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来南桥镇的人都替夏桃惋惜,他们的话像一幅挽联,挂在那个不知所踪二十年的名字上。
那是2003年,我三十一岁,供稿于一家杂志社。人到中年不免遇到创作瓶颈,其实就是脑子里的墨水滴完了,写不出东西来了。一个朋友听说我的困境后找到我,给我出主意说要是换个生活环境说不定能找到灵感。我想也是,当即安排好事宜,跟父母道个别,收拾完行李就上了去南桥镇的车。
去南桥镇是我很久之前的计划,那时候刚结婚要度蜜月,我想来南桥镇,妻子却想去大城市转转,她嫌这地方不够热闹,没办法我只好向她妥协。婚后生活忙碌,工作压力又大,去南桥镇的计划也被再三推迟。如今我坐在车厢靠窗处已经一天一夜了,先前连绵起伏的山渐渐稀疏,它们俯下身子,把头埋进地底,只在上面冒出一个小尖,很快小尖也没了,地势开始变得平坦,像一床摊开的被子。这里也种水稻,大片大片的稻穗在平原上翻涌,星星点点的白色也在其中迅速跳跃,那是湖泊和鱼塘。看着窗外景色的变化,我暗自期待接下来的生活。在此之前,我还从未到过东部沿海城市的乡镇,对它们的了解也仅限于杂志和圈子里一个散文家的描述。他就是从这样的小镇上走出去的,每次聚餐一喝多就喜欢跟我们说他家乡的水和桥。我看过他的散文,很有美感,让人一下就能想到郑愁予的《错误》。
我在市区下车是早上八点,找了个小饭馆吃过饭,休息一会后坐上了大巴。南桥镇是近几年新兴起的一个旅游区,因此有从市区直通的车。到了南桥镇,我背着包住进一家提前订好的民宿,民宿沿着河,推开窗就可以望见不远处成片的芦苇,这时的芦苇还是青的,芦花还隐在苞里。
那些日子里,我在镇子上闲逛,多是在居民区。我沿着大街走,有时候也在弯弯绕绕的小巷子里窜来窜去,想象自己是一只四处寻找巢穴的燕子,走不动的时候就对着一口水缸看屋檐水滴在里面的波纹,又或是摸摸墙体上青色的痕迹,柔软、潮湿,那是一小块苔藓。这样的东张西望下,免不了被人当成是小偷,我只好在他们警示的目光中离去。
南桥镇不大,转了几天后我就把这的路认熟了,这时候我才想起自己是来办正事的,之前的稿子被连退回来三次,再写不出合适的就得遭主编约谈。我开始去找灵感,外行人都以为灵感是可遇不可求的,这话对也不对,其实这东西没有那么玄乎,想找到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去找人聊天,蹲在大马路上聊、靠在栏杆上聊、等公交车的时候聊……最好的故事不是想出来的,而是聊出来的。我最出名的那篇写乡村故事的小说,那时候他们都夸我少年老成,笔力浑厚摸得到大师的门槛,其实那就是我在老家休假时跟邻居家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大爷瞎聊写出来的。
我开始厚着脸皮接触这里的居民,一开始他们都很抵触我,路上遇见了也总绕着走,这种情况在他们知道我是个作家后才有改善,我向他们说明了来这里的意图,他们很高兴,来南桥镇的游客很多,采风的学生也很多,作家却没有几个,他们认为这是帮家乡扬名中国的好机会,于是他们开始喋喋不休地向我讲南桥镇的过去,这里的风土人情和各种奇异故事,其中不乏一些地摊小说里烂俗的书生与狐仙的传奇。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对着我,在层出不穷的故事里,一个叫夏桃的人却被反复提及,他们说她是这地方数一数二的美人,也说她是这地方数一数二命苦的人。东一句西一句,各种碎片化的事涌过来,像一片片拼图,差点把我给埋了。我只好在白天把这些零碎的语言记到本子上,晚上回到房间后,对着台灯一点一点地把它给拼出来。
历时半个月,那个名叫夏桃的女子的故事就这么在南桥镇富民巷十八号民宿的木桌上初现了轮廓。
2.
南桥镇有两条主道,一条青石路,一条十字街。青石路两边多是民房,灰砖黑瓦,颜色浅淡。清晨时起一阵雾,路便迷蒙起来,房屋远远近近,层层叠叠,看不真切,唯见房顶处延伸出来的黑色檐角,以及屋脊上蹦哒的娇小影子——那是麻雀。十字街不宽,由两条路交叉组成,其上多为商铺。肉店、米铺、裁缝铺等都落在这里,平日还算整洁,赶集的日子一到就显得拥挤了,四处那么多村子的人涌进来,骑驴赶牛的,推着独轮车的,坐在小竹凳上,卸下背篓,将里面的东西摆出来的……
夏桃出生时赶上了一个极好的时辰。那天早晨七点,外头的雾刚散,阳光刚从窗子口斜照进来的时候夏桃就出生了。夏桃刚出生时哇哇地哭,声音很大,外头人听见哭声了才松了口气。新生儿哭是好事,哭才健康,几年前镇子上有一家女人分娩后孩子不哭不闹地,安静地像睡着了一样,结果没过多久就死了。接生婆用毛巾擦去婴儿身上的羊水后,先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刘秀梅看了一眼,她眨巴眨巴眼睛,笑了一下后摆了摆手掌,接生婆就在她的示意下用一个小毯子裹住婴儿抱了出来。屋外的人都围过来,老夏把她抱过来细细打量,眉毛、鼻子都很像自己,嘴巴和眼睛随她母亲,他嘿嘿一笑,掩不住的高兴。他搂着女儿,在阳光下她嘟着嘴,身体粉嫩地像个水蜜桃,脸颊上细小的茸毛发出灿灿的金光。他当即决定给这个女孩就取名叫夏桃。
先前居民们说夏桃是这地方数一数二命苦的人,这并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好,事实上夏桃从小就是个模样周正的孩子,长成以后更是个长相标致的女子。她五官端正柔和,是标准的江南水乡的柔美样,皮肤细腻,白里透红,像一块浸了红沁的美玉,身材纤细,穿一身绿衣裳站在路边,活脱脱就是一株柳,但绝不是那些偻着腰的垂柳,她年轻貌美,是一株细柳,一株新柳,一株在春风里挺拔的柳。她滴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水意,好像整个南桥镇的水都汇在了里面。村子里的人看着夏桃的第一眼都会先深吸一口气,感叹这里的水土虽好,但怎么能养出这么漂亮的姑娘,待走进了就又把那口气吐出来,想着老天爷到底还是公平的。为什么这么说?只因夏桃的脸上长有三颗痣,这三颗痣刚出生时倒不显,稍微大些以后才被看出来。
