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
山城的夜晚静悄悄,石板路倒影着银润的月亮。一个被月光点燃的男人捂着着脸,指缝下的五官,似乎被外力所扭曲,骇人地宣泄着某种情感。光从背影,好奇的人们很难认出他是谁。只是壮着胆子打开窗户,议论着、注视着他,背负着火焰,痛苦地奔跑。
眼尖的冲着身边私语,他该是从安静下来的剧院里面跑出的。被火光淹没的深色棉服下面,依稀可以见到演出服华丽的布料。热心的人,想要冲过去帮他脱掉衣服,却看见他捂着满是血迹的面部怒视着他,粗鲁地拍开伸出的手掌。燃烧的男人,或是已经被焰舌灼伤了耳膜,或是燃烧的火声太大,总之他对风里的呼喊毫无反应。至于他的眼睛,在两条无力的眉毛下面附着,已经被疼痛折磨地瞪大,血丝拧满了眼白。有人叫着要去报官,怀疑是某个穷凶极恶的逃犯。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单从背影来看,即便不在山城里也绝对算得上是高大,在行人稀少的夜路上横冲直撞,直是被点燃了尾巴的公牛。
正在燃烧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空白的脑子里,回荡着鼻梁传来的一瞬剧痛。他刚刚挨了打。手指沿着眉间向下抚去,鼻梁错了位,胡茬点点的上唇尽是血渍。还记得要赶紧去码头。可刚走出剧院大门,寒冷的月光竟然点燃了他披挂的棉衣。升腾的烟雾,连同着灼烧的痛感,尽管难以理解,感官却又真真切切地宣告着——他确确实实地被月亮点燃了。他的思绪早被先前的白炙灯光所烘烤,同皮肤下的骨头被击碎,只能在支离的片屑里,无奈又绝望地寻见“赶紧去码头”的字句。他想把燃烧的棉衣甩下,却无意间,看见了地上的红毯与礼炮碎片,便只好一边拍火,一边奔跑。
恍惚里,他听见有人在叫他。扭转头,在一片抖动的模糊里,他看见身后延展的街道尽头有两三个人,挥舞着衣服,举着喇叭,“罗出!罗出!回来罢!”他的双目被身后的火焰熏烧,不得不又扭了过去。一群蠢货!他咬着嘴唇,颅内是鼻梁传来的破碎晃动,我怎能白白挨了打?
罗出,本是作为搬至山中避难的学校的学生会与话剧社的一员。他生得一头上指着天空的粗发,鼻梁还算高挺,延展到了鼻头却有点结尾潦草;双眼皮,首尾淡乎于不可见的眉毛下,是一双没精神的下耷眼。面型同体型一样,虚白圆墩。幸而生得高大,春寒时候,穿着统一的深色棉袍,不至于远远看去像是个愤怒的煤球。恰好是赶新潮的年纪,明明没有近视却也硬配着一副黑框的平光眼镜。
他的老家在西北的小村,小时候上过几天乡下私塾。班上人也不少,然而同学大多要忙着帮家里放羊收麦,只以为坐在教室是念书写字,至于期末考试系列之事,便也不甚了了了。成绩单下来一刻,家中的长辈大喜过望。甚至于上个月才戒了酒的爷爷,连端了三杯,口中念叨着,“宗庙瑚琏,庭中宝树”之类的话,然后便被家里托县政府某个人事处的关系,硬塞进了县里有名的学堂。为了进了县城不被其他子弟欺负,便告诉他,“你成绩好,一个省政府的亲戚家又帮了忙,只是现在西洋去了。”他也深以为然,也不纠结于逢年过节见不了这亲戚一面。反过头来平心而论,他也本无甚读书的天赋。占了便宜,却又自视甚高,对老师所教授的知识嗤之以鼻。以为自己有所关系,便随意翘课。酷爱在茶馆和话剧场里,听着时下流行的书评与剧目。后面开始学着老看客样子同台上争论不休,惹得厌恶,以至于被请了出去。因为经常逃课,被老先生严厉警告后,自觉有损颜面,便总是扬言要在私下同讲台上“行将就木,冥顽不化的老头子”比比高低。每当有人鼓勇,却又以“身体不适”“念他年纪大”等种种借口搪塞过去。
从这看上去,罗出不过是和大多心高气傲的学生一样,想方设法想和人群拉开距离,做着动动嘴皮便可改变世间格局的梦。然而,总能出乎人们意料的是,他总能做出一些所谓惊世骇俗的举动。他一面说着 “新剧启迪民智”“为人生而艺术”“什么写实主义同什么民族形式结合”等高大的话,当真有着某种信念似的,含含糊糊地拒绝了父母某来的人事处差事,自觉不应被困在西北的黄沙黑山里,趁着黑夜离开了家乡山原的荒芜。当然,对外人他都只言至于此。乍听去,还真当成了独立的新青年。然而他自言决绝如此,远在西北的父母仍能加钱加急,提前将新棉衣与学杂费用一并寄来。至于恢复的联系,自没了下文。
即便是晴朗时候,摇摇晃晃的黑影便会将火焰的阴翳洒向城市,影院以及剧院仍会见缝插针地排片演出。所有那天在城里邮局寄稿后,顺便又去看了电影,才误了返校的时候。待到从弯曲的坡路回到学校时,会议早已结束。只是通知他几日后去学校门口,迎接从北平来的新老师。
