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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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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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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雾隐岛》+李思琪

咸涩的海风掠过码头锈蚀的铁锚,将晾在竹竿上的渔网吹成灰白的幡。

我站在灯塔第三层的观察室里,看见吴老二穿着一双好似几辈子都没换过的胶鞋,佝偻着背往舢板上搬煤气罐。他的影子被傍晚的日光拉得细长,像一条被钉在甲板上的死鱼。

这是我在雾隐岛的第七个雾季,空气中漂浮的盐晶颗粒粘在我的睫毛上,让我眼前的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毛玻璃。

码头上飘着咸腥的鱼腥味,混着吴老二身上特有的烟草味,在海风里穿行,不是一般的难闻。他总爱在装海蛎的塑料桶边缘上摁灭烟头,在上面烙下一个个褐色的印记,让暗红色的烟蒂在桶里沉浮。像极了几年前台风天里漂回来的那根桅杆,舞动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我摸出笔记本记录潮汐数据时,听见身后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吴老二正把缆绳拴在灯塔立柱上,粗粝的指节被麻绳磨得几乎渗血。

他突然转身,浑浊的眼球转向我所在的观察窗。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腰撞上生锈的望远镜,痛得我忍不住皱眉。这个动作让他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

林老师,我那小崽子说要看足球赛。他还想练习踢足球,真是异想天开。您说这鬼地方连个球门都没有,我这娃还能有救不?

我的手摸向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成绩单。吴小二的名字在及格线的边缘徘徊,数学栏里鲜红的“38”,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更像他挣脱不开的束缚。

海风卷着柴油机的轰鸣涌来,远处传来了汽笛声,三艘渔船正破雾归来。

船舷两侧挂着的红绸带早已褪成粉白色,像垂死海鸟的尾羽。在阳光都撕不开的雾墙里,奋力呐喊。

吴叔,小二在踢球。

我听见自己说。话出口的瞬间,我心里就后悔了。

吴老二布满裂口的手掌攥紧煤气罐,塑料桶里的烟蒂跟着蹦跳。他脖颈处的青筋暴起,如同缠在礁石上的海蛇。

我最怕这种海蛇,好似随时都能窜出来咬我一口。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移开了视线。

踢球?!岛上连块像样的草地都没有,他踢个屁球!

煤气罐被他甩到肩上,撞出闷响,惊飞了桅杆上的海鸥。

那些白色的影子掠过他头顶时,我突然想起五年前溺亡的吴老三——据说他死前也在看海鸥。当时我刚接任灯塔管理员,老村长指着海图上的暗红色标记,跟我说那是鬼门关,每年都要吞掉条人命。

老村长说这句话的神情,此刻想起仍让我惊心,那样悲悯的神情里包含的,绝不止是对逝去生命的追忆。可无论我如何推测,都不明白被他掩藏起来的会是什么。

吴老三的忌日,在清明前后。这个没有墓碑的死者,只能活在岛民欲言又止的窃窃私语里。

有人说他溺亡在魔鬼角;有人说他偷了船老大的渔获被沉了海;还有人说他变成了会发光的水母,在月夜的海面上跳祭祀舞。这样离奇的说法,也只是让听到的人扯开嘴角一笑。他们并不接话,只是在心里想这个人大概是回不来了。

我翻开泛黄的户籍册,吴老三的名字被红笔圈着,旁边注着“非正常死亡”的字样。笔迹在潮湿的纸页上,晕染成一团化不开又被岁月侵蚀的淤血。

那天夜里起了大雾。我蹲在码头数归航的渔火。第五艘船的桅灯突然熄灭。

浓雾深处传来女人的哭声,像是从海底传来的鲸鸣,揪得所有人的心生疼,却又毫无办法。只能暗自骂上一句,这狗日的天气。如此,就好似已经摆足了跟老天做对的勇气。

当灯塔的光束扫过雾墙时,我看见吴老二划着舢板往深海处驶去,船头拴着一盏破旧的煤油灯。

他的身影在雾墙里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被海浪吞没。

促使他在这样的夜里仍走向大海,或许“非正常死亡”这几个字,困扰的从来都不止是我吧。

那是找魂呢。五年前他爹就这么干过。

老艄公敛下眉眼说完这话,往我手里塞了杯烧刀子。我看见,酒液里泡着的枸杞早已发黑,也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样子。我让杯壁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进喉咙,途径食道,叫嚣着冲进胃里,可我并未能品出那是什么味道。