按理说人脸上长痣是很寻常的事,可无奈夏桃这三颗痣个个都长在要命的位置上。那时候南桥镇一带盛行看相,流传着好几种相书,街上到处是带墨镜,支旗子给人看相的神棍。政府派人贴标语,说这是封建迷信,但几千年的老传统哪能被国外传来的几百年的东西打垮了。他们继续依着老祖宗流传下的相书来看,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了夏桃脸上的三颗痣。南桥镇不大,这事很快就传开了,他们说夏桃这三颗痣一颗在左眼眼角处,有点克夫的意思,一颗在右边眉毛下,较为明显,意味着损夫,最后一颗藏在右眼眼角处,倒是不显,需仔细看才能看见,代表妨夫。整整三颗痣,意味都不太好,要是只长一颗还好说,连长三颗那就是美成天仙了也没人敢要。小时候倒不要紧,谁要是敢拿这个对孩子说三道四的,别说老夏夫妻俩会找他拼命,就是不相干的人也看不过眼。
对于外头暗藏的风言风语,小夏桃一概不知,她只是略带好奇地摸了摸脸上那三粒小黑点,还不知道今后它们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艰难。她就这样在无忧无虑中开始学走路,她很聪明,学得很快,慢慢地就能跑起来,两只小脚丫哒哒哒地踏过青石路,像一匹快乐的小马一样在台阶处跳来跳去。老夏见了很高兴,指着小夏桃跟邻人说:“伊门槛精得很。”又过一些年月,夏桃的头发愈发长了,一根粗黑的辫子开始扑腾。她要上学了,再踏过青石路的时候已背起了一个蓝色挎包,包里装了书本和铅笔。
青石路两旁柳树摇曳不止,油菜花开了又谢,代代枯荣。冬天的雪化完了,天气回暖,春雷一响,惊蛰的雨水就再次光顾这座南方的小镇。柳絮纷飞的春天里,一双白色布鞋踏着浅浅的积水走上青石桥,她的裙子如柳絮般轻轻扬起,左手撑一把小伞,右手挎着篮子,身姿挺拔,远看就像一株青涩的美人蕉——那正是二十岁的夏桃。
二十岁,正是青春时候,望着田间、河畔并肩走过的男女,夏桃的心里也不免一阵悸动。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打量着自己倒映在河面上的脸,那张清丽,娇嫩的面孔在河水中荡漾时,就连河水都明亮了。多好的一张脸啊,私下里夏桃曾偷偷拿自己的容貌和镇子里其他年轻的女子比:小禾模样还算周正,就是牙齿不齐,一笑起来就露出一嘴坑坑洼洼的牙;秀春倒有一口好牙,也有一副好皮囊,但她小时候有一次跑的太急了,一不留神摔了一跤,额头磕在台阶上留下一道一寸长的疤,多少有些破相……想来想去,全镇也只有柳萱萱要比自己好看一些,倒不是面容上的好看,是因为柳萱萱的气质比自己好。她是镇中学的老师,也是大学生,开口就是列宁说,马克思说,毛主席说……那么多名人说过的话她随口就能吐出来,好像她嘴里含着一本百科书,要说什么,该说什么都能从里面找到,再加上她是镇长家的千金,比不过夏桃也能接受。她这样想着,目光在河面上游离之时,突然就皱了眉,她撇了撇嘴,整张脸垮下来,连着面色都暗了。这是为她脸上那三颗痣发愁。
夏桃已经二十岁了,从前因年纪小拦在外头的话现在都涌了过来。那些人在大银杏树下的话她也有所耳闻,什么命不好,老天爷不公平,那么多的闲话不就因为自己脸上这三颗痣?伯母张爱莲在半个月前还为这事来找过老夏夫妻俩。
张爱莲是老夏的二嫂,是从跟南桥镇隔着一片大湖的北桥镇嫁过来的,是个碎嘴子,也是个什么都打算插一脚的人。那天她特地拿了本相书来跟老夏夫妇说三颗痣的事儿。那时候夏桃正巧从河边洗衣回来,她刚要推门,听到门内飘来自己的名字就停住了。她躲在门口偷听。
张爱莲说:“桃子脸上的痣不能多耽搁,老祖宗在书上说的你俩也知道,三颗痣的位置都这么巧,可就不只是脸上的问题了,是她身上背着一股的煞气,这煞气一天不赶走就是祸患。”说到这里张爱莲的兴致高了起来,她开始挥舞起手上的那本相书,仿佛在挥桃木剑,而她也不再是镇上织布厂的女工,而是身披黄袍的道士。老夏夫妇没敢轻易接茬,哪有帮着外人说自家女儿不好的道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无奈。她见老夏夫妇立在原地,没什么表示,还以为是被自己的话吓住了,心里愈发得意,当即一拍手,说:“你俩要是没主意也不要怕,我看就把她带到县城里去,县城丰石街里住着一个神婆,很灵。我小舅家的女儿那次鬼上身,昏了三四天,土方子吃遍了都弄不醒,抬到她那里不出一个时辰就醒了。那个神婆七老八十了,趁她还活着,抓紧把桃子带过去,让她给桃子驱驱邪……”
夏桃在门外听着,越听越不高兴。不就是三颗痣吗,弄得跟三个小鬼缠着自己似的。还驱邪,她心里冷笑一下,想着还是先给你驱驱吧。想到这里,夏桃也不遮掩,她推开门,端着一盆衣服走进去。张爱莲一看夏桃来了立马把相书背到身后去,像个没事人似的,咧开嘴冲夏桃笑,“小桃刚洗完衣服回来呀,这么勤快,不像我家英子,那丫头懒死了,我这都还得回去给她做饭,”她边说边掩着书后退。她领教过这小丫头的厉害,表面上看着挺乖巧的,说话却像带着把刀子,能杀人。
夏桃瞥了她一眼,看着她的惊慌模样强忍住笑,“可不是嘛,中邪了又不是不能洗衣服,”说完也不再理她,跨过门槛去了侧房。
张爱莲一听心就沉了,好似被一块大石头了压着,她的脸像秋天熟透的辣椒那样红,好像能喷出火来。敢情刚才的话都让这小妮子听见了,一想到自己这么大年纪被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教训了面子就过不去,更何况自己还是她的长辈。这么一来她也不着急走了,相书也不遮掩,她攥着相书,插起腰,摆出要骂街的架势,眼睛瞪得跟灯泡似的,里面射出愤慨的光。她盯着老夏夫妻俩。
