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如果有机会回到过去，你会如何选择？

梁咏志将设备退回资源部，平静地离开公司。自然太阳孤悬空中，地表的众多人造太阳则将原本的天空毫不留情地涂抹成决绝的蓝，一如20岁时父亲的葬礼。悬在心头十四年地执着，好像在这一刻悄然落地，他感到一阵奇异的轻松。对着街头匆匆碌碌的人群苦笑：“爸，也许你是对的。”

十四年前，梁咏志靠一篇核心期刊论文撼动奇异物质研究领域，以本科生的身份进入世界一流的创研公司。军人出身的父亲并不支持他提早结束学业，却还是为他准备了一份留存至今的，最后一份礼物：搭载强人工智能系统的全息眼镜UAI G63。返程的路上，为了挽救一位路人，这位独自抚养梁咏志成人的父亲被故障的飞行器砸中，生命永远的停留在了那一天。

“小D，提交我的简历给近期招聘的实验室或者公司，只差一步了，研究还要继续。”梁咏志整了整衣领。

‘正在为您检索......’毫无情感的机械声音此刻却像是最坚定的劝慰。

眼前迅速浮现出几个匹配的实验室和公司，梁咏志翻动信息，在检查后一一投递。随后搭上地面交通工具，准备返回公寓。梁咏志的奇异物质的研究理论本已非常成熟，T公司起初希图他能缔造新物理学的帝国，然而，14年过去，研究进展仍然停留在一块疑似地外文明接触事件的遗留物上。公司只能无限期停止他的项目计划，并且为了研究的继续，他必须斥资向公司购买这块造型特异的造物。

公寓的归属权是公司的，冷静片刻后，梁咏志走向房门，人脸识别通过，并显现出不停摆动的限定搬迁时间。他恢复了往日温柔的表情，却发现女友正一声不吭地收拾着行李。

“小雅......”

“公司的机械助理已经来过了。”女友冷淡的语气掐住了梁咏志喉间未发出的声音。

梁咏志没动，他清楚女友冷若冰霜的话语并不是一瞬间凝结而成的。

“多少次了，梁咏志，你答应过我，攒够钱我们就去岛上办一场最浪漫的婚礼，可结果呢？我还不如那块破石头吗......”女友看向梁咏志欲言又止的唇，不再言语。

她背起自折叠材料箱，径直朝楼下走去，这一次，梁咏志微微欠身，没有阻拦。

伴随轻微的房门关闭声，有限的屋宇内刹那间陷入无限的寂静当中。梁咏志获得了八年爱情长跑和十四年工作生涯第一次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他把身体埋进沙发里，试图让松软的沙发帮他分担躯干上的重量。

房门上的数字一分一秒的过去，他起身，想要让女友为他倒一杯水，才想起往日亲密无间的倩影早已消逝。

梁咏志走到书桌前，缓缓掏出一个造型精致的装置，伴随装置开启，周围的空气瞬间液化。雾气散去，女友口中的“破石头”显露而出，结构精巧的装置周遭闪动着若隐若现的电流状粒子，彰显着它十四年积蓄和一场空岛婚礼的身价。梁咏志望着眼前的奇异物质怔怔出神。

良久，他长舒一口气。“至少方向是对的。”眼镜上，小D生成了一个简陋的笑脸，未发一言。再次确认投递的简历，梁咏志编辑好一条信息，是发给女友的，他罕见的踌躇了半晌，终究还是将对话框中的文字删除。

如墨的夜色铺满穹顶，明月当空，短暂的遮蔽了太阳。

翌日，他的档案被34家公司和实验室标记为待处理，仅有一家公司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有趣的是，这家公司正是小D的出产公司。而接纳他这样一位看不到利润可能性的中年科研工作者，也有附加条件：在工作之余负责实验室的全部仪器检查和简单保养。

并不丰厚的待遇仿佛也证明这份工作更像是实验室雇了一位仪器专属的清洁工，但小D可说不出这样伤人的台词，出于对主人的考虑，它并没有为自己的出产地争取：‘建议您等待更多考察对象后再做打算。’

