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年底,一个自称对待员工大方的老板,叫我第二年跳槽跟着他去上海。对于连杭州都没有去过的我,一直羡慕大都市的繁华,就毫不犹豫地答应来年跟着他,做着相同的安装工作。
我从浙江淳安县途径他富阳老家,想到老板娘那里预支去上海的盘费。老板娘听说要钱,也不顾我还在家里,顾自出门去找她的大黄狗。幸好头一年老板跟我说过,他是在上海财经大学做项目。
我怀揣着自己仅有的10元钱,第一次独自闯上海 。买了富阳至杭州的车票,还有到上海的火车票。此时,袋子里只剩下2.2元。
到了上海,我被斑驳陆离的火车站前蒙晕了。马路上车水马龙,到底哪一辆是到上海财经大学?我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式,一路打听,挤公交。等摸到神圣的上海财经大学门口,天已擦黑,快七点了。在没有手机的年代,根本无法找到老板。我第一次在陌生的城市里感到特别的孤独和无助,泪水不争气地打湿了曾经无畏的的我。
我除了站街还有害怕,不知道晚上露宿哪个桥下。一直等到21:00,才看到老板的身影。
老板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问我袋子里有多少钱?我说还有2元。他说还没吃晚饭,钱先给他买饼干。天哪,我自己一整天也没吃——出门在外,不敢花掉仅有的这么点钱,怕万一找不到,即使吃馒头也撑不了几天。可他只顾自己吃着我孝敬的饼干,而我只有默默地伤神。
听老板说,这么迟回财经大学,是因为他已经换到徐汇区工地,只不过原先有些工具没有带走。因为第二天将要用到才过来拿。 听他的意思是,工具很重要,而我像是空气。
跟着老板做,最大的特点就是安排我们晚上加班。有时候,明明知道第二天没啥事,非要在晚上研究所谓的技术内容,害得我们不敢回去睡觉。
有一个工商银行做装修项目,为了赶工期,我们5个人连续一个多月,每天晚上加班,一直到第二天吃早饭时才可以睡觉。我们的住处就在工地上睡地板,白天有供货商和银行负责人来来往往,与老板声音响亮地或讨价还价,或提出改来改去。吵得我们哪里能睡好?不得不起床干活。等我们干活的时候,老板就不见踪影,一直到晚上,他准时来到工地,其实就是为了监督我们加班。我们自己做的大门玻璃,被我和同事的头碰碎过好几次,血流满地,也只是随便包扎。我的额头上,至今还留下伤疤。就是因为睡眠不足,昏昏沉沉地看不清玻璃上的警示。
本来吗,来到大都市,总要留点时间走出去看看。我们有几个工友,来上海做一年多,东南西北都搞不清楚。而我,凭借着地图,坐公交车的时候,记住每一个站,总算没白来一趟这花花大世界。
到年底结账的时候,老板好像失踪了一样。我们几个工友每天都躺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旅店,都想早点回家。直到腊月27日,他才回来见我们。
他私下跟我说,袋子里仅剩下300元钱,自己有没有钱过年无关紧要,我的钱一定会准备好的。好像让我知道,遇到这么好的老板我是多么不容易。 其实,他至少还欠我1000元钱的工资。我相信他的承诺,过完年会给我的。
我介绍一块去上海的朋友,得知我只有300元,拉着我去找老板算账,都被我拦住,等第二年再说。
可第二年还是一样结局。到了年底,仅比去年多付了100元,想用400元打发我,说是先过年要紧,这些钱他还是向别人借来的,更别提去年欠着的。
第三年,一个被逼急了的老张——就是那个被气走的同事——再也忍不下去,摔了工具,指着老板鼻子骂:“当我们是牛马?还是傻子!这黑心钱你也吞得下!”他把我也脱离了苦难:“别信这没皮没脸的东西!他就是吃准了咱们老实,想赖到死!”
老张的怒吼像盆冷水,浇醒了我。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再看看老板闪烁其词的脸,终于明白:这债,怕是要不回来了。心一横,我跟着老张离开了上海,转去杭州一家工厂。这一步,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而那两千多块的辛苦钱,连同对“上海老板”的最后一点幻想,永远沉在了黄浦江底。
如今,我也成了别人口中的“老板”。那段饿着肚子看人吃饼干的滋味,那蜷在地下室等工钱的绝望,刻骨铭心。我深知,项目再好,没有踏实的工人,终究是空中楼阁。有了固定、可靠的伙伴,厂子才能像个家,才能长久。
跟我最久的老师傅,今年七十了,手脚慢了,背也驼了,四十年风雨同路。他说闲不住,还想干。只要他愿意,厂门就为他开着。合理的工钱,该有的福利,一分不少。看着他每月领走养老金,我心才安稳。不是施舍,是敬重。他们年轻时的汗水,浇灌了厂子的根;他们晚年的安稳,该由这根基来守护。只要袋子里有钱,心就能定;心定了,晚景才有真正的安稳和快乐。
注:本篇已经在2025年7月18日《岭南文学》(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