场面尴尬,老夏只好开口打圆场,说夏桃还是个孩子,平时都被家里惯坏了,让她别放在心上。又顺势夸起她家的英子,说英子模样好,出生时有异象,一大片红霞停在屋头上,按书上说这是富贵的兆头,以后日子一定红火,嫁人要么是嫁给当官的,要么是嫁给有钱的。好说歹说,才把她劝回去。
临走时,张爱莲站在檐下,半条腿都要迈出去了,又转头对送她的老夏说:“咱也是为小桃好,你回去劝劝她,都是看着长大的。”
老夏连着点头应和,“我回去跟她娘还有小桃商量商量,看看究竟行个什么法子。”
这天晚上夏桃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晚饭,因下午这一档子事几人都没什么胃口,夏桃更是匆匆扒了几口就放了碗,说句我吃饱了,就回了房间。
天色已晚,弯月刚从云中露脸,歪歪斜斜地映在河中央,霎时间整条河都被月色铺满。河水平缓,仿若静止,其间又有轻微的扑通声,不知是什么落到水里了。夏桃靠在窗边,透过窗棂看青石路上闪烁的点点月光。张伯母吆喝的声音从右边响起,一下子破了四周的静。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咋咋呼呼地,像戏班子里舞大刀的长髯武生。也不知道一向老实憨厚的二叔是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女人的。
夏桃不喜欢这位伯母,不仅是因为今天的事,还因为她的女儿夏英。夏英比她大一岁,在南桥镇的年轻一代也是个名人,只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有人看见她和赵义勇搅在一块。
赵义勇是个练家子,也是南桥有名的混混头子。白天时候经常带着一群小弟走街串巷,张扬得像个领头的将军。一到晚上他们就不声张了,蛰伏下去,像猫一样蹑着手脚,在青石路上走又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在巷道里绕来绕去,最终找到白天踩好点的地方。趁着主人睡着,几个人合力翻过围墙,另一个人就模仿猫叫,正好用猫叫声掩住跳下围墙时的声音,这样就算是主人醒了也不起疑心。接着他们就用一根细铁丝轻轻撬开锁,从屋子里“摸”走一些东西后,再从围墙翻出去。
南桥镇的人家连续被盗,提起了居民的防心。有一次他们行窃的时候正巧主人还没睡,一撬开锁就看到屋子内两双惊愕的眼睛。两拨人一照面都愣神了,接着一方就大喊有贼,另一方七八个人转头就跑,也顾不得翻围墙,拔了门栓就往外冲,像几只黑鱼游进浓浓的夜色里。主人追赶不及,当时天又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是看着背影很像赵义勇那伙人。这事后来被很多人知道了,赵义勇本人也被叫到警察局里。但他不承认,说那天晚上他在家里根本没出门,警察问了一番找不到证据,最后也只能放人。
也不知道夏英是什么时候和赵义勇搅在一起的。那天一个人挑着担子从河边往大路上赶,看见夏英和赵义勇那群人聚在桥洞底下,他们一起抽烟,赵义勇把手搭在夏英的肩上,夏英也没拒绝。后来又有人看见夏英和赵义勇牵着手一起在河畔走,走着走着就绕进了稻场,那里堆满了秋天割下的稻草,东一片西一片,活像个迷宫。
这事传的很广,只不过都瞒着张爱莲夫妇,亏得张爱莲把她女儿吹成天仙,还把别人说的客套话当真了。
此时夏桃正倚在窗边望着河对岸大片的空旷。初春时节虽然不热,时来的雨却总给南桥镇带来几缕凝重,因此每天晚上夏桃都要在窗边等着,一是等风来解解闷,二是等河对岸的笛声响起。
在对面吹笛子的是警察局的新来的一个年轻人,夏桃见过几次,长相文静,比较瘦,说起话来扭捏地像个姑娘。要不是穿着一身警察的制服,都以为他是哪个中学的老师呢。
那个年轻人帮过夏桃一个忙,是在一个月前,那天夏桃正在河边洗衣,不留意间就让一件衣裳被水浪卷走,漂到了河中央,眼看着就要漂远了,他从河岸上一溜烟地跑下来,动作很快,脱了鞋,挽起裤脚就踏进河里,两三下就拖着衣服泅了回来。他赤着脚跑过来把衣服递给夏桃,分明是个男人,却一脸羞涩地不敢看夏桃。这让夏桃笑了起来,她的眉毛由此弯成了两道月,她接过衣服,问:“我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叫方诚,是新分来南桥镇的民警。”他用手在头顶摸着,想正一下帽子,却发现刚在下水下得太急了,帽子早被甩在了岸边……
夏桃扫视着对岸,心里也数着数,一个小圆钟在她手里滴滴答答地响,每多响一下她的心就往上多提了一点。近半个月来她一直在听笛子,渐渐也得出些规律:笛声通常是晚上八点响起的,八点半消失。这个时间段不算早也不算晚,不至于打扰人家的休息。
她期待着,捏着钟的手也不自觉地加紧了。直到过了八点,笛声还没响,只有轻微的风声与阵阵蛙鸣……八点一十依旧没有笛声,风停了,青蛙还在单调地叫……八点一十五,笛声仍不见踪影,蛙声倒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此起彼伏,跟镇上文工团表演似的。
放在平常夏桃倒不至于这么讨厌蛙声,只是今天下午那件事压在她心上,让她感觉更闷了。她有些埋怨,一半是对胡乱叫嚷的青蛙,另一半是对方诚。她气愤地放下钟,关上窗,熄了灯,赌气似的躺在床上。
钟还在响,响了一百二十三下之后,那阵迟来的笛声终于飘来了,因为关了窗,声音显得有些小且沉闷,像蒙在一个布袋子里。
夏桃想了想,还是起身推开了窗,但没有全部打开,只敞开一点缝,刚好够露出她的一双眼睛。她也未再开灯,就这么在黑暗中往下偷瞄,就着月光,看清方诚正站在河堤的一块石头旁,他双手握着笛子,笛子对着自己的窗子,笛声就是这么从那根竹管里发出的,悠远,缠绵。在一瞬间,夏桃甚至认为笛声不是从笛子里发出的,而是从方诚的嘴里发出的,他轻轻地哼出那段曲子,曲子像一根绳索沿着墙爬进夏桃的房间。
这次的笛声没持续多久,只有十分钟。方诚见头顶那个房间始终没有亮灯,他把笛子收进布套,朝着漆黑的窗户望了一眼,低着头走了。
3.