“不必了，时间不等人。况且，我也想看看你的生产公司。”梁咏志欣然接受。

接引他的秦博士是一位气质冷峻的年轻女人，乌黑长发打理的一丝不苟。

“这里就是实验室，平常我们会在这测试数据模型......”并没有因为对方中年被裁的身份而产生一丝轻慢，如同对待她的试验一般，她仔细且认真地为梁咏志讲解这里的布局，规则和条例。

“那里是什么地方？”梁咏志指向角落的合成材料门。

“一间杂物室，堆放一些项目失败且不好处理的废弃设备，那里不需要特别处理，当然，随你兴趣。”女声似乎隐藏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

凛冽的冬风割走实验室外的最后一点温度，反复出现在实验室深夜的身影终于有了些许颤动。梁的研究在小D刷新无数次的存档中宣告了尾声，这块“石头”只剩下阻挡阳光的最后一层外壳：如何激活它。

“今天最后一次尝试，做完后我们去喝下午茶”梁咏志感叹道。除夕日昳，秦博士是除他外最后离开实验室的人。

空旷的走廊突然响起机器启动的轰鸣。

梁咏志无奈起身，小心翼翼地关闭奇异物质的存储装置，放入外衣口袋，准备查看外面的响动。

‘声音的来源是杂物间’小D帮梁咏志确认到。

就在梁咏志准备呼叫值班室的时候，口袋里的装置在此刻竟失去了原本强悍的冷却功能，第一次微微发烫起来。

梁咏志意识到，杂物间的响动，似乎与奇异物质的激活有关。

小D停止了呼叫准备，面前的合成材料让它无法对内部构造进行扫描。‘预解析失败，要进去看看吗？’

鬼使神差般，梁咏志解锁并迈入杂物间，发现了轰鸣声的始作俑者：一台与上世纪核磁共振仪极其相似的轨道装置。“做好记录，小D”梁咏志平复了一下心情。

‘解析完成，此装置有93%的概率为一台虫洞模拟系统。’小D的声音让梁咏志顿时陷入思索之中。深挖负能量物质领域多年，他比任何人都敏感“虫洞”这个名词。奇异物质的研究，最初就是为了实现星际旅行，或者，时空穿越。

口袋的存储装置彻底报废了其冷却功能，变成一块电热宝，梁咏志只好停下思考，准备将其先放置在某处。就在装置被拿出口袋的瞬间，这枚倾注梁咏志半生心血的“石头”，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吞入轨道正中。

“我的负能量块！”来不及思考，梁咏志就要冲上前夺回。

面前，悬浮在轨道中央的那一块“奇异物质”开始脉动，如同黑暗宇宙中一颗濒死的心脏。

全息眼镜的读数陡然飙升。

凭空浮现出银色的网状闪光，仿佛空间本身被撕裂的纤维组织。紧接着，一个完美的球体迅速成型——它不是物质，而是空间的创伤。球面如同流动的水银，却又深不见底，内部折射出的不是光，而是时空结构扭曲到极致后产生的几何幻觉。

梁咏志屏住呼吸。他看见球体内部，身后的杂物间被拉伸成无限重复的碎片，以非欧几里得的几何角度堆叠、旋转。没有风，但他感到某种“空间张力”拂过脸颊，汗毛因感知到引度梯度而倒竖。

虫洞，稳定了。

它无声地悬在那里，只留下一个人类历史从未验证过的证明。

眼前的读数恢复正常，如果将参数代入，他的那块奇异物质所撑起的，会是一个通往十五年前的虫洞。

不多不少，足够梁咏志挽回父亲的生命，改变悲剧般的职业生涯，带着现有的研究数据，步入幸福的婚姻，以及，重新拥有那块身价不菲的奇异物质。

他犹豫了，脑海闪过十四年里沉默而厚重的记忆。

这犹豫仅仅持续了一瞬，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梁咏志迅速走向仪器的控制台，按下了关闭键。

虫洞快速坍缩，完美的球体变成一点，旋即消失。走廊重归寂静。

梁咏志的喘息声打破了这份沉寂，“封存这个记录，小D。”他看向由颤抖逐渐归于平稳的双手。一双14年来只为触碰真理的手。

全息眼镜上的数据开始晃动，发出一道超越算法和指令的疑问：‘为什么？’

没有回答。

刚刚发生的时空坍缩让A市人造太阳不稳定地震颤一瞬，穹顶之上，唯一轮大日当空，射出刺眼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