我又想起户籍册上那个被红圈标记的名字,突然意识到吴老二和弟弟的命运,或许在出生起就被系在同一个船锚上了。只不过一个已挣脱命运的枷锁,一个尚在寻找生命的方向罢了。

不久就是吴小二的高考放榜日,那天整个渔村都在蒸牡蛎。蒸汽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喷涌而出,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织成白茫茫的网。

我站在祠堂门口,看吴老二把他的成绩单贴在供奉妈祖的神龛旁。

全村倒数第三,能在岛上上个专科也比他三叔当年强。

吴老二嘟囔着,沾着鱼鳞的手指划过纸张,指甲缝里还嵌着章鱼的吸盘。他的影子投在褪色的神幔上,随着海风晃动,仿佛某种古老的傩戏。

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他出去遇到过什么,他也好似忘了,不曾提起过一个字。只是双眼里的红血丝又多了不少,眉眼也深沉了几分。

静谧到几乎压抑的空间里,吴小二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猛然伸出手掀翻了香炉。我仿佛看见,积攒多年的恶魔在香灰里爆炸式地疯跑,掀起了一阵冷风擦过所有人的耳畔。

吴小二缓慢但坚定地指着墙上的渔网,喉结滚动着挤出一道嘶哑的声音。

您知道,为什么……渔网的眼要留这么大吗?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发问,刺穿了灯塔的嗡鸣。也让吴老二脖颈下的青筋在暗红色的血管下扭动。

这个时候,不知为何他竟偷偷扫了我一眼,眼中闪烁着慌乱与紧张。随即又被他掩藏了起来,快得好似那仅是我的错觉。

他几次伸手,试图去拽吴小二的胳膊,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吴小二。

你一个小崽子能懂什么?

您永远都想不到,那我就告诉您!网眼之所以要留这么大,是为了给小鱼留活路。就像您,也得给我留活路……

吴老二的脸色瞬间铁青。

留什么活路?你们都只想着出去,只想着逃离这个地方。可你们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吗?难道你也要跟你三叔一样,落得只有一根桅杆带着他的一只胶鞋漂回来的下场吗?!

才不是!

吴小二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您不懂!

我不懂?!

吴老二用手指了下自己,又马上指向吴小二。

你给我过来!看来一天不打你,你就想着要造反了。

吴老二这个火药桶彻底被点燃了,气得浑身颤抖。他手上的青筋高高突起,好似那即将窜出来的海蛇。

吴叔,小二已经是成年人了。他有成熟的思想,和对事物的辨识能力,您不能总用蛮力抑制他的想法。

我向前走了一步,站到了吴小二的身边。

吴小二倔强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和慌乱,他也不愿把自己的父亲气成这样。但对外面那个世界的向往,又在时刻嘶咬着他。他不想在这里过着代代延续的日子,也不想像三叔那样消失在众人的猜测之中。他要冲出这座长年隐在雾气里的岛屿,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更想让外面的人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座岛屿,有这样一群在坚守的人。

这在他看来,是较读书较留守也是较跟着父辈们出海更有意义的事。

他后退,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后退。直到我的后脚跟抵住门槛,在那道窄门口,我侧身让开了路。

吴小二从我身边挤了出去,头也没回一下,向远处跑去。那摇晃的脑袋,像漂在海上的足球,很快就没了踪影。

吴小二走后,吴老二沉默了许多。他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舢板上,看着海面发呆。直到夜色将他吞噬,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再一次见到吴小二,是在一场台风雨过后。他浑身湿透地蜷在灯塔的地下室里,怀里抱着一个褪了色的足球。海水顺着他的裤管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这个总爱踢石子的少年,此刻正用脚尖轻抚足球上的纹路。

