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交谈如同冬天的风吹动枯树一样乏味。我知道这源于我的内心早已落光了最后一片树叶。整个夏天我们游览了好几座城市,她兴致勃勃的身姿仿佛嘈杂无序的声音在我的神经线上跳动。她希望我更积极和亲近一些,我希望她一直都是安静的。我们对彼此的要求心照不宣,却也没有提出任何抗议。只有在床上的时候,要求才会一并失效,那是我们仅有的忘掉自我、融为一体的时刻。我觉得那似乎也是我们唯一真正的交流。
自从我辞职后储存的积蓄差不多快花光了。我在办公室的辛勤或佯作辛勤换来的是行遍一座座城市的轨迹。轨迹是无形的,只存在于浅薄的印象里。因此当我们来到最后一座城市时,此前的轨迹便也荡然无存了。我总是如此行事,从不在某一个坐标上恪尽职守。
“不留回去的路费了。”我说,“在哪花光钱,就在哪暂时待一段日子,赚够路费再离开。”
“好啊。”她看起来很开心。
她一定以为这是一种新颖自由的生活态度。我并不反对她这么想。我们的想法是否相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想法导向的行为与结果。于是我们几近奢靡地让储蓄卡里的那些数字像机枪里的子弹一样飞快地减少。我们大吃大喝,四处游逛,俨然一副末日将临、最后狂欢的姿态。我们彼此以对方为坐骑,无论在路上还是在床上,都仿佛驰骋在广阔原野里那般恣意,看上去是如此和谐而恒久。她并不知道我内心真正的打算,我早已偷偷买好了车票。钱花光的第二天,我就丢下她悄悄离开了。
我大概已忘却了那个女孩的模样,除了那双剔透的眼睛,就只剩下和她一起坐在沙滩上给手指留下的记忆。我喜欢沙滩,因为喜欢细细的沙子从指缝里滑落成丝线的感觉。每当这时我总是闭上眼睛,想起自己在母亲的子宫里无忧无虑的玩耍时光,仿佛只有那个时刻,我才真正拥有和谐。
在我们最初相识的时刻,她曾对沙滩的阳光和质感心心念念,一副欣然神往的模样。我抔起沙子端给她看,然后让它们沿着指缝落到她的身上。沙子在细致的凝视里像瀑布一样飞落,这种无从掌控的流逝感带给我某种难以言表的共情。她躲闪不及,沙砾坠落在她的衣服上。她嗔怒着捶我的胳膊。
“衣服都弄脏了。”
“沙子又不脏。而且沙子跟我们人类有密切关系的。”
“有什么关系?”
“人类大概最早就发源于海边吧,整天和沙子相伴。贝壳成为货币就是证明。”
“所以人才会对大海、对沙滩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或许是这样。另外我觉得,人和沙子其实很像,如果世界就是大海的话。沙子永远待在海边,或者被淹没在海浪里,成千上万,彼此摩擦,谁也不能融入谁。”
“沙子当然不能融入了,它是质地坚硬的固体。”
我对她笑了笑,并没有说下去。她也抓起一把沙子,走到海浪抚摸的潮湿的沙地跟前,把手中的沙子撒进水里。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开心。
“我好想像沙子一样融进海里啊,”她转过头对我说,“和大海一起呼吸。”
雨的沙沙声像锯木头一样密集和刺耳。随后一阵微凉的风裹着海边的潮湿味从窗缝里挤进来,把我吐出的烟圈吹散。我们并肩躺在床上,她举起脚想触碰飘向她那里的一缕烟。脚趾在空中前后摇摆,像羽毛般柔软。她赤条条的小腿上沾满了我们刚刚交流留下的汗珠,此刻就像海水珍珠一样晶莹剔透。她玩得无趣了,便放下腿作势起身。
“要去洗澡吗?”我说,“等一下。”
我让她平躺在床上。她照做,眉宇间挂满疑惑。我在她好奇的注视下从外套口袋里攥出一把沙子,细细地铺展在她的肚皮上。沙子浸在淡淡的汗珠里,闪着隽永而宁静的光。
我把脸贴在上面轻轻摩挲,和她对视着。她的目光犹如海浪,而我就好像躺在沙滩上。
“你不是说想融进大海里吗?现在你就在大海里了,你的呼吸就是大海的呼吸。”我说。
“那你有什么感受?”
“一种安宁、静谧、和谐,好像世界静止了,归于平衡,不再流逝,所有的喧嚣和骚动都不见了。”
“你喜欢这样的感觉吗?”