夏桃与方诚的恋情到如今很少有人知晓了,甚至大部分人都忘了方诚是谁。这对隐秘的恋人仿佛是游离于南桥镇外的两只蝴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静静地飞着。
那天晚上梳理完现有的素材后,多年来的创作直觉告诉我,如果有什么原因能使夏桃离开南桥镇,那多半是因为方诚。可现在方诚这一脉的线索飘渺了,仅有的一点信息也是从一个退休的老警察口中得知的,他告诉我方诚在一段时间里坚持每天七点多离开宿舍,因为好奇他曾悄悄跟上去看过,发现他正在青石路后边的河畔吹笛子,对着的地方正好是夏桃房间的窗户,那时候窗户里总立着一个窈窕的身影……我在他的描述中开始猜测房间里那个少女的心事:在某个夜晚,她突然发现窗外的男人或许也正想着自己。没有人点破,两人心照不宣地履行各自的义务,一个每晚站在河边吹笛子,另一个倚在窗边听。
这是一个很美的故事,但由于素材不够,写到这里就有些难以为继了,我望着眼前拼凑过半的拼图,为接下来该如何叙述发愁。后来连续几天的问询无果更使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深夜里我站在窗前对着明晃的灯影遐想,恍惚间来自二十多年前的景象开始在街上闪烁,那场面像小时候在打谷场上看的电影,它在一个黑盒子的摇动下开始一帧帧地流淌。一个叫夏桃的女子和一个叫方诚的男人曾并肩在青石路上走,两人的脚印留在还未翻新过的青石板上,轻轻的,有春天吻过的痕迹,周围人熙熙攘攘,挑着担,背着包,走各自的路……如今我空对一片寂静,面朝幽暗的河去追溯一件逝去多年的事。这些年南桥镇多次扩张,地方大了,路也要重修,青石路全部拆除,换上了崭新的石板,转头成了富民巷,十字街倒没改名,不过原有的店都倒闭了,餐饮店和旅馆开起来了,中间还夹着几家卖特产的。在这个夜里,我叩问自己,是否应该做出一些虚设。
我在矛盾里挣扎,得不出结果,最后干脆停笔,依着从前的办法开始四处闲逛,就在即将说服自己向虚构倾斜时,一通电话打了过来。那时候我刚到市区,几个小时的车程使我渴望躺在酒店柔软的床上睡一觉。我看看号码,发现地址是该省另一个城市的,在记忆中我从没有那个地方的朋友。我疑惑地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一个妇女温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就是那个外地来的作家吗,”她问。
我应了一声,才知道她是南桥镇的人,估计又是来找我宣传的。我在南桥镇居住的半个月里,有很多人找上门,他们向我提供各式的素材,希望我能写一些东西来打造南桥镇的旅游名片。我下意识地想挂电话,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浑身不自觉地颤了一下,我的精神如触电一般提了起来。她说:
“我是夏桃的朋友,听说你在找她的素材,我想跟你说说她和方诚的事。”
我从没想过我想要的答案会自己找上来,好像天赐一般,它曾离我那么远,以至于我一度怀疑它存在的可能性,如今它又亲自敲响了我的门。
挂掉电话后,我立马从市区坐车回南桥村。临近傍晚,我终于在富民路一个挂有风铃的屋檐下见到了电话里的那个女人。她穿了一件灰色长袖,外头罩一件薄薄的黑衫,小包垂在腰间,很精致,站在那里像一只优雅的黑猫。
我们去了十字街一家临河的茶馆边喝边聊,傍晚已经切切实实地落在了南桥镇,暮色连绵,大片的红霞挤满窗子。就是在这样一个傍晚,面对眼前这个自称叫赵唯的女人,我知晓了夏桃和方诚故事的后续。
4.
那天夜里,夏桃感觉自己要恋爱了。
方诚走后,夏桃蹲在窗下痴傻地笑,她的内心很不安宁,像风浪里的船那样乱晃。她高兴,忧心,想找人说说话,又不好意思开口,想冲下楼拦住还没走远的方诚,又怕猜错了他的心……一根绳子开始在她的心里拉扯,难分胜负,仿佛有两条拔河队在对峙,他们的力量绞着她的心,使她觉得无比痛苦。她逐渐瘫坐在地上,在巨大的幸福与无穷的质疑里捂住胸口,眼巴巴地望着从窗缝泄进来的银白月光。
第二天一早,夏桃从房间里走出来,由于昨晚没休息好,她的精神很差,脸色发白,白中又有些暗,头发披在肩上,像一团丝线草,她垂着头,整个人像阴郁天那样灰涩。
老夏夫妇忧心地看着女儿,还以为她是被昨天下午张爱莲的话伤着了。刘秀梅用胳膊顶了一下旁边的丈夫,老夏转头就看见妻子一脸的埋怨,这埋怨里是夹着话的。她说,你看看你那个二嫂,把咱姑娘折腾成什么样了?
老夏也心系着自家姑娘,趁着夏桃洗漱的间隙,对她说:“昨天你二伯母说的都是鬼话,你别因为这个气着……”
老夏东扯西扯,等夏桃一抬头他又不说了,看见父亲欲言又止的样子,夏桃也只好说:“我没什么事儿,二伯母的话我都没放心上。”
听到这里老夏舒了一口气,接着又紧张起来,“那是为什么?”
“就是没睡好,”夏桃把洗脸巾挂回架子上,擦干手。她开始梳头,先拨一拨头发,把它们挽到耳后抓成一把,最后用套在手腕上的皮筋扎住。一切都收拾好了,她穿上外套,背上一件蓝色挎包,冲着在堂屋忙活的老夏夫妇喊道:“我去上班了。”
她跨过门槛的时候,赵唯正在一个小瓦罐旁等她。两人上小学时就是同学,到了初中虽不同班,但也经常来往,后来又被分在同一个单位上班,久而久之就成了好姐妹。她们挽着手在巷子里绕来绕去,从两堵狭小的白墙中走过,向左转一个弯,看见一棵白杨树后再向右转,那栋庭院里种着两棵桂花树的屋子就是她们上班的地方——南桥镇粮食站。因为初中时候数学成绩好,毕业后她们两个就在里面当了会计,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运来的粮食统计入库,平时倒不算累,就是交公粮的那几天要加加班。
那天夏桃的心思不在这里,眼神在账本上滑来滑去,好像踩在冰上那样没个定性。做会计的心手不一就容易出错,今天她好几次看错数,有时候还把上珠的两颗一起拨下来。赵唯看见夏桃的异常,趁着手里的账忙完了,就凑到夏桃那边帮她一起算。手里的活计不耽误她们嘴里的话,一来二往,夏桃就把跟方诚的事盘托出来了。
南桥镇不大,她也见过那个外地来的年轻警察,长相还算好,白白净净的,听说还是大学生。当时南桥镇的大学生只有两个,在镇中学教书的柳萱萱是一个,另一个就是方诚。南桥镇的年轻姑娘们闲暇时候聚在一起,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聊天,你一言我一语,最后总能聊到情爱的事上。其中只要一说柳萱萱,就有人提方诚,讲起方诚,又有人扯柳萱萱,好像两个人是绑在一块的。