不合身的衣服与皮鞋里,住着夜晚穿街的野风,发出不合时宜的啪嗒和嘶啦。罗出心里翻腾起一阵嫌恶,这么没有眼力见的家伙,竟然也要延缓我的脚步。可是他就是这样的人,罗出总是为这点感到自豪,越是阻止我的,说明我越是对了。是的,我就是有这样的坚持与毅力。看见夜晚的城市,因为他的奔跑而从沉寂下探出头,打量着自己背后的光芒,嘴角甚至有了些些上扬。他好似自带着聚光的灯影,沿着空旷的下坡路,一路驱驰。哎哎,焰色的光芒,把我擢成了荒街上的孤星,他心里想,就等着地上的渔夫将我放回哩。可吹上坡来的风,有些着急,呼呼地灌进他的衣袖与脖领。服帖的汗毛惊立,瞬而被火焰的烘烤出的盐汗润湿。罗出只是拍灭了前躯与四肢的火苗,两只粗手无论如何都无法够到背心。火势乘风,越演越烈。越烈越急,可是一旦有所动作,他竟感觉,映射在两旁屋宇上的光暗淡了些。于是便寻思着这火也不至于将宿主焚为焦炭,不再管它。
他就这样不管不顾的跑着,沿着长长的,曲折的下坡路不做停歇。迎面的风,伙这寒凄月色,还是直吹得他手疼腿软,可是这不也和初见的那天一样?他又暗自揣度,这就是镌刻在自然里的命运预兆。
那天风也吹得紧,只能眯眼看到暗色的云淌满了大半个灰白的天空,孤单泛白的太阳虚掩在浓抹中间,心里偷偷咒骂阴沉的天。但好在,连被锁几日江津的雾气,像是退去的海潮,沿着来时的途道,淡然无踪。
站在校门口,罗出等得腿酸手痒,已经找不到地方妥善地安放自己的肢体。四下张望,正想借着问时间的名义,轻轻地靠向身边的女生。然而,在旁人眼里,这自以为微小的举动,就像晚上的大风倾过树林一样明显。站在他几个身位外的负责人注意到了他俩的突兀。 “我这有表。”罗出有些愤愤地抬起头,但是草草一眼就看见负责人伸出的怀表上勒金的标志,便也双手接过了。
正在他手指摩挲着表盖,兀自揣摩。又吊着眼白,向下看着负责人规整的头发和闪亮的皮鞋,不由地哼了一声。“你知道来的新老师是你们院的吗?”两人站在一起,平静地愣了一会。罗出听到了,但就是不想说话,心里不知在嘟哝什么,可见负责人仰头,隔着金边眼镜盯着他。“我不清楚,也不是很想知道。”他敦促着自己挂上笑,显得满不在乎。“这样啊。据说他从北平来,早些年才从西洋回国来搞话剧。好像还和你是一个省的。”负责人扭回头,见罗出没有回复,便终止了这场谈话。
一辆黑车嗡嗡地同几个挑夫出现在了坡路上。罗出赶忙将怀表还给负责人,跟着横幅队伍迎了上去。车稳稳地停在了人群几个身位前,罗出人群中仗着自己身体庞大,不管不顾地,抡圆了膀子挤到前面。学着旁人的样子,鼓着眼睛盯着车门,等待着什么。然而视线被深色的窗帘所遮蔽,只能辨出一个浅浅轮廓。罗出屏着呼吸,却又因为自身的紧张,不住地粗声出气。他看着自己和旁人在光滑漆面上的扭曲倒影,被一阵莫名的期待狠狠地攥住了心脏。啪嗒一声,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人群吸了一口气。再一声啪嗒,一只皮鞋连同一只黑袜伸出了门,踏在了路面上。罗出同旁人,不由地伸长了脖子,像是要把头伸进车门。 “贵校如此有心,鄙人深感荣幸。就有劳各位同学了。” 和想象中的一样,言语字句自然是带着一股子淡淡北方味道。同时又富有中气,字字铿锵,乍听像是留声机里名家的念白。不言而喻,这背后是有着牢实的训练与不薄的功底。跟着,一只手扶着麂皮的帽子,连同着上述所有事物的主人一齐出现。待他抬起头,罗出才看清他的正脸。没有眼镜,双眼皮,剑眉吊眼;鼻子挺拔流畅,皮肤算不上白皙却也十分健康、光滑。下巴和上唇留有一点胡子,更显得气质不凡。
在罗出看来,新老师的面容,除去少了一副眼镜,都与想象相去不远。属于是标准的,长期浸泡在艺术氛围中,所展现的姣好面相与气质。然而,那顶麂皮帽子,却又展示着一种不可言说的优雅,有着不敢令人直视的威严。这样的威严才真正展现着,作为艺术家的履历与身份,才是艺术的体面。离了帽子,似乎罗山也泯然众人,似乎有些鼠脸猴颊,尖须宽额,似乎不再让人觉得钦佩。一旦戴上,便清瘦干练,便仙风道骨,便令人敬仰。
趁着前人都没有什么反应,他连忙隔着几个肩膀,挥舞着伸出手,自我介绍道,“罗老师您好!我叫罗出,也是您即将任教的专业的学生!”正回身从车后排取手提箱的罗老师听罢,回头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是吗?我初来乍到,有什么不懂得我可要向你请教咯。”言毕,领队的金丝眼镜和其他同学都应声而笑,罗出赶忙挤出人群,一手做邀请状,一手掩上了车门。“罗老师,这边。”罗出紧紧地贴在罗老师右后方,一边说,一边自然地附身把手搭在了罗老师的手提箱上面。“老师舟车劳顿,这些还是学生来帮您吧。”说着,已经把白胖的手摸在了握把上。正好,那领队也正向着手提箱,伸出右手跨步而来。当他看见一只手指浑圆的手已然捷足先登,便自觉尴尬地向着老师空出的手伸去。