他们说岛在吃人,但我看见岛在呼吸……涨潮时它张开嘴,退潮时吐出贝壳和星星。

吴小二突然这样说。

我只是笑了笑,没放在心上。

他总是喜欢说些奇怪的话,好似要把别人都憋死在喉咙眼里。

我没打算问他,跑出去除了看见岛在呼吸还曾见过什么。就好像我从来都没问过吴老二坐在舢板上想了些什么。

若是他们想说的时候,一定会来告诉我的。我总是这样自以为是的想着。

吴小二紧紧盯着墙上的潮汐图,手指缓缓划过起伏的曲线。应急灯惨白的光束里漂浮着细小的盐粒。吴小二从怀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发了霉的章鱼干。瓶底沉着一块生了锈的金属片,上面刻着模糊的字迹——“闽渔1949”。

这是三叔船锚上的。

吴小二这样告诉我。

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一下,裂开了一道口子,有冷冷的风透进来,让我浑身颤抖了一下。

我不明白的事太多。我也不知,他是如何找到这个玻璃瓶的。

台风季带来的工作压力,已经让我忙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我实在没有更多的心思去探索那个瓶子里的秘密。

我只是又想起了那五个字,想起了老艄公说的那句话。

我用忙碌逼走了吴小二,也拒绝去想他离开时那故意放缓的脚步。

台风季结束后,偶然闲下来的我,想起了那日的画面,心中不由懊悔。这样冷漠的我,和用蛮力的吴老二又有何分别?我真该给那孩子多一些关注,真该好好听一听他想说的话。

一股强烈的负罪感让我坐不住了,我开始整理灯塔的航海日志。

就从五年前开始吧,我这样对自己说。

泛黄的纸页里,记载着每艘渔船的归航时间,记录着每一位出海者的足迹。

突然,日志中飘落出一张泛潮的照片——二十岁的吴老三站在船头,手里举着一个褪了色的足球。背景里的海面平静得仿佛被冻结的玻璃,没有一丝波浪。

我轻声问他,当镜头按下的那一该,你在想什么?

我就知道你在这,有活力又认真的小伙子。

我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照片也从手里滑落到桌面上。

吴老二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

吴叔好,我打算整理一下日志。

我知道的,林老师。你忙你的。家里煮的海蛎汤,我想着你能喜欢,就给你送一碗过来。

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海蛎汤。汤碗里的蒸汽模糊了他的面容。我看到他右手小指的扭曲部分,那道已然变成了黑色的伤痕,在灯光下泛着不自然的光泽。

接过海蛎汤,我咧开嘴笑了笑,迫不及待沿着碗壁抿了一小口。

吴叔家的汤就是好喝。

喜欢就来吴叔家吃晚饭,家里还有大半锅。这可是吴家传了几辈子的做法,鲜!

好,下次一定去吴叔家蹭饭。

突然,吴老二瞥到了桌上放着的照片,神情诧异又恍惚。

这是“闽渔1949”最后航行的照片,那年他非说岛北边有座新城,想去看看。

吴老二喃喃自语,看向照片的眼神没了焦点。好似正透过照片看向那个义无反顾走向大海的少年,看向少年身后目送他的那个自己。若是时间能回到那日,他和他,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这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林老师,我先回去了。

吴老二像是在外面神游了一圈回来,扔下一句话,就踉跄着跑了出去。

好,谢谢吴叔大老远送的汤,我下次让小二把碗带回去。

喊完这句告别的话之后,心思却因他的话飘到了那座北边的新城。那里,真的曾出现过一个吴老三吗?

当吴小二再次出现在灯塔时,他右臂缠着渗血的绷带。这个总爱踢石子的少年,此刻正用左手抚摸着墙上的潮汐图。我屏着呼吸,以为他又会说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但他开口的瞬间,却是让我诧异不已的。

您知道为什么足球是圆的吗?

因为踢球时方便滚动。

不,是因为大海从来不给答案。

这是什么意思?吴小二顺着潮汐图的走势挪动。我注意到他帆布鞋上沾着红色的淤泥,那是退潮时才能到达的区域。少年突然掀开裤管,我看到他的小腿上布满了细密的疤痕。

这是怎么搞的?你的腿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痕!

每次他打我,我就往岛北边跑。

他的指尖划过那些陈年伤痕,又继续说着奇怪的话。

我瞥了一眼桌上的瓷碗,那是吴老二给我送汤的碗。这样一个会大老远给我这个外人送汤的老渔夫,为什么会舍得在亲儿子的身上留下这么多的伤痕?

