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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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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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馔花记

史料中最早以花为食的是位神仙。

西汉刘向在《列仙传》记述:赤将子舆者,黄帝时人也。不食五谷,而噉百草华。至尧时,为木工。能随风雨上下。时于市门中卖缴,故亦谓之缴父。

说是黄帝时候有位叫赤将子舆(复姓赤将名子舆)的,不吃五谷杂粮,只吃各种草木的花朵。到尧帝的时候,以木工为业,能随风雨来去。因为经常在集市上售卖丝绳,人们也叫他“缴父”。

那是个人神共处的时代,赤将子舆以花为食,随风雨来去,职业却是木匠和丝绳小贩。颇有趣。不过,随着后世演绎,最初的神仙以花草为食,慢慢变成服食奇花异草可以成仙,而神仙们也逐渐脱离尘俗,逐渐仙风道骨起来。

这足以令凡人神往,譬如穆天子、始皇帝、大唐的谪仙人李白。李白的理想大致概括为:做宰相,倘若不成,就去做神仙。于是当现实世界不得使我开心颜,便去寻仙访道。于是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古风其七》)。

《广异记》中的金光草,叶似芭蕉,花开光鉴万物,传说食后可以化形为灵,寿与天齐。可惜李白终是未得仙门而入,但不影响后世籍花草可得道的修仙文化源远流长。

此间,还有位食花者屈原,却非为求仙。夫子“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夫子引以为志趣高洁。

《诗三百》中,有半数篇目提到植物,其中野菜有40多种,荇菜、卷耳、芣苢、蘩、蕨、薇、苹、藻、苓、荑、唐、芄兰、谖草、蓷、荼、荠、莫、苦、葑、苕、苴、莱、芑、蓫、葍、堇等等。再其中,关于采摘的又有26篇之多。

从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这是一部跨越500年的采摘史。

此间采摘,与神仙无关,是民生之艰的写照,是诗的起兴,是情感世界的映射。

记得当年取笑叫采苹的女同学名字土味十足,现在知道,那个名字里有远古的历史、有生活、有画面,有至今不能言喻之美。

那时,少年像神农的孩子,认识的花草有限,尝过的不少。采食最多的是槐花,榆钱儿,还有木槿、苘麻、地黄和许多不知名的。

此处槐花专指洋槐,18世纪末从欧洲引进,故称洋槐。因有刺,又叫刺槐。中国原产的,叫国槐,花药用,不可食。

榆钱儿是翅果,地黄是惊喜。地黄有紫红色、毛茸茸的花,像一串在风中摇动的铃。从花托里提(dī)下盛开的,双唇聚拢,慢慢地嘬着其中的甜,丝丝缕缕,久久不舍。

槐花是最有成就感的,管饱。每年四月槐花开时,树冠覆雪,枝条都是弯的。爬上树,顺着花束,捋一个满把,塞入口,大嚼之。槐花有嫩爽的脆、淡淡的甜和清远的香。饱餐后必要折一枝带回家去,扛在肩头,打着嗝,如凯旋的英雄。

当年父亲返乡探亲,倘若时令合适,便一起去采苦菜。去除老叶,井水洗净,苦菜芽白叶绿花黄,弯曲缠绕,水淋淋、鲜亮亮地簇拥在粗瓷碗里,很是诱人。用手绕一小团,蘸暗红的北海虾酱,送入口中,瞬间脆爽后,余下的是浓浓的苦和重重的咸。

孩子们咋舌后纷纷放弃,惟有父亲,得意其中美味。

采苦采苦,首阳之下(《国风·唐风·采苓》)。首阳山的苦菜在山西永济县南,父亲的苦菜来自山东半岛。

地分东西,时有今古,苦则一味。

旧俗中,有花朝节。

《陶朱公书》中有记载:“二月十二为百花生日。” 千百年后,清诗人蔡云诗作中还有《咏花朝》: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由此推断,花朝节起源不晚于春秋,至少延续至清。

花朝节是农耕文明的真情流露,也是自然和生殖崇拜的仪式,也包括对美、生命和未来的期待。古人爱花,朴素,虔诚,古人把美、希望和那些充满生命张力的鲜花一起,像圣餐般吃下去。

在武则天时期,花朝节演绎成宫廷游园节日。据明代彭大翼《山堂肆考》:唐武则天花朝日游园,令宫女采百花,和米捣碎,蒸糕以赐近臣。这是有别于民间采食的宫廷御制,况且用于赏赐近臣,可以称之为馔了。

馔,指食物,或准备食物,有文雅庄重的隐义。馔玉炊珠,珍馐美馔,代表上流社会的精美。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这是李白的《将进酒》。

还有宋之问的《奉和九日幸临渭亭登高应制得欢字》。仙杯还泛菊,宝馔且调兰。那年是唐中宗景龙三年(709年),皇家的重阳节筵席上,杯酒用菊花点缀,佳肴有兰花调香。

鲜花入馔,代表一个时代饮食美学的新高度。当然,这是宫廷的风雅。在民间,花朝节叫做“扑蝶节”或“摘菜节”,换一个叫法,节日也如春草一般,生机勃勃。

以花入馔流播到民间,还得宋、明。

两宋的管制宽松,经济繁荣,市民阶层以及尚食之风渐成,这是饮食审美迭代的土壤,也是文化登峰的背景。故而,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笔下的东京(今开封):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以上画面可参考张择端《清明上河图》。

元丰三年(1080年),苏轼贬黄州,写《雨中看牡丹三首》。单说其三:幽姿不可惜,后日东风起。酒醒何所见,金粉抱青子。千花与百草,共尽无妍鄙。未忍污泥沙,牛酥煎落蕊。

如果只是感慨美物易逝,那还不是苏轼。但如果不忍心那些美丽的花瓣零落污泥,就用牛油煎食之,这就很苏轼了!