手,手,手。在他的视野里,他已经拍开了一只又一只的手。他的光芒太过扎眼,奔跑的速度太快,旁人都以为他是着急着寻找水源,都推开了棕黑的门户,想把这可怜的人往自家水缸拉。罗出却并不这样想着,只觉得是双腿仍不够快,时刻担心着身后的光源;又担心跑得太快,风会将其扑熄。周遭的温度渐渐升高,狰狞地扭曲着周围的环境。光影间,他似乎看见旁人伸出的手因贪婪而变形扭曲,因嫉妒而纵生角牙。“啊呀!”他不禁吓得出声,只觉着身上背负着无数的目光,有些喘不过气来。转而又觉得好笑,这些人竟想就这样来伸手争夺,夺去着耀眼又刺痛的光辉?他当然不肯。
面前也有人来拦,想要将他截摔在泞湿的路上。他只是低着头,想要挤出笑容,肌肉的牵扯又感到一阵剧痛。来不及反应,他微微侧身,凭着速度与体型,撞开了扑来的人,使其滚一旁。罗出很是得意,甚至将已经烧得只剩布片的棉衣甩下,激起一片火星,“拿给你们了!”不再回头。跑过的街面,仿佛夜色中不和谐的尖叫,深沉的背景留下浅色的一痕。月光点亮的火焰,并不能被江水井水雨水扑灭,反像是旧墙上的爬山虎,沿着接触的物体开始蔓延。不论被罗出拍开的,撞开的人,都倏地着了火。叫喊着脱下身上的衣物,在街上奔跑,翻滚。街上嘶得猛烈,火燃得沉静,只有风悄悄地吹,将光亮拂向周遭的静谧。
罗出听见身后的悲号,却只当做是博取关注的啼鸣,只是嘴角疼痛地抽搐着,勉强地咧着嘴,活该活该,哈哈哈。
在搬运行李的途中,看见签收栏里歪歪倒倒的字符与“罗山”。某种欲望,欲望驱使着他,向着低头忙碌的罗老师询问一些更为详细的信息。“听他们说罗老师您是银省人?”弓着身子的罗老师愣了愣,抬头看着他,“啊,是。不过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罗出笑着说,“罗老师,我俩还是老乡啊。”罗老师掏出手帕擦擦汗,“那就蒙你多多关照咯?”两人对视一眼,都哈哈笑了起来。离开房间时,他嘴角的笑容渐渐凝固,融化在了宽阔的面部。
次日一早,便是罗老师的课。为了维持好印象,罗出一反“上课无用”的论调,抱着书,向着山上的教室走去。他是如此的憎恨这一段上山路,他由此反感起了这所学校,以至于这座山城。可是也由不得他,时事所致,才走出平芜的荒丘,就又逆着江水被困在了湿润的绿山。但是今天,也如他所愿,在路上便碰见了罗老师。因为久疏运动,又没顾得上吃早饭,他正倚着护栏喘着粗气,擦着鼻头上的汗。“罗出。”听见脑海内盘旋了一晚上的声音,罗出顾不得回头,赶忙装作低头整理那两三本薄书。罗老师很快走到了他的身边,“你在这干嘛?”罗出赶忙侧头,对着那顶麂皮帽子回答,“哎,罗老师。刚刚书掉地上了,我在找书呢。”罗出扯着胡话,一边赶紧转过身子,正对着他。伴着扭动,脖颈后腾出一阵白气。“哦。那我先上去了。你赶紧上来。”罗老师夹着书,说着提步上山。罗出挥着手,冲着已然消失在拐角的光亮皮鞋回复,“好,好的。”
连着走错了低年级和别的专业的教室,罗出终于走进了正确的门。课程早已开始,罗老师的衣帽挂在门边,黑板也书了大半。罗老师的姓名落在正中,格外的明显,罗山。没有听罗老师讲解本学期的课程设置和安排,罗出只火急地打开本子,誊抄起了罗山的履历和生平。“罗山。祖籍银省。随父留洋近十年。新剧。”等到他一一把黑板工整到稚拙的板书,变换成潦草到涂抹的笔迹,罗山已经把黑板擦了个干净。“这是我们的第一节课,也是我来这里的第二天。准备不太充分,就先这样吧。”罗老师拍拍手,拂拂身上的灰,向着台下鞠了一躬后便带上那麂皮帽快步跨出了门。
罗出并没着急着出门。只是看着在前后挤作两团的人群,敲打着封皮。下了课,自然就是自己的享受。盘算着今天只有这一节早课,便打算回宿舍睡一会,下午就下山,去城里电影院或者剧场,看看上新。同一段路,下山比山上轻松不少。走到半山腰突然想起现在是月末,便调转了方向,朝着校内的邮局走去。好在时候还早,并没有什么人排队。罗出领到了父母寄来的包裹,同时也取到了早上才送抵的信件。罗出领过信纸,坐到邮局里的空地上,把它铺开,展平。一眼望去,约莫二十几字。他看一遍,皱起那淡淡的眉头,把它放在屁股下,开始拆包裹。取出几件棉袄,又掏出一张汇款单,看了看数目,便把包装的袋子扔到一边。他整理了一下手上的东西,又抬起屁股,把电报取了出来,皱巴巴又热烘烘地又读了一遍。然后起身出门,右手把那张纸揉成了一团,抬手在半空犹豫了一下,走下台阶时,还是把它塞进了兜里。
罗出的宿舍很乱。室友和他的上课时间也不尽相同,宿舍现也只有他一个人。他随意地把书摔在桌面。与其说是书堆,倒不如说是破烂,加上罗出喜欢随手添加内容物的习惯,使其外观变得更加具有侵略性。低头换鞋时,看见有几页白纸漏了出来,便又用力将其塞了进去。