赵唯相信夏桃也知道这档子事,她就试探着问夏桃,怎么看柳萱萱和方诚。
夏桃手里停了一下,算子经过片刻休息后又清脆地响了起来,她没有看赵唯,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账本,“谁知道呢,他们要是能在一起也挺好的。”
赵唯太了解自己这个女伴的心思了,从小她就是个佯装无所谓的性子,嘴上不认,心里比谁都看重。记得小学时候,她跟十字街上卖肉的林胖子的女儿吵了起来。夏桃人机灵,一张嘴能说会道的,很快就把场面压住了。对面见吵不过夏桃,情急之下说了一句,“你是个没人要的,相书上说你会祸害人。”
当时年纪小,哪里懂这个,也不知道她是听谁说的,胡乱就掐出来了。这句话让夏桃愣了一下,随后就骂得更凶了,把对方骂的掩面大哭了一场。
后来老师在课上批评夏桃,把她拉到教室前面罚站。夏桃站在前面也不自愧,反而像白鹅一样昂着头。那天傍晚放学,赵唯和夏桃一起回家,前一阵子还有说有笑的,等过了十字街,绕进小巷后她忽然哭了起来,一开始还是哽咽,到后面眼泪就不住地流。这架势吓得赵唯不敢说话,只能掏出手帕帮她擦眼泪。
打这件事以后,赵唯就知道了,夏桃绝不似看上去那么坚强。所有人都以为她是颗杏仁,壳硬心也硬,实际上她更像一只煮熟的菱角,外头难剥,里头软糯。
夏桃和方诚是如何在一起的,赵唯没有亲眼见证,夏桃一开始还藏着掖着不肯说,跟藏了件宝贝似的,但在后续的旁敲侧击中,她还是哄得夏桃说出了实情。
原来那天回到家后夏桃就一直放不宽心,她想着要是今天方诚不来她就再不去听笛子,要是今天他来了,她就跑下去问个清楚。于是在吃过饭后,她早早地就来窗子边上守着,而方诚的笛声也如约而至地响了起来。
听见笛声,夏桃也不耽搁,悄悄拔了门栓走出去,从一座小石桥上过河,不多时就看到方诚捧着笛子的背影。
方诚正疑心窗户里的人怎么不见了,吹笛子的气也不稳了,笛声开始飘,忽上忽下的。最后他放下笛子,想站上大石头看看夏桃还在不在,刚一挪脚就听见身后传来细响。他一转头,发现夏桃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他有些惊慌,手哆嗦了一下,笛子双手拿在身前也不是,单手握在一边也不是。
夏桃走上去,问:“你为什么天天对着我的窗户吹笛子?”
方诚没敢做声,他努力压住心里的忐忑,好不容易摆出一个自然的站姿,眼神却又开始飘了。他左瞄右瞄,一只微小的影子从田埂上走过,那是一只狗;东边芦苇荡里飞出一只鸟,它扑棱着翅膀,最后落到乌桕树上;奶白色的月光淋在一茬茬青嫩的稻苗上……周围很静,他捏了捏左边裤口袋里的东西,一粒一粒的,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夏桃见方诚眼神乱晃,不敢看自己,心里冒出一股火气,“你怎么不说话?”
方诚如梦初醒般地看着她,“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喜不喜欢柳萱萱?”
这话一说出口,夏桃自己心里也惊了一下。方诚听了也瞪大眼睛,他连着摆手。
“那你喜不喜欢我……”夏桃本想乘着兴这么问,到嘴里却又成了“那你明天还来吹笛子吗?”
“来,”方诚点点头,他从裤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三个小玩意,“你吃糖吗?”接着急促地把手伸出去摊开。
夏桃低下眼,看见他的手掌心里躺着三颗晶莹的糖,颜色各异,外头裹着一层半透明的包装纸,包装纸在月下闪闪发亮,就像几粒蚌珠。
她接过来,剥了一颗放在嘴里,浓郁的葡萄香扩散开了。这颗糖就是夏桃的定心丸,一吃下去所有压在心上的事就都消了。事一消作为姑娘家的羞涩就又回来了,她攥紧剩下的两颗糖,留下一句“那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我们在这里见面,”转身匆忙地跑了。
夏桃知道这就是约会。小时候她看见年轻男女牵着手走在路上,像两只摇晃的小船一直这么飘着,从青石路飘到十字街,从田埂飘到河畔,来来回回也不嫌累。现在她和方诚也开始约会了。在这之后只要不是暴雨天,方诚都会来这里吹笛子,这是一个邀约,要是夏桃在窗口处望了他一眼就消失了,就说明约会可以进行;要是夏桃朝他挥挥手,没有消失,就说明她今天不能出门。
每次约会方诚都会带一些东西给自己,有时候是几颗奶糖,有时候是一束野花。他们坐在河畔一块大石头上,有时候谈天说地,有时候又什么都不说。记得一i次约会,那是最令夏桃感动的一次,那天方诚送了她一首诗,他站在石头上,对着她真切地读出来。分别之际,他将那张写了诗的纸塞进信封里,郑重地递给她。
那天夜里,夏桃疯了似的在房间里走动,也不顾及是否会将父母引来。她痴笑着,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吱吱吱的声响,她感觉自己此时就像一头欢快的小鹿,她边走边念着纸上的字:你蝴蝶般柔美的身影……我想象触碰你脸颊时……我想着你,如咬破一枚成熟的紫葡萄……一会夸自己像只蝴蝶,又说想着自己的时候像吃葡萄那么甜,一想到这些缠绵的话是他写给自己的,夏桃的心就像红蜡烛似的一点点地融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夏桃和往常一样去了河边,这次方诚很神秘地靠了上来,他双手绕到夏桃的后颈,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紫色丝巾,细腻,柔软,他替夏桃系上的时候丝巾摩挲着夏桃的皮肤,使她觉得有些痒,像被羊羔舔了一口。也正是在那个春天快要去了的夜晚,两人正式在一起了。
5.
天色晚了,此前拥挤在狭小窗子里的云开始褪色,它们淡了,隐在蓝夜里接近透明,就像赵唯向我讲述的这个故事,如今记得的人也不多了。如今这段往事已经向我展露大半,但现在我仍有一事不明。我看着面前的女人问:“我第一次听说夏桃的时候,他们说她最后点掉了痣,后来离开了南桥镇,她是和方诚一起走的吗?”
她很惊讶,面色古怪地看着我,“没人告诉你吗?”
她惊异的眼神让我想起跟我搭茬的那个老警察,当我追问方诚的后续时,他在藤椅眯着眼,摇了摇蒲扇,没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他们在一起没多久,方诚就死了,”赵唯见我没反应,主动开了口。
“怎么死的?”我的心一下子就垮了。
“被人捅死的。”
“谁干的?”