周密《武林旧事》描绘临安(今杭州)的风貌、礼仪和市井百态,其中提到的花馔有“菊糕”“蓼花果子”“芙蓉饼”“梅花酒”“紫苏饮”。此番种种,或已不输今时。

在南宋林洪所著《山家清供》中,汇集美食百多道,以花入馔者数十种,梅花饼、薝卜(栀子)煎、荼蘼粥、广寒糕(桂花)……后世美食文化中孜孜以求的色香味意形,至此大致已备。录其一款:

雪霞羹,采芙蓉花,去心、蒂,汤焯之,同豆腐煮。红白交错,恍如雪霁之霞,名“雪霞羹”。加胡椒、姜,亦可也。

林洪能诗画,多才艺,但因奇书《山家清供》,还可称作美食家或者生活美学家。

生活之美,在发现,也在实践。

前段日子,文友发来图片,细看居然是网购的槐花,通过冷链物流辗转千里自山东而来。槐花是我的乡愁,当时激动,竟没问她的槐花食谱。

老家有友,曾为县城宾馆的行政主厨。在他的食谱中,槐花可炒鸡蛋,可做包子、饺子、锅贴以及槐花粥。馅料做法如下:槐花清洗干净,加盐少许,浸泡20分钟,沥干,焯水,冷水冲透,剁碎,加韭菜末,粉条、木耳、炒熟的肉丁,加调味品后,色拉油拌匀。单是看图,已有垂涎。

洋槐地位远不如国槐,多生村头沟边。当年的少年如食草动物般掠食槐花,固然有粗犷的美学成分,但现在,槐花终是入馔了。有朝为田舍郞,暮登天子堂的魔幻。

再说梨花。老家有博陆山,邻潍水,山南有千亩梨园,每到花开时节,老树虬曲,银妆胜雪,但更妙处在于梨花美食。

取含苞待放的梨花,经焯、漂, 洗除去苦涩,可以清香入馔。炒食、凉拌和做汤,无一不美。剁碎后加五花肉馅、韭菜、葱姜、油、盐、味精及酱油少许,便是上好的水饺馅料了。

老家有俗语,舒服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倒着(躺着)是劳作后休闲的极致,饺子是乡村美味的天花板,是逢年过节才有的美食记忆。古籍中有梨花粥、饼的记载,但梨花水饺,是民间智慧的神来之笔。

水饺在当地方言里发言为“gū zhā”,至于对应的是“箍扎”“古扎”还是“餶飵”已不可考。揣测前者取自包饺子束紧面皮的动作,中者音译,而后者似一古词穿越时空而来。

有一年清明还乡,车窗外商业街繁华处,“安邱大餶飵”的饭店招牌一闪而过,顿时有停车吃饭的冲动,可有梨花餶飵?

事后想起,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花朝节渐渐隐没,想想却也理由充分。

春和景明时节,日日都是好日,便日日皆是花朝节。

江南温润,四季有花。班车通勤的公路两侧多桃园、竹林、池塘和农家。每日往返,看江南春花秋月,看夏雨冬雪,看落尽梨花春又了,看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这一看,便是几十年,从少年看到白头。看得多了,细数江南每月花事,竟是月月有花。

那一日,瞥见半亩方塘里小荷露出尖尖角,想起《山家清供》中的“莲房鱼包”来:将莲花中嫩房去穰截底,剜穰留其孔,以酒、酱、香料加活鳜鱼块实其内,仍以底坐甑内蒸熟。或中外涂以蜜,出碟,用渔夫三鲜供之。

周敦颐说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但倘若如此这般地食用,想来也算一种敬意。这世间,唯有美,不可辜负!

居上海多年,小区有白玉兰,已从小树长成大树。

早春路过,往往惊叹一树琼瑶,有时便取些花瓣,依《遵生八笺》中的烹饪之法:洗净、焯水、拖面、油煎。

《遵生八笺》著者是明代高濂。这位作家自幼多病,患眼疾,遍寻奇方,久病成医,又成为养生学家,于是就有了这部八笺十九篇的养生百科全书。

“尊生”意为敬畏生命、遵循自然规律。此中花馔,非为修仙,亦不纯为饱腹,是养生之道,是生活美学和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玉兰花吃起来面皮酥脆,花瓣柔软,有些许的苦和清雅的香。如要鲜咸,则在面糊中加盐。如要甘甜,那就蘸着蜂蜜吃吧。

这味道,像生活,个中百般滋味,可自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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