把东西在宿舍里放定,挑出最新,净整的衣裳,擦上头油,眼镜揣进兜,罗出就出了门。他还是沿着下山的坡路,走到最近的车夫聚集场地,挑了最便宜的一辆人力车,打到离繁华街区最近的路口,便拉下挡棚。这样路人便认不出他的全脸,而他却可以轻易打量外界。自然,这都是逃课的经验之谈。感觉到余光的略影变得清晰,罗出便坐起身子,准备好下车了。罗出下车的地方不远,是前几日被炸塌的屋宇。烧得漆黑的木梁戳指着天空,青灰的砖瓦一捻便成了齑粉。不知是什么残章,被焙烤得焦黄,压在碎片瓦砾之间。灰烬的味道已经消散,零落的骸迹拼凑着破碎。罗出给过钱,拍拍衣服下摆,朝着剧院的方向走去。
其实,对于罗出这种自诩“流行文化鉴赏人”来说,在选片与剧目方面素来考究。他不再会和才从山里出来一样,轻易地被花花绿绿的海报哄骗,买上一堆无聊透顶,男欢女爱的垃圾;也不会去看新人的原创剧,这在他眼里不成体系,难上排面。他要把票钱花得精妙,要让自己能享受最好。自然也不屑去流动剧团或者廉价公演,怕自己新衣沾染飞沫与果皮。他宁愿少吃几顿饭,也要在最好的影院与剧院买票。就算是坐在皮革的沙发上,被无心之人踩到脚,挡住视线,也强过前文所提。他追捧时新的电影,这样可以在戏剧社的讨论活动中,侃侃而谈。待到大家都看过了,他便开始高唱反调,强调自己反对流行的立场,否定一切的现有评论赏析,将之同某个名角的剧目或者经典影片进行比较,进而大书特书。若是问到他没看过的,罗出自有办法。听着别人的评价,然后揉捻在一起,便成为了自己的独家思考,更不容他人置喙。
在售票处粘贴出的三部影片海报前,罗出掂着手里的币票,眯着眼,摩挲着下巴,从下往上又送右往左地细细打量。后面排队的人有些不耐烦,有些微词。罗出察觉了,回头狠瞪他一眼,“急什么?你买了又看不懂,你还来看上了?”这样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由头,却唬得后面的人一愣。想要反唇相讥,却碍于罗出包裹在棉服下的身架和俯视的神态,愤愤地离开了。其实,离开了售票厅,就算站在影院的门槛上,他也不敢如此。他坚信人无完人,当然,也只局限于他从别人身上开始挑刺。他自认世俗评价体系无法真正展现人的价值,可是他面对普通民众,便会显摆卖弄,自是指手画脚,唾沫翻飞;面对高知,便只言自己是普通民众,诉其歧视打压,玩弄规则。
磨磨蹭蹭,他带着些许怨气,挑了部外国的片子,选了后排靠边的座位。待到拉了灯,嗡嗡声里片头闪现,罗出看见中间并没有坐满人,便悄悄地挪了过去。
电影散场了,他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跟着人流走了出去。对于今天的体验,他并不是很满意。内容乏善可陈,他几次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是在恍惚间的一些镜头与情节细节,已经足以让他构想好了如何在下午的讨论中发言。等到他走出门,眯着眼睛适应着眼前的光亮,一顶麂色的帽子从大剧院门口走出到他眼前。
罗出只是感觉,周边的光景越发明亮,就连身后的天际也被晕染成了火黄。身上的礼服在燃烧,不由得有些心疼,心疼自己的押金而非做工精良的布料;却又有些享受,哎哎,上过色的糙粗陶土在焚烧前也令人惋惜,成品却让人难以忘记。暂时的牺牲罢了。感慨着,他更自觉得,和无所事事的月亮相比,自己燃烧光芒在这片黑暗的大地上更为夺目。身后火焰所焚烧的,不过是生殖繁密,腌臜饱满的拥挤旧市,是在将自私,庸昧的门户灼涤。
他感到骄傲,甚至认为这突来的火焰是奇迹,是福祉,是他必将迎来的光耀命运。他又想笑了。又觉得笑得次数太多,伤处作痛,内心失态。可,为什么不呢?嘲笑妄图抢夺神迹,反被吞噬的世人;孤独燃烧,散发着净明透亮光辉的自己。他感觉到一种名为威严的东西,从隐隐的痛楚中萌发,流彻躯壳的血髓。他已经与恩赐的火焰融为一体,看着它们贪婪又温暖,凶暴又顽皮地,像流水一样,慢慢地在躯体上流淌。尽管如此,罗出还是想要那顶麂皮帽子。内在的血脉无法被直观的发现,光彩夺目,他需要不一样的眼光,需要世俗体系的加冕。
当下踏行在光明,而当时返校路途就像走在迷迷蒙蒙的雾中,无从记忆。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同罗老师讲过自己,又开了几个玩笑。罗老师也笑着说,“我俩合起来,不就是出山吗?你从山里跑出来,遇见我,也是缘分啊。”
他把罗老师领到了戏剧社的活动上。社长和众部长在门口,夹道欢迎这位新老师。跟在他身后一起进来的罗出也微微昂着头,撇着眼,隔着才带上的眼镜,看着各个负责人。
社长走上台,例行地主持了分享会。自然,罗出表现地积极非常,也和他人辩得你死我活。环节结束后,社长先是感谢罗出将罗老师介绍到分享会。罗出只一甩头,摘下眼镜,低着头,开始用力地擦。也正好把微微笑意的嘴角隐在底下。“哦,对了。罗出,之前让你帮我们投递的剧本怎么样了?”