“赵义勇,”当她把这个名字吐出来的时候,我才恍然想起那个和夏英在一起的男人,南桥镇的头号混混,一个行窃的无赖。
“为什么?”我几乎是以一个写作者的下意识问出来的,面对另一宗向我展开的故事,我看向它就如同看向一条深邃的路。这宗二十年前的爱情故事以一人离世,一人远走告终,这种悲剧性的结尾突然让我想起几年前在影院看的那场《梁祝》,结尾处坟墓崩塌,两只蝴蝶从里面飞出时,全场人都抹起了眼泪。我的前妻坐在旁边抽泣,那时候我们都还没结婚。整个电影她看得很沉浸,只在结尾的时候说了两句话。“他们太惨了,”她擦了擦眼角,又说:“他们真浪漫。”
那时候我和她正处于热恋期,幸福冲昏了我们的头脑,以至于我们认为今后的生活会像电影那样浪漫,却忽视了电影和现实最大的差距就是前者有一定艺术成分,而在现实世界,爱情的坟墓里飞不出两只蝴蝶。我想着我的事,又想到夏桃和方诚的事,于是我一半担忧、一半兴奋地看向赵唯,她是我打开整个故事的钥匙。
但此时她却有些兴致缺缺,她打了个呵欠,“时候不早了,明天再说吧,”说完提起包就要走。
我很失落,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盼着下次见面,“那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
她摇摇头,“不在这里,在富民巷四十六号吧,明早十点。”
我点点头,目送她像烟雾一样轻柔地滑出茶馆。结账,走出店门,灯光雪白刺眼,我一个人走在富民巷,想起她说的地点,就顺着屋檐一路找过去,仔细辨认贴在墙上的蓝色号码牌,最终在一家丧葬用品店前停下来,摆在屋檐下的一筐白帆随风飘荡,像招手似,让我感到心惊。这就是赵唯约我明天见面的地方。我皱了皱眉,心想她搞什么名堂。
回到居处,我躺在床上,想起方诚的死讯,这句话有刀的锋利,把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划了个稀巴烂。我想,这把刀一定也捅进了夏桃的心里。还有多少事隐在暗处呢?
第二天我到那里的时候,赵唯正在门口和一个中年妇女聊天。我走过去,她朝我点点头,对那个女人说:“这就是那个外乡来的作家。”
那个女人的手不停地翻弄着,一朵白色纸花很快就成了,她把纸花扔进篮子里,那时候里面已经装了半筐纸花了。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好,我叫夏英。”
我没想到这就是夏桃的那位表姐,惊讶之余,也朝她点了点头。
赵唯拉着我走进店铺,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各种丧葬的东西,一大叠花圈堆在一边,除了常见的寿衣和纸钱,架子上还摆着一些精致的纸房子,在角落里还有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满头白发,坐在板凳上,眼神空空地望着我们。
赵唯上去打招呼,“张婶,我们要进里面看看,”她左手一指,我顺着看去才发现在一堆杂物中间还有一扇门。
老太太的耳朵不好,她一脸疑惑地看着赵唯,含糊不清地问了句你是谁啊。
“我是小唯,以前粮食站的那个小唯。”
她挠挠头,还是想不起来,又问你是来干什么的啊。
赵唯把头凑过去,更大声地说:“我们想进去看看,”她又指了指那扇门。
老太太这才明白过来,她挥挥手说,去啊,去啊。
“那是夏桃的二婶?”我小声问,实在不敢相信昔日那个大大咧咧的女人会变得这样痴傻。
赵唯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她用力推开门,在木门吱呀呀的响声里我看见屋里的陈设,床摆在左侧墙角处,桌子摆在右侧窗户下,一个一人高的柜子正对着我们,除此以外,在床的一边也有一扇窗户。我们走进去,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咔咔声,尘封的气息从四面袭来,我清楚地看到灰尘扬起,在一地阳光里盘旋着。
我已经猜出这是什么地方了。赵唯走到床边,打开窗户。我跟上去往外看,外面河流正平缓地流,一只水鸟停在中央,不远处的水稻种得很整齐,在田里列着队。风从窗子灌进来,驱散了房间里的一些霉味。
“夏桃就是站在这里听方诚吹笛子的。那里原来有一块大石头,他们经常在石头旁约会,但后来镇上扩建,要建筑材料,石头就被压碎运去填路了,”赵唯指着下面一块长满车前草的空地说。
我扫视着外头的风景,片刻后又收回了目光,我看着赵唯,说:“现在能告诉我后来的事了吗?”
于是在这个有风的上午,我们靠在窗边,像翻一本书似的,往事就这么再一次被风吹开了。或者说多年以后,夏桃这个名字又在她曾经的居所里响了起来。
6.
夏桃和方诚的恋爱像一团火,快要把夏桃烤化了。她内心的脆弱在这个时候又展现出来。她愈发在乎脸上的这三颗痣,她越爱方诚,就越担心。这种担心在遇上那个女疯子后变得无以复加。
那天夏桃提着买来的糯米要离开十字街的时候,在路口遇上了那个女人。那女人夏桃见过很多次,却始终不知道她叫什么,只听旁人说她得了疯病,一直在十字街上转,渴了就去一边的水渠捧水喝,饿了就去捡两边店铺扔掉的东西吃。大家看她是个可怜人,有时候也丢给她几个饼子和馒头。政府为她在空旷地修了个小棚,她不住,劝也劝不了,关也关不住,无论白天黑夜她都在十字街上等着,像一缕幽魂,她就这样飘了十年。
这次夏桃见她的时候她正蹲在肉铺门口对摆在案板上的猪肉咽口水。她的头发更乱、更蓬松了,像顶着一团枯草。衣裳更破旧了,多了两处几寸长的划口,露出满是泥垢的后背。她眼巴巴地望着那几块肉,双手在空中乱舞,像在抓什么东西。她的动作招惹了那只趴在肉铺门口的黄狗,它窜过来,龇着牙,冲她叫了两声,一副要扑上来的样子,吓得疯女人缩成一团,手也不乱舞了,合拢掩着面。
人狗相持的场面没有引起太多关注。今天是赶集的日子,人多东西少,都拿着粮票、肉票拼了命往前挤,没空管一个疯婆娘的事。还是夏桃心善,看不惯一个疯子被这么欺负,她提着篮子朝那只黄狗挥了挥,装作要砸它,那只黄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转身走了。
那女子此时已不再掩面,抬起头呆呆看着夏桃。夏桃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转身要走,没想到她却拉住了自己的衣袖,把脸凑近来看。
夏桃有些害怕,心想早知道就不掺和这事了。她看着那张脸,脸上满是灰土结成的垢,脸颊上的一块皮肤裂了,露出一层绯红,颜色和形状有些像小春家的桃花。夏桃想着这些,这个时候她看见那个女子嘴唇微微翕动,不断念叨什么,有些含糊不清,直到最后夏桃才勉勉强强听出来,她说:“你这个……女子……恐怕要……孤单一辈子。”
这句话让夏桃瞪大了眼睛,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几粒糯米从袋子里蹦出来。她用力拨开那个女子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好在她没来追赶夏桃,她的注意力全在落在地上的那几粒米身上。夏桃看见她用手轻轻地把那几粒米捻起来,就着沙土一起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