“我喜欢,但这只能是短暂地模拟一下,想真正得到是一种奢望。就像基督徒祈求获得上帝的爱一样,只是一种奢望。”
“你有点累了吧,趴在这里睡一觉吧。”
“嗯。”
我做了一个梦。
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读书,房间里充斥着药品的气味,我是一个病人。尽管头晕眼花,但我还是尽量把剩余的注意力投注到书上。然而,书越看越无趣,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就像一片片枯燥的黄叶排列在我的眼前。于是我扔掉手里的书,我睡着了。
梦里我依然在睡觉,可我的意识是清醒的,房间里的每一件摆设都能够清晰地映入眼帘。我躺在一张熟悉的床上,房间里的布置也是那么熟悉,这里是我的家。窗外,天空黑得令人绝望,但与我无关,我抱以冷漠的目光望着它。忽然,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坐在我的床沿,微微露笑地凝视着我,我很讶异刚刚我环顾房间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见到她。
她让我感到如此熟悉,好像坐在这里已有万年之久。她告诉我,我们是亲密无间的爱人,而不久之后就要成为夫妻。她为此满怀开心,并且用她全部的热情将这份愉悦完整无缺、分毫不差地传递给我。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欣喜地向我描述我们未来的生活是怎样的面貌。她描述了我的职业、她的职业,它们是多么普通却也充满无可替代的意义。她描述了我们的爱情,就像夜晚的海滩一样满是和谐的魅力。她描述了我们共同组建的家庭是多么温馨,以及每一个日夜点点滴滴的亲密相处。直至双鬓苍老时,这一切仍旧不变,就像经历了亿万年的时光,月光仍旧那么明亮一般。
随着她醉人的描述,我让这些画面在脑海里浮掠而过。我渐渐感到它们的真实,仿佛真的都发生过一样。它们就像树木的年轮,在经受过风雨的摧折后,深深地镌刻在我绵长的记忆里。
接着我们都沉默了,我们肩并肩地坐着,坐了很久很久。我开始感到一种厌腻和无味,疲乏渐已蔓上神经,窒息感稍后便如约而至,这种内在的情绪随着时光的荏苒愈发趋于外露。她也觉察到了,就像觉察到鞋里硌脚的石子那样容易。
她试图打破沉默,主动询问我怎么了。我对她无话可说。实际上这一点从始至终都是如此,只是她从来都不理解,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象,除了最初相识时的新奇和激情,后面的事只是出于习惯和需求。她沉吟下来,我们就这样默然对坐。我感觉到她很不愉快,但我认为那无所谓。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见到她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空。
我第一次抬起头,顺着她的身影望过去,黑漆漆的夜空不知何时已变得碧莹莹的,像被人粉刷过一般。她站在蓝色天幕映出的光芒下,背影显得有些忧伤。我这才发觉她的头发早已变得斑白,身体像咸鱼干一样纤瘦。
忽然,她推开窗户,纵身跳了下去,像只被弹弓击落的麻雀,倏地消失在窗前。我大惊失色,从床上猛地跳起来扑到窗口。但窗户却伴随着那些蓝色的光芒一起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偌大的落地镜子,像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横亘在我的面前。镜子里站着一个苍老的男人,弓着背,弯着腰,脸上布满波浪一般的皱纹,花白的头发像挂满白霜的枝条。我见到他神情忧悒,落寞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不知为何,我的眼角竟溢出泪滴,我见到他也哭了。
我从睡梦中苏醒,意识仿佛尚在梦境里彷徨。我看着身下的床,它已令我感到些许的熟悉和亲切。那本被我弃置的书就胡乱地躺在那里,我伸出手想把它拿起来。这时候,一根头发从我的头顶像羽毛似的轻轻飘落下来,落在被子上。我用拇指和食指将它轻轻拈起,接着用我业已浑浊模糊的双眼盯着它看。我看到,它像雪一样白。
暮冬的海边冷冷清清。冰凉的风掠过海面,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又吹到了岸上的屋舍里。再次来到这里时,我又想起了她,以及那场难忘的梦。我抓起一把沙子,将它们在掌心里细细揉弄玩味。我看着它们彼此摩擦,发出别扭的声音,又抬起头看向远处。那边的栈桥上有两个人打算乘船,他们是除了我以外这里仅有的人。我望了他们一会儿,忽然发觉其中一个人正朝我挥手,然后便向我这边走来。我将手里的沙子揣进兜里,沿着沙岸迎上去,直到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个女人。
“能帮我们个忙吗?”她说。
我跟着她走上栈桥,另一个人正站在一个箱子前望着我们。他向我打了个招呼。
“帮我把这箱东西搬到船上。”他说。
我和他费了好大劲,他因脚下打滑还差点摔到水里去。
“真他妈重!”他说。
“这是什么?”
“吃的。她非要带上。我告诉她这么冷的天不适合坐船,她偏不听!就算要带也不应该带这么多。”
“我从来没试过自己驾船嘛。明天我们就离开了,坐一次能怎么样?”她说。
“这么重的东西船会沉的。”
“胡扯!你就是不想听我的!船怎么会沉?就算三个人坐也不会!”