罗出动作凝固住,猛地抬头。 “哦,哦。今天,早上回信就来了。”他斜抬着屁股,把手伸进兜,“说我们有待打磨。”用肥肥的手把信纸镇在桌上。罗山一扭头,礼貌地询问,“冒昧打断一下。我能看看吗?这个回信。”罗出和社长几乎是同时扭头,“可以,可以啊。罗老师。”
罗山拿过信纸,展平上面杂乱的折痕,细细地读了起来。而罗出也被社长叫了过去,询问详细。当罗山刚看完落款,正欲同身边的同学说话,就看见罗出一直摊手,而社长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罗出。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社长瞪着罗出的眼睛,“这是大家共同创作,也是共同表决出来的。当时你也在场。”罗出的身躯在对话的角落格外庞大,隔着他肢体与躯干间的缝隙,能分辨出社长脸自脖子开始,慢慢被怒气充斥。他耸耸肩,接着摊手,“首先我没有举手,自然不认可这个投票结果;其次你说是让我去投递,认为是投递我的那版也是自然。”
这样苍白的维护,自以为是出发于一种自尊,出自他自私的狡黠和侥幸。然而他从不肯在口头上向他人服软,尽管结果已很客观;他也并非不支持民主的决策,只是当结果不再利好自己,便变得专横偏激。
罗老师站起身,走到两人中间,“我大概知道什么事情了。你们先别吵。”听见罗老师的声音,罗出自觉地悄悄退后,挪动着脚步。“这样,你们都把各自的剧本给我一份。我明天正好还要过去,帮你们引荐给大剧院。如何?”社长本涨红了脸,身后站着几个听见争吵而跑来帮腔的同学。听见这样的解决方案,自觉也没有更好的替代,交头接耳了一会,都齐声道谢。紧盯着缩在罗老师背后的罗出,绕了过去,走开了。
罗老师回过头,拍拍罗出的肩膀。“既然我说过你算是我的学生,我就帮帮你。我看得出你对戏剧的喜爱,但也不能这样做事。”说着,也向着门外走去。罗出赶紧跟上,“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回到宿舍,罗出泄愤般扯出了被踢过的纸。尽管在激烈的动作中碎了边角,好在不影响阅读。罗出戏谑地看着封面上的署名,第一次翻开了它。阅读时,仍在不住想着,社长当着罗老师的面戳破了自己的行为。他第一反应,竟不是感到羞愧,而是羞辱。他感觉脸皮被人用指甲抠挖、戳指,让心脏不禁一阵痉挛。待到读完新戏剧社联名的作品,罗出躺在床上,眯着小小的眼睛,有些出神的看着上铺斑驳的床板。
剧名是《蛞蝓》,大概讲了一个保有旧思想的封建官僚,为了让自己离开这小乡,假意维护民主背地里却勾搭豪绅势力的故事。罗出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他总感觉自己被残酷地肢解,铺就了细节。比如那个乡官又白又胖,还生得高大;比如那个民主投票,否定了官员的提议;比如那个任命新官与地主同姓等等。越是这样琢磨,越是觉得自己被拧成一张白腻狡黠的脸,将会出现在各个剧院的舞台上,支吾失声。被一群磕着瓜子,放肆尖叫,鼓着腮帮子吹口哨的人嘲笑。
他警觉地盘腿坐起,自觉得出了了不得的推断,这是一起典型的含沙射影事件。若这不是在诋毁自己的形象,还能是什么?这不是对于平等理念的公然挑衅?是的,他找不出更好的解释。于是他倏忽站起,找室友寻了一只钢笔,冲到书桌前,吸饱了诅咒与墨水,开始书写。
第二天天气很好,他照例睡到了中午。倒不是他不在乎罗老师的帮助,而是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展现出自己的抗议与愤懑。他把昨天写的信件塞进了自己的剧本向着楼外走去。门口的人,并不多,很快地找到了等待的二人。他特意走到社长的对面,带着得胜的神情,没有看他。只是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将自己的剧本,《三夜长途》交给了罗山。
“你俩就先回去吧。”罗山带上帽子,“今天天气这么好,上完课就出去转转吧。”说着,把罗出的剧本也装进牛皮纸袋子,封好,塞进手提包后转身走下山坡。