夏桃握紧篮子,盖不住心慌,她没回家,而是来了警局。方诚正在里面值班,看见夏桃很惊喜,他把夏桃带进集体宿舍里休息。其余人都出任务去了,警局里只有自己,因此宿舍也算安静。
夏桃坐在床上,打量着四周。房间里有四张木床,三张都堆满了衣服和杂物,像几座小山,只有方诚这一床还算整洁在东北角有一个两层高的桦木柜子,看着用了很多年,上面的花纹都走了样,原本的米白色也变得有些灰。柜子旁边紧挨着桌子,桌子上稀稀散散放着几个茶杯,两本书,一个空的茶叶罐。窗户推开一个角,上面糊着几张旧报纸,光委屈地从狭窄缝隙里透进来,埋怨这些人把它挡在外面。
方诚用纸杯给夏桃倒了杯水,一边留意着外头有没有人来报案,一边陪夏桃坐在床上。他问夏桃今天怎么来这里找他了,夏桃不应,她捧着水杯呷着。方诚又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夏桃也不答,她把水喝完了,就用手轻轻转着杯子,看杯壁上的水珠慢慢滚动。
方诚见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只好自顾自地说起最近的情况,他说最近中央发了文件,说要搞严打,全国各地都搞,警察一下就忙起来了,人手不够,还要从部队里调人过来。今天局子里就只剩自己值班,其他人都去街上找不法分子了。
夏桃静静听着,半晌后突然问了一句”你在不在乎我脸上这三颗痣?“
方诚云里雾里地看着夏桃。夏桃就跟他说了自己痣的寓意,还顺带说了女疯子的话。方诚听了挥挥手说:”我是党员,不信这个的。相书那一套都是骗人的,以前还有人给我算命说我以后会当老师,现在我不成警察了嘛?“他搂过夏桃,叫她不要担心,都到新中国了,这些陋习早晚都要革掉。夏桃嗯了一声后就没再说什么了,心里的担忧却越积越深。
那天夜里,她在床上坐着,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骚动,那是一群人在跑。她又听见有人喊了一句抓住他,另一个人喊他往这跑了。后来他们的声音逐渐小了,夏桃想这应该是警察在抓人,也许正是方诚说的严打。她又想起方诚的安慰,听到他说不在乎,自己打心底里高兴,却也忍不住地担心。下午时候她又想起了张爱莲说的那个神婆。她决心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夏桃就跟老夏夫妇提了看神婆的事,二老很诧异,其实他们暗地里也在为夏桃的事发愁,只是不敢跟她说,如今听说女儿想通了,心里那块石头也落了一半了。老夏当即准备带她先去找二嫂,走时还不忘取三根香点燃,插在神坛上。这是在祈求祖宗保佑。
三人一出门就感觉不对劲,今天路上的人都三五一堆聚在一起说着什么,一问才晓得原来是昨天夜里赵义勇那伙人行窃的时候被警察抓了个正着,十几个警察一拥而上,一下就按倒了那群混混。赵义勇力气大,推开两个警察,爬起来撒开丫子跑了,现在警察正满世界找他呢,听说通缉都发到隔壁几个镇上去了。还有人说,其实警察提早知道他们要去偷那户人家了,趁着夜深提前在那里藏着,只等他们作案时抓个人赃并获,要不然怎么这么巧。
夏桃他们在行人的议论中敲门,开门的是夏桃的二叔,一个老实本分的木匠。此时他却一改往日的和气,他操着一根木棍,一脸怒容的样子让老夏有些不知所措。
“二哥,二嫂在家吗?我想找她问个事。”
他的脸上扯出一个很僵硬的笑,看起来有些古怪,“她回娘家了,她弟弟偷东西被警察抓了,”说完,他拄着棍子朝身后看了一眼。透过间隙,夏桃看见夏英正跪在堂屋,面朝着祖宗排位,低着头,头发凌乱,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事,从小到大,夏桃印象里的夏英都是干干净净的,像一件整洁的白衬衫。
老夏见二哥还有家事,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回去。路上夏桃突然想去看看小唯,就一个人先走了。小唯的家在青石路的夹角处,那里的屋檐挂了一排棕黄的风铃,叮铃铃地响,好听极了。夏桃在空灵地响动里开始敲门,咚咚咚,没人回应,她又敲了几下,咚咚咚,还是没人开门。她只好垂着头走了。
夏桃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留意间就又到了警局,今天方诚倒不在,里面只有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警察,他告诉夏桃方诚出任务去了,下午才能回来。夏桃只好留下口信,说今天晚上八点约他在通缘桥下会面,自己就在那棵大榕树旁边等他。
交代完她就出了警局,打算从十字街回青石路,在街头她又远远地看见了那个女人,她坐在地上,目光空空,转过头来看了夏桃一眼,夏桃就匆匆地走开了。
回到家,夏桃开始等待夜晚的降临,这种等待无疑是煎熬的,她打算今晚就告诉方诚自己的打算,另外她还有一个信封要给方诚,里面装着自己为他写的诗。想起那首诗她的脸就直发烫,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方诚,她要把这首诗读给他听。
终于到了晚上,吃过饭后,夏桃早早就要出门,老夏问她干什么去,她就说是和小唯约好了。老夏说最近街面上有好多流窜来南桥镇的犯罪分子,晚上不安全,死活不让她出门。她央求了半天,再三保证早去早回,磨了老夏好一阵子才出来。
她紧赶慢赶,提早到了通缘桥。通缘桥是南桥镇众多石桥里最特别的一座,它象征着婚姻与缘分。南桥镇有一个习俗就是女子要在出嫁那天由新郎牵着走过此桥,过此桥后两人就再不会分离。选择在这里跟方诚会面也是她精心打算后决定的。她想着等自己从神婆那里回来,两人就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再也不用担心会祸害人之类的话了。
夏桃在那里等着,夏风悄悄地吹,蝉鸣呱噪,夏桃的心里也喧嚣阵阵。一晃就过了八点一十,夏桃接着月光看了看表,想着方诚今天怎么迟到了。她开始在树下踱步,等来等去,又是半个小时,已临近九点,期间桥上传来几次脚步声,她满心欢喜地等着心上人从桥上下来,最后发现那只是过桥的路人。她最后一次看表已经是九点二十了,她听见自己心底无声地叹息,想起答应父亲的话只好先回家了。
那天晚上夏桃的心总是静不下来,像有什么东西揪着,她捂住胸口,隐隐觉得有些疼。
第二天早晨,她打算主动去找方诚,刚走进警局就发现气氛有点不对,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地站在两边,她忙拉住一个人问方诚在哪。那个警察认出了她是方诚的女朋友,犹豫了一下后往宿舍指了指,夏桃走进去,却看到里面支起一张板子,板子上躺着一个人,人被白布盖着看不清脸。她慢慢走过去,像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伸手掀开一角,方诚的半张脸露了出来。她把布轻轻盖了回去,往后还没退几步就晕倒在了地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通缘桥的。醒来后她没搭理其他人的安慰,失了魂一样走在街上,穿过田埂和树丛,直到站上通缘桥的那一刻才回过神来。夏英从桥的另一边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她的眼眶通红,脸上有两个清晰的巴掌印。