我静静靠在栈桥的栅栏上,看着他们吵来吵去。我对这些早已习以为常。出乎意料的是她突然拉住我,强烈要求我也坐上船,和他们一起出行。
“你在发什么疯呢?”
“你有其他事吗?”她问我。
“没……我没什么别的事。”
“那就跟我们一起坐船吧。”
“你别把别人也拉进来行吗?”他对着她吼。
“我偏要!”
她把我推推搡搡地弄到船上,接着坐到我旁边,又命令他解开缆绳。我看到那个男人双手一拍大腿,弯腰照做。他滑稽透顶的模样让我忍俊不禁。
船在海面上行驶了一段距离后,风更加刺骨了。那个男人坐在我们的对面撑桨,目光在我和她之间反复滑移。我把手伸进水里,让手跟着船一起向前慢慢地滑行。水里倒是给我一丝温暖。
“当心摔到水里去。”他说。
我笑着告诉他不碍事,然后便把手拿出来缩进袖口。
“你少管人家的闲事吧。”女人说。
“咱俩是谁多管闲事?”
“让你不听我的话。你早听我的就不会拉上人家了。”
“一切不都按你说的做了吗?”
“那是我一直在催你,不然你会愿意?”
女人把脸别过去,望着海面。我反复打量着他们,那个男人却一直盯着我。他用微小的手势示意我坐到他那边去,和他互换位置。我看了看旁边的女人,对他摊摊手表示无奈。他朝我投来一抹恶毒的目光,我根本不在意。于是他放下双桨,掏出一把小刀,切开装食物的箱子上的封条,刀锋的锐利使他的动作也利落起来。
“给我点吃的。”女人说。
“自己过来拿。”
“扔给我不行吗?我不挑食。”
男人把最上层的一袋牛肉干扔给了她。她一边望着海面一边嘎吱嘎吱地嚼起来。
“你吃吗?”她递给我。
我看向那个男人,他正紧紧地攥着那把小刀。
“不用理他。他只有在床上才比较勇猛。”她嗤嗤笑着说,“不过,我就是喜欢他这点。”
我拿出一块肉干放进嘴里,然后示意她不再要了。那个男人又重新开始划桨,但始终朝我这边看。
“你也是来这边玩的?”她问我。
“对。”
“瞧你这模样俊俏,一定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吧。”
“还好。”
“结婚了吗?”
“没有。”
“不想被一个人拴住?”
“也许吧。”我说,“不想像你们这样。”
这次他们两个人同时看向了我。
“我们哪样?吵架吗?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不过我们就是这么相处的,我们都喜欢这样。”
“你喜欢?”
“喜欢。我觉得很好。”
“你有问过他喜欢吗?”
“这不用问。他选择听我的,选择不离开我,就说明一切了。”
“你喜欢她这样吗?”我问他。
他停下双桨,目光炯炯地望着我。
“如果她破了相,又变成个穷鬼,病恹恹的要你照顾,你还会喜欢她这样吗?”我对他说。
“如果他受够了你的摆布,性能力也下降了,凄凄惨惨一文不值,你还会喜欢吗?”我对她说。
我还打算再说几句,这时一根船桨却阻断了我。它从那个男人的手中像一个巴掌似的扇过来,砸在了我的肋骨上。我抓住船桨的一端,借着顺势的寸劲抢夺,船桨在拉锯中掉到了海里。他腾地站起身,绰起另一根船桨又挥舞过来,但我已抢先一步靠到他的身边。船桨敲到了船沿上,接着像条干硬的泥鳅似的钻入海中。女人在旁边尖叫,而我则把那把小刀连同那个男人一起丢到了海里。
“你干什么!”
女人扑在船边,眼巴巴地看着男人在一番挣扎后,淹没在湛蓝的海水中。
“他会游泳吗?”我说。
她瑟缩在船尾,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只知道你不会游泳是吧。”
于是我把她也丢了下去。
小船在海面上孤零零地漂荡,直向着远处的一片岛屿而去。我坐在船的边缘,想着刚刚还没讲完的话。海浪拍击着岛屿沿岸的岩石,发出无论如何也无法相融后挣扎疲惫的喧嚣,像无数支插在柔波细浪里七零八落的羽毛,载沉载浮地向我而来。
我掏出口袋里的沙子,看着它们一粒粒散落在海面上,在波纹的云散中悄然下沉。远处那对男女的身影已完全消失在细细密密的波光之下。大海喧嚣不止,仿佛发出恒久的召唤,于是波光也融进了我的身体。我听到小船撞击在石壁上的声音,但我已看不到它的轮廓。我深深吸了口气。
二〇二〇年二月,于梅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