罗出的心脏鼓响,氧气尖叫着离开他的身体。他渐渐地放开了捂面的手,让受伤的鼻梁得以充分地抽汲。漏气的嘶嘶声传入脑际,同纷乱的思绪交织着诡秘的图腾。途经坡路尽头的废墟时,他歇歇脚,喘了口气,不自觉得注视着那不幸的证明。虽然常常经过这个路口,却已经记不清它原本的面目。它不再能靠着装潢与灯光招徕行人,只有灰烬与焦臭,宣告着它的存在。先前剧烈的动作使毫无准备的肥软腹部刺痛,双膝也在清晰地抗议,忠实的肢体颤抖着拒绝履行义务。他扶着墙,大口地喘气。看见冰凉的地面,竟想直接趴上去,大口大口地吮吸,带有灰尘的凉爽空气。
他贪婪地把空气揽入鼻腔,更满意自己背后盛大的光芒,趴下它便更加明亮,呼吸也变得顺畅。带着无上的光荣,变成了火光的容器。他这样想着,朝着江港的方向挪去。罗山来信,演出结束后到港口找他。他盘着指尖蛇行的火焰,滋滋声里盯着焰色走神。他已不再考量自己与罗山之间的关系。师生也好,可能的亲戚也罢,演出的事故更是不足挂齿,正好为自己造势。在火焰的幻象中,他看见自己离开了被深草斜树包围的学校,在觥筹交错中侃侃而谈,潇洒自如。哎哎,这下才是真的出山了。
等到罗出被学校发动到城区参与救助时,才发现剧院被偏离的炸弹炸塌了大厅。他提着最大的水桶,却站在不知所措。在领队的催促下,才驱动着身子,勉强参与其中。奈何他如何努力,大部分的水都被浪费在了摇摇晃晃的搬运途中,剩下的部分也被泼在滋滋的湿炭上。
晚些时候,消息才随着疲惫到来。万幸的是,因为距离爆炸较远,罗山老师连同会客室里面的几人只是被坍塌物砸昏了。现已经送进了医院,接受治疗。罗出暂时地放松了,可意识到了什么,他又一阵慌乱。来不及拍去身上的灰,便悄悄地离开了组织回校的队伍,向着医院跑去。
在病房门口,护士忙碌地进进出出,学校派来看护的职工坐在一边。罗出递出一支烟, “心急也进不去啊,同学。”职工狠命地嘬了一口烟,一直眼看红点将到手指,“让病人休息一下吧。”罗出着急地半蹲着身子,双手合十,“求求您了,您就让我进去看看吧。罗山老师,他,他还是我的亲戚啊。”不知是低伏的高大的身躯,还是颤抖的嗓音让看护心生怜悯。暮色沉沉,看恍了罗出眼角扭出的泪。看护把烟头捻灭,“戴上口罩,跟我来。”
罗出颤抖的双手难以操作口罩的系带,仿佛当真被激烈的情感所冲击。看护踮起脚,帮他系好,便做了个手势,带着他跟着护士进入了病房。
病房里躺着四五个人,他们脱下的衣服都布满了灰尘,部分的领口和袖口还沾染着血迹。罗出跟着看护一路走,最后停在了一张病床前。“罗山。”罗出循着他的手指看去,看见罗山就躺在那,厚厚的绷带缠在头顶,颇有风度胡子此时随着呼吸而抖动。变形的麂色帽搭在坏掉的手提箱上,边缘的破口,看着有些落寞。罗出赶紧跑到床头,蹲在一边,头刚好能与他齐平。“罗老师,我是罗出,我来看您了。”
“嗯。嗯。”罗山只是含糊地回答着,吞吞吐吐也说不出清晰的字句。“罗老师,您看完了吗?剧本?”“嗯,嗯。”罗出心不由地一紧,“那您觉得,我和社里的,哪一个要好一些?”沉默不语。罗出有些着急,看见他嘴唇蠕动,想要贴上去听个清楚。然而旁光里看护就守在床尾,便又不敢动作。便轻轻地起身,走到一旁堆叠着物品的椅子边。他看见了那只,没有被关上的手提箱。趁着看护向着四周张望的功夫,拎起帽子,在箱子里一阵摸索,抓住了唯一的牛皮纸袋,塞在自己的衣服下。
回到了学校,罗出才敢把牛皮纸袋拆开。屏着呼吸,借着宿舍楼上传来的灯光,他清楚地看见里面装着自己的《三夜长途》,不禁笑了。
几日后,院里找到了社团。罗出照样迟到。当他大摇大摆,带着眼镜踏进活动室时,享受着所有人向他投来的惊异目光。他随意找了个位置。“那好。既然有迟到的,那我就再说一次。尽管罗老师现在还在医院里静养,但是答应的事情我们依然要办到。几天后的公演将和慰问演出合并,在剧场里演出。希望大家能拿出一个好的剧本。”
“老师,我们社的现有两个剧本都被罗老师带去剧院交流了。”社长开口, “不仅不知结果,就连剧本本身怕都还在废墟。”看老师沉默,罗出总算擦干净眼镜,举起手,“其实我之前去探望过罗老师。”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但是他只把我的剧本交给了我。我不明白,这是否代表着什么?”他走上前,将牛皮纸袋交给了主持位上的人。老师拆开封,开始翻阅。此时,罗出也慢慢地晃回了座位。他知道,背后有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
待到老师看完,照例发起了民主表决。尽管很是不满,但碍于这是唯一完整,且有罗山老师把关剧本,大部分人还是举起了手。罗出躲在自己高高举起的手臂后面,打量着每一个有些不悦的面孔。是的,在这个瞬间,罗出感觉到了愉悦和民主的美好。