“他死了,赵义勇杀了他,”夏桃没有转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赵义勇没想杀他,他没这个胆子,昨天晚上他只想溜出南桥镇,碰巧在半路上遇到了那个警察。”
夏桃仿佛没听见,她又说了一句“他死了,赵义勇杀了他。”
夏英哼了一声,说:“那个警察本来不会在那里的,赵义勇踩了几天的点,特意找了条小路走,”她顿了顿,“是你约那个警察来的吧。”
夏桃转头看向夏英,夏英没有看她的眼睛,目光在她的脸上游离。有一句话她没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自己这脸上的三颗痣都代表着妨碍另一半。夏桃心里哀嚎了一声,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夏桃恍惚几天后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正常上下班,没事出去散散步。她这是把和方诚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在路上她总能看到一个雪白的影子在前面飘,她在后面紧跟着,直到那个影子飘进一条河里,她一抬头,发现正是他为自己捞衣的那条河。
她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真的做好准备了。她来到河边,慢慢走进去,直到河水没过膝盖时才感受到冰凉。她往前踏,河水很快就到了脖颈处。她又看到那个白影了,它就在水底一处沙石堆旁握着,夏桃看得有些入迷了,她感到自己在慢慢下沉,有些喘不过气。就在河水即将没过头顶时,她朦胧地听见扑通一声,接着那种窒息感就消失了,她被一只手拽到了河面上,她强睁开眼发觉正是十字街的那个女疯子,她正拉着自己往岸边游。
“一个傻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这是夏桃昏过去的最后一个念头。
7.
老夏夫妇知道女儿投河的前因后果了。感激完那个把夏桃送回来的疯女子后,他们一面安慰着女儿,一面着手联系神婆。老夏不让夏桃出门,后来还用几块木板把她房间里的窗子给封了,既怕夏桃想不开又去寻死,也怕她听到街面上的话。
夏桃投河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但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她为何要投河。这种情况下一旦原因不确定,就容易引起好事者的猜测。街上很快就传出了不同的声音,有的说夏桃是不小心掉进河里的,这是一种善意的解释;还有一些人说夏桃是遭欺负了。南桥镇人说姑娘家失身不叫失身,称作遭欺负了,觉得这样文雅些。他们说这丫头天天晚上往外面窜,最近街面上那么乱,她生得又漂亮,许是被不法分子盯住了。这种说法纯属无稽之谈,连一贯和善的老夏夫妇也因此跟外面人吵了几次。
这些夏桃可能知道,可能也不知道,那些日子她常常彻夜不眠,站在封死的窗子前透过缝隙望着空空的河畔。她觉得自己的心里像飘着雪似的冷了。
都是因为这三颗痣。她无比痛恨自己脸上那三颗小黑点,它们害死了方诚,也断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在一瞬间,她突然想通了,那天引诱她一路走向河边,和在河底躺着的白色影子绝不是方诚的魂魄,他怎么舍得让自己殉情呢?那一定是这三颗痣的化身,它们是三只纠缠的小鬼,要一点一点地吞没自己。或许去请神婆根本没有用,必须要把这三颗痣除掉,只有这样她才能告慰方诚的在天之灵……
一天清晨,老夏在给祖宗上完三柱香后就继续去找二嫂商量见神婆的事。一切都谈妥当了,明天一早就出发,他回来的时候望向空落落的神坛,却并没有意识到什么,还以为是香已经燃完了。
“夏桃用那三柱香点去了她脸上的三颗痣?”我惊异地喊道,打断了赵唯的叙述。
她点点头,“夏桃把自己的脸烫毁了,再后来他们一家三口就搬走了,再也没回过南桥镇。”
“这件事没人跟我说过,他们只说夏桃最后离开了。”
“因为他们没脸跟你说,夏桃毁容的样子不知道被谁看去了,他们说夏桃这是入魔障了,那三只小鬼逼她毁了自己,”赵唯低着头,摆弄着衣角,“一直到教育普及以后,大部分人都不相信面相了,他们才知道痣跟任何东西都没关系,它就是个小黑点,长在身体其他地方都没关系,长在脸上倒成了学问了。”
她停了半晌,又说:“其实哪里是痣害了夏桃,是南桥镇的人心害了她,”说完她转身朝门口走去,在木门前对我招手说:“故事讲完了,再带你去看个东西吧。”
我跟了上去,和她一起走出店门。此时纸花已叠满了两篮,夏英见我们出来了,把那两篮子纸花递给我们,说:“也帮我去看看吧,我对不起她。”
我和赵唯一人挎一个篮子开始向南桥镇外走,在一块空旷地上看到两个小土堆,那是坟。坟前立了两块木牌,一块写着顾秀芝,另一块上面什么也没有。赵唯把纸花捧出来,平摊在两座坟前。
“顾秀芝是谁?”
“那个救夏桃的疯女子的名字,打听了很久才问到的。她脸上也有三颗痣,后来丈夫英年早逝,婆家说是她克死了丈夫,硬生生把她给逼疯了。”
“那另一个坟埋的是谁?方诚吗?”
她摇摇头,“方诚是外乡人,死后运回老家安葬了。这是夏桃的衣冠冢,”她从包里拿出打火机,往纸花底部一点,很快它们就燃起来了。“这是夏桃的要求,她离开前来见过我,希望我有空可以来看看,还说夏桃已经死了,她已改了名字。在那之后我每年都来,这次回来正好听说你要写她的故事,我就来找你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希望以后不要再有人因为这个遭不该受的罪了。”
“夏桃有你这个朋友也算是她的好运了,二十年了,每年都来看一次,”我笑着调侃道。
“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心里对她有愧疚,”她小声地说:“赵义勇是我哥哥,他在方诚死后三天被人在县城里抓住,没过多久就毙了。”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面对这当头一棒,我张大嘴巴,却已无话可说。我默然地站在坟前看着纸花燃烧,因为热浪的缘故,两只还未燃起的纸花被扬了起来,在空中飞舞盘旋,恰似两只雪白的蝴蝶。
它们是夏桃和方诚。
姓名:李树洲
联系地址:湖南省张家界市永定区大庸桥街道温泉路一号
就读高校:张家界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