当晚浓雾降临,我跟着吴小二往北岸走。月光刺破雾气时,我们看见了那艘搁浅的旧船。船体锈蚀严重,甲板上却奇迹般地长着一棵椰子树。吴小二掏出足球踢向树干,球体卡在枝桠间时,树皮突然剥落,露出底下刻着的“2018.7.15”。

字体歪歪扭扭,却强劲有力。以至于代表其主人和时间斗争了五年,痕迹仍未削弱半分。

有潮水涌来,旧船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我听不懂它在喊叫的是什么。但我想,时间应该能。

我最后一次见到吴小二是在冬至那天。我在灯塔顶上守到天亮,望远镜里闪过一个黑白相间的影子——那是他踢的足球,在礁石群间时隐时现。正午时分,潮水退去露出片滩涂,上面布满凌乱的脚印,最大的那组明显属于成年男性,是胶鞋的印迹。

循着脚印走到礁石区时,咸涩的海风里突然混入铁锈味。海浪在玄武岩间撕开的裂口深处,嵌着一块被藤壶覆盖的金属牌。撬开钙化的贝壳,剥落的铜绿下显露出模糊的字迹:闽渔1949,全体船员在此永生。

那些笔画边缘残留着锐器刻划的毛刺,像是有人用鱼叉反复描摹过。

这就是吴老三驶过的船。

正当我摩挲着凹凸的图案时,背后传来熟悉的踢石子声。吴小二,这个曾蜷缩在地下室里的少年,此刻脊梁挺得比灯塔还直。他左手抛接着那个褪色足球,右手握着把船锚形状的钥匙,钥匙齿磨损得发亮。

林老师,您听见了吗?岛在唱歌。

他踢过来的足球撞在金属牌上。海浪拍打的声音变得沉闷,仿佛整座岛屿都在与之共鸣。

少年突然指向东南方,雾墙裂开的缝隙里,那艘新刷的渔船正破浪而来。吴老二立在船头收网,塑料浮标撞在船舷上噼啪作响。

货轮的汽笛声从海平线那端涌来,惊起成群的海鸥。吴老二突然扬声唱起了渔歌。他沙哑的嗓音混着柴油机的轰鸣,跟着浪涛的节奏,奏响了一支美妙的曲子。这是我从未听过的调子,这样高歌的吴老二更是我不曾见过的。

雾岛上的雾还是厚得看不清几米外的景象,但却有光从远处透进来,照进了每个人的心里。这样好的时刻,以后一定会常有的。我这样想着,也忍不住跟着吴老二的调子哼唱起来。

吴小二踩着礁石跃上甲板,帆布鞋底在锈蚀的铁板上蹭出火星。当我伸手想问些什么时,吴小二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林老师,也该让它重新起航了。我想去看看岛北的那座新城,去看看那个让三叔向往的世界。

好!我等你回来,告诉我,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好,下次我回来,请你来我家喝海蛎汤。

新刷的“闽渔1949”号拉响了汽笛。吴小二站在驾驶室挥动足球,黑白相间的球体在探照灯下旋转。吴老二把着舵轮的手在发抖,指节上那些被缆绳磨出的老茧,正轻轻蹭着玻璃罩下的旧照片——二十岁的吴老三抱着足球大笑,背后是灯火通明的城市港口。

我想起一个月前,我和吴小二在北岸并肩看着远处的货轮缓缓靠近。

他指着船尾的海鸥告诉我,它们跟着船飞行几千公里,其实只是为了找一块可歇脚的礁石。

我想,在吴老二驾驶新刷的渔船,在吴小二跃上甲板的那一刻,应该所有的海鸥,就都已经找到了可供它们歇脚的礁石了吧。

阳光将“闽渔1949”号的影子投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也照在吴老二和吴小二的身上,与五年前吴老三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而我转头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正站在浪尖上,海水漫过了他的脚踝,却不曾打湿一片衣角。

真实姓名:李思琪

联系地址:广东省广州市番禺区华南师范大学生活南区

就读高校:华南师范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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