排演中他看见,自己的身影已经与罗山有了一点又一点的重叠,也便学着罗山的样子开始蓄须。只是过少的胡须在本就宽大的脸上,显得更加稀疏。以至于到后面出现争议时,他也不再会说,“罗山老师认可的。”而是“我的观点一定是和罗山老师一致。”
帷幕拉开了。早在罗出在设计海报时,自然将自己的名字放在了最瞩目的位置,同时也没忘了罗老师——就写在他的正下面。同时,他也对位置安排颇费心思。第一排的位置自然会空着,写着名字却无人入座。然而,自己太靠前会显得刻意,会有人来贴着脸皮赞扬,太过张扬;太靠后,位置不舒服不说,起立致谢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于是他把自己安排在了中间,这个从来不会出错的地方,并要求自己一站起来,便把灯光对准自己。
罗出慢慢地爬,似乎不再着急。这个姿势让他感到舒适,腰腹与下肢不再有压力,鼻腔也能暴露在更清凉湿润的空气里。最重要的是,他眼里的火光更胜了,照得墙面如镜般反光。只是在上个路口,他尝试抬身去揭公告栏里的海报。还未接触到,纸张与油墨便开始劣化、枯萎。港口的门就在不远处,铁栏大门大开着,仍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搬运着一个个的木条箱。当背对的工人还在感慨,今晚的电力充足时,恐惧的血丝瞬间爬满眼白。一堆骇人的火,正朝着自己,一点一点地爬来。门卫被惊动,端着枪跑了出来。歪戴着警帽,瞄着疑似的头部,厉声地警告。
“我……”罗出张开嘴,却惊异地发现,喉头如此干涩,舌头与上颚像是两块焦木用力地嘶吼。他着急了,把手掐在脖子上,却毫无改善。“啊……”被炽热夺去了嗓音,便想着用手比划。强光耀眼,自是什么都看不清。在呵斥,威胁,注视下,罗出抬头,看着光影跳跃的脸庞,急于解释与强烈的尊严,竟然哭了出来。自然没有眼泪,也没有声音。破碎的鼻腔喘得像个破风箱,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与粗糙的呜咽。
门卫面面相觑,看见那坨火光与黑灰下,矛盾的扭曲动作与响动。恐惧又怜悯地为他让了路。罗出一面爬着,一面屈辱地抹着子虚乌有的泪水。而他认为的泪水,也不过是伤口渗出的血渍。
原定的大剧院损毁后,不得已地将舞台搬到了一个原创剧剧场。罗出也顾不得嫌弃,只是安慰自己,“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刻意晚进场,挺拔着胸膛,朗声说着,“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不急不徐地走向自己的座位。他今晚的打扮花了不少心思。置办了金丝眼镜,刚好衬托努力压下去的头发;租了一套白西装,胸口别着一朵花。尽管衣服的双臂和背部被撑得呻吟,只充耳不闻。坐定后,他的注意力也丝毫不在舞台的表现上。而是微微倾身,听见有人讨论,便刻意地自然,加入到他们讨论的行列。不知情的观众被这位穿着过于隆重,谈吐内行的陌生人唬得一愣,不由得带着敬意交流。而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罗出从旁人的脸上看见,谢幕时他们震惊的神情和自己坦然的优雅。
不和谐的因素出现有如惊雷。区别于舞台上的配乐起伏,是一阵呼噜。罗出在面带微笑,幽默自信的讨论和介绍中,找到到了那个不和谐的因子。就在他的斜后面,靠着椅背,翻着眼白。他装作无心,斜着眼示意。然而仅仅是一瞬间。一瞬的安静后,又随着演奏继续。罗出心里翻出一阵恶心,感觉自己与作品被忽视。和他交谈的观众见他频繁地动作,便问他是否是有什么不适。罗出摇摇头, “前几天参与救援,背部在火场受到了伤,不能长期依靠。”旁人自然更是钦佩。在罗出坦然的表情之下,是赞扬与羞辱带来的极致不悦,像一把钎子搅动脑子里的愤怒。他扭头死死盯着那沉眠,听着舞台的台词与身边的恭维。“不好意思。”他微微抬手,打断了旁人的发言,扭身朝后边,沉着嗓子,“先生?先生,请您醒一醒。”看见旁人有些疑惑,他笑着摆摆手,“话剧的创作、排演辛苦,我对于您这种不尊重他人的行为有些不满。”
见此仍然无用,罗出向后伸出手掌,冲着那人紧闭的双眼与他的同伴,挥舞。“先生?先生?”罗出的语气越来越不耐烦,动作越来越强烈。“”先生。先生。“那人的同伴赶紧将他摇醒,带着他充满歉意笑笑。罗出强迫自己拧出一个微笑,点点头。恢复了与旁人的交流。很快,声音再次响起。
