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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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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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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人生不作别

春天到来,花盆、泡沫箱里的草木纷纷萌发,开始凌乱地装点五楼的窗台。我便经常想起那句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地理方位看,我的阳台面对的正是杭州湾的大海。

海子的这首短诗写于1989年的1月,那时我还在鲁北的一所乡村中学,正在准备高考,但我经常耽于幻想。之所以是幻想而不是理想,是因为理想需要努力和汗水,而幻想只要发呆就够了。

况且,那时我的理想还是乡间小路上一些偶尔闪光的碎片,很难凑出某个可以观照未来并且指导现实的清晰轮廓。

读到海子的诗是在四年后的早春,在杭州湾畔一幢宿舍楼里。同时知道这位叫做海子的年轻诗人在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2个月后,怀揣《圣经》在山海关卧轨自杀。

空寂的宿舍,浑身冰凉的我,枯坐江南湿寒沉重的春天里。那一瞬间,感觉许多东西早已离我而去,而我懵懂不知。

隔壁房间的流行音乐在喧嚣,炒菜的油烟缥缈而来。阳台上,破旧的搪瓷面盆正在长出那年的第一棵马齿苋,在杭州湾畔的乍暖还寒的春风里颤抖。

那个周末,我赖在床上,着手思考一些关于离别的问题。一束阳光迟疑着探头进来,斜斜地照在床尾。

史铁生说:死亡是一个必然到来的节日,完全不必急于求成。海子把这节日提前启动,与人生中关于现实与理想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做一个庄严肃穆的了断。

那年的春天已在路上,山海关外的铁轨正在上演一场铿锵作响、惊心动魄、无人观看的终极告别。

海子的行囊里除了《圣经》,还有挪威探险家托尔·海尔达尔的《孤筏重洋》。我无端猜想那天的死亡仪式:诗人用身体把两根永远平行的铁轨连接,像在试图连接两个永远平行的世界。

那时的我已经经历离别。我想,人世间的离别是从这个世界出发,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远行。只是,每个人都必须独自上路。

2002年的3月,鲁北的春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在悲怆中我们与父亲告别。

我们与父亲告别的同时,父亲也彻底告别病痛的折磨,先别许多尚未开始的关于退休生活的美好设计。父亲从繁华的上海回到鲁北的小村,这是传统意义上的叶落归根。如果我的记忆不错,父亲当年出发的老屋距离现在村西的墓园直线距离不