,他终于勉强能够坐立,能开口发声,可还是不会说最简单的语词。在比他晚几天降生的小孩子已经能绕屋跑的时候,他还是那副样子——看了他,你绝不会有时间上的观感。大人总喜欢从孩子的身上去触到时间,可他不能够给他们这样的满足。那句俗语“男孩扑地生,长大名不成”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又或许更早,唯一能确定的是它年纪不大,但绝不会跟傻桥同龄,至少要年轻一点——同腊酒一样,它也需要酿制。爷爷说不指望他有什么功名,只求他在这世界上一定要生根,要长得牢牢的。傻桥无法答应爷爷,因为他是一颗坏掉的种子。再后来,爷爷也走了,是老走的。那天大家发现的时候,傻桥还和往常一样睡在爷爷的身旁。

傻桥越长大,越引起村里的女人们的恐慌。她们并不能做到像傻桥的娘那样伟大——至少年轻的女人们是——嫁了人而尚未或已经作了重身子的,至今几乎每日都在祈祷自己千万要平安生产,她们内心里甚至隐秘地希望着那天不要来到。到了年纪而还未许人家的,也热闹地参与进来,每逢请神的日子总要和好姐妹互相诉说自己对那不久的未来的殷殷担忧。至于那些早早地就当了娘的,虽不无庆幸,但训斥儿女的时候总免不了一句向他们讨要感恩的话,她们不觉得这话说得过于晚了,只恨自己早先没有意识到——安全生育分明是一种自我功德的最佳彰显——这样说来,她们该向傻桥的娘表示感谢。对于一些嘴巴恶毒的人来说,同人吵嘴时的绝佳武器则有了。每每被怼得失了气势、失了理智,那场失败的生育便经由自己的唇舌齿的合力加工,被恶意地编排到另一个人(这人不必规定是同自己吵嘴的那人,还可以是与那人有关的其他人,譬如那人的女儿)身上——仿佛它日后真会灵验似的。这种反击的杀伤力无疑是最强的,然而力往往是相互作用的——语言的力大概也符合这一原理,它在给人以痛击的同时也给自我带来损伤,那人完全可以预见自己将要和那被诅咒的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了——不过这类人在说话之前应当是早已做好了迎接这种后果的准备的罢。这种情况下,傻桥的娘同时又会收到一些人的愤恨了。

女人们提心吊胆,男人们却无心做预防。于是女人们的肚子照例大起来,她们惶惶不可终日,日常的劳作加上心神的煎熬,她们变得更加贫瘦。而一旦顺利生产,那些难捱的日子刹那间便远去了、成为没用的记忆被过滤掉,她们很快又面色红润起来,为自己终于解除了刑罚而由衷高兴。

近来村里又有一个女人被妇人们的刑罚擒住了。那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大家都说,她太瘦了,那样扁的肚子里怎么可能装着一个儿娃子。她男人却是个轻捷不足而壮实有余的,大家一致认为,那是他常年进山砍树的受益。

快入秋那几天,按例轮到这对夫妇负责带傻桥吃饭,那时候她已经快要生产。某天傍晚,傻桥照例一个人端了碗坐在屋前石阶上吃饭。暮色四合,夜慢慢往四周蔓延开去。云薄且稀,天际只有几颗星闪着。没一会儿屋里传来混乱声,有人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傻桥伸长了脖子看那个从自己身旁跑过去的身影,紧接着他听到了女人的尖利的哭喊声。这时月亮出来了,星全不见了,傻桥抬起头,他看到天上突然长了个血红的大窟窿。

很快,有人过来了。

人越来越多。

他们围在大门口前,并不进去,个个仰着头看天。接生婆子喘着粗气过来了,他们看她进去了,才终于缩着脖子互相咬耳朵:“要死人啦!”

傻桥被人赶了出来,他在门口坐下来看着人群傻笑。

女人受罪的声音传来了,那声音仿佛要撕碎了空气,他们原先不知道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女人有这样的力量。然后那声音弱下去了,他们屏息听着,一直没有听到孩子落产时的哭声。傻桥被一些人的目光所捕获了,他们的眼凝在他身上。

第二天鸡鸣停止时,残月方落。

昨天夜里那个年轻女人生了个死胎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女人们都惨白了脸,和丈夫说话时手脚开始不自觉地发着抖,她们从未如此怕过自己的男人。与此同时,傻桥开始挨饿了,因为新的流言兴起了:“扑地孩,会害人”。

有心软的女人避了人在夜里带了吃食往傻桥家去,却看到他跪趴在场院的地上,咯咯地笑着,有一只红毛的小兽在他身旁窜来窜去。女人吓坏了,于是那间房屋那之后再没迎接过任何人。傻桥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全身满是脏污,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嘴边还有干了的黑褐色血迹。于是他们对他的恐惧更甚。

中元节那天晚上,大家在路口焚烧纸钱和“放焰口”,直至次日凌晨。傍晚的时候他们看到傻桥流着口水往山里的方向走去,嘴里哼哼叫,发出小兽嘶吼般的声音。那天的夕阳余辉如同薄亮的尘土,它铺撒在山头,仿佛要把山点燃。鸟雀蹲在树梢,歪着头整理羽毛,然后那阵持续了很久的沙沙声停下了,在几秒钟后变成某种木质骨骼碎裂的脆响,像人的骨折,接着响起了一道叹息似的闷响,鸟群从林间扑飞着升起。

后来大家知道,中元节那天晚上有人打到了一只浑身红毛的狐狸。

后来大家再没见过傻桥。

那个时候,青苔还未爬上爷爷墓地的基座。

严椿梅 江西省宜春市宜春学院(本部校区)宜春学院 汉语言文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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