像是站在他面前,狠狠地揍着自己的脸颊。只感觉是扶手上的手攥得抽筋、泛白,背后伸出一只冰冷,黏腻的手指,戳指着紧绷的背,敲打着耳上的眼镜腿,挑衅地撩开他极力掩饰的体面。惊悚与不安使他的语句陷入黏滞;旁人诧异的眼光与关心,把所有的痉挛与情愫煮沸。在舞台陷入一片安静中,倏忽地暴起,”你在这看什么看?给我滚!“前后的人纷纷侧目。罗出看见那个人睁开眼睛,却无动作,更是怒火中烧。粗硬的头发也脱离了发胶的束缚,紧紧包裹着躯干的衣服也开始随着运动发出抗议。他迈开腿,离开自己的位置,向着那人走去。中控有些犹疑不决。”他不是说了吗?他的观点一定和罗老师一致。“副导说。
正当罗出站在那人面前,开始嘟囔着,做着请出的手势时,聚光灯噔地亮起。舞台上一片漆黑,罗出的角落光彩夺目。 “你看什么看,给我滚!“说着,见到那人嚅嗫着,伸手去遮那刺痛的光。罗出会错了意,以为是要受到攻击,可是脑中一热,竟想到了那被拒绝的信纸,便转过身,猛地坐落。夸张的动静以及突然的高光引来观众席一片嘘声,当罗出反应过来,抬头却被聚光灯打得睁不开眼,一时呆住。身下的人趁着他泄劲一挺身把他抖下来,扯住领子,“他妈的,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照着面门就是一拳。观众的嘘声被颅内的咔嚓声与剧痛掩盖。
火焰在山城的砖木上野蛮生长。像是一场巨大的瘟疫,漫不经心地沾染、不恰当的呼气,乃至于无心的一眼,都资其快速扩张。沉眠的城市被火光煮沸,悲伤的高温与悲戚的哭嚎,混成病态的黄色,在低矮的天幕上涂抹。月色银白如水,却作壁上观,冷冷地注视这山城陷入混乱。有人发现了这灾祸的源头,一摊仍然燃烧的,名为棉衣的灰烬。胆大的男人用湿布捂住口鼻,沾湿膀子,低着身子追寻过去。
烟尘弥天,火焰平静且公平地吞噬着坡路两边的平房,呼嚎间杂崩倒之声,火星四起。眼尖的人发现,从坡底的焦墟开始,类似软体动物足液的痕迹格外明显。这群头发粗短,壮硕健朗的汉子身上,油光发亮,倒映着周围的景象。领头的一声令下,便轻巧地跳过崩塌的椽柱,躲开飞来的灰渣,冲将过去。
“大哥,你看。”循着手指的方向,毫不遮掩的痕迹伸进了港口大门。而一团巨大的火球,正继续生产这灾祸的痕迹,恬不知耻。
那就是罗出,无论在谁来看,他都失去了原型。背上的火焰展露出残虐的本性,向下掘食着那庞大的身体,沿着穴脉,一点点地强侵着原本的灵魂旧居,响亮地吮吸着每一处经络与关节,挤榨着的想要逃离的生命。罗出的手被其下的火焰焚得皲裂,在爬行的摩擦中,开始消失、退化,最终成为了意义不明的附肢。他在木板上爬得很慢,却又很坚定,当真有着什么决心。他早已为进门的屈辱停止了哭泣,没有一滴眼泪可以代表他的内心。他的思考也渐渐被高温吞噬,不理解为什么门卫会有如此怪异的目光。
带着复仇般的想法,在鸣笛里,爬向前方。罗山刚刚就站在甲板上,缠着绷带,手里捏着那顶麂色帽子。明晃晃的火人从黑暗中出现时,不禁呆住。在交错混乱的光线中,他看见了布满血渍,皲裂脆弱的脸颊。在所有人都在错愕之余,只是吃力地,将帽子飞下,便仍旁人扶走。
罗出看见那顶帽子,那顶象征着他在乎的一切,世俗的,功名的,艺术的桂冠。他不知世人为何不理解他背后的火焰的象征,竟错把其当作痛苦与灾厄。既然他们无法理解这样的隐喻,那就需要一个更加明显,更加符号化的表达。他想着,伸出已退化得如同触角的手去够,却不能及。身后传来愤怒的脚步声,他不敢回头,只是想着撑起身,拼着半朽的焦壳,去拾取那孤独的凭证。不料,身下倏地一沉,是木板在高温下碳化,从中间轰然垮塌,连带着半截码头被江水湮没。
船上和追来的人们,只来得及看见光亮突然消失,水花与雾气从混沌不堪的江面上升起。太阳终于将月亮推开,制止了一夜的胡闹。火焰竟在初生的天光下消失,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在恐惧着什么。
事后,人们将灰烬合在一起,一齐到进了江里。总有人说在明月高悬,山城进入静谧的时候,无名的火焰就跃然江上,傲慢地命令着浪涛,载着自己向下游驶去。
姓名:李栖锐
联系地址:重庆市沙坪坝区壮志路四川外国语大学
高校:四川外国语大学
专业:中文系本科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