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会穿上夜行衣。
虽然这个城市的灯火以及霓虹留下大块和更大块的黑暗足以供我掩身,但我仍然习惯性穿上夜行衣。可笑的是,我根本没有必要掩身,这个城市并不在乎有或者没有我。所有的人,富裕或贫穷的、漂亮或丑陋的、年长或年少的、开车或步行的、尊贵的或卑微的,他们的目光在这个城市里交织成一张瞬息万变的网,更多关注那些洁白的大腿、软绵的腰肢、若隐若现的乳沟,还有勾魂的眼神、身体附属物的商标、佩饰、包装以及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等等。倘若眼睛的余光扫到我,其实是一种大煞风景的浪费。
这是海边小城的仲夏夜。海风拂动,满城繁华。
我跟人一样,习惯在每个晚上散步。不同的是,那些人往往忍受着艳遇、财富或者权力地位之类的煎熬,而我却是在寻找,并在路过这些煎熬时观察和思考。这成为我的特殊偏好,我悄无声息地从他们或者她们之间穿过,就连一丝儿空气都不曾带动。
街角那边站着两个年轻的女性,铁钉一样高跟的鞋,脚趾甲涂着鲜艳的色彩,银色的脚踝,修长的腿和极短的裤,虽然我的目光只停留一秒钟,但孤独的感伤仍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我努力克制住偷偷地蹭一下那双玉色小腿的冲动,决定继续散步。因为我明白,她们等待的目标中绝对不会有我。
一个肤色白晳的胖子慢跑过来,其实只是状若慢跑而已。他肥硕的身躯尤其是极度下垂的巨大腹部压制着脚步的频率,每次移动都如霸王龙般缓慢而沉重。更何况,他的手腕上还带着闪亮的金表和串珠之类厚重的饰品。
胖子住在路边的那个高档小区里,每天早上会有一个年轻人驾驶豪华的轿车把他接走,晚上或者半夜再送他回来。如果需要把满身酒气和烟味的胖子送上楼,那个值得同情的年轻人需要在楼梯口喘息好久才能慢慢恢复。
胖子看见两个女孩,只是一瞥,犀利的目光已经飞快剥下她们身上本就不多的织物。胖子疲惫的脸上挂满微笑,眼光仍然闪着七彩,汗珠像一颗颗水钻滴下,闪着迷人的光泽。
看着胖子舔着嘴唇踉跄而过,女孩们露出迷人的笑。
一对老夫妻慢慢走过的时候,妻明显加快脚步,并拽一下夫的衣袖。夫因为走神,不仅会意慢了半拍,甚至还回头再看一眼那俩女孩儿。老头完全没有注意老妻脸上的每一条褶皱里都已填满不快甚至愤怒。
路边香樟树下的烧烤摊开始冒烟了。因为烟熏的关系,满脸愁苦的摊主把串在竹签上的动物尸块整齐地放在烤炉上,暗红的木炭吮吸着尸块受热滴下的油脂,然后吐一口难闻的白烟。一对学生模样的男女缠绕在一起,边等边亲密地交头接耳。男孩薄薄的嘴唇上最初的茸毛轻轻地触碰女孩的耳廓,女孩咯咯地笑出声来。
街边的理发店总喜欢使用充满诱惑的灯光和音乐。隔着玻璃门,我还能感觉到里面同样充满诱惑的冷气,但最大的诱惑是一堆女孩儿。她们坐在门边,玩手机或者说话,我什么也听不清,只见一堆粉色的大腿和小腿胡乱地交错着。
穿着华丽睡衣的妇人牵着狗,迎面而来。我知趣地拐到绿化带的边缘,沿着那条窄窄的石阶走。但那狗仍然狺狺作吼,绷紧遛狗绳,直直地朝我冲来。
我轻灵地一跳,躲到一棵枝叶婆娑的香樟树后面。
妇人大叫:胖仔,别去追那臭猫!
我认识胖仔。它对谁都摇尾巴,拼命地摇,我甚至因此怀疑它的尾椎根部有一个永动装置,所以才会如此不知疲倦、不分日夜地对着人类摇动。当然,它对我是绝不会摇动一下的,而永远只会摆出一副凶恶的嘴脸。
的确,我是一只猫,一只黑色的猫,一只在这个繁华的小城里不断寻找的猫。虽然我不知道能否找到,但每个夜晚到来的时候,我仍然习惯性地穿好夜行衣,打开明亮的瞳仁,从垃圾房高高的屋顶跳到草地上,开始寻找。
城市是如此繁华,可我已经忘记我在寻找什么。
我只是,每天晚上都会开始一个宿命般、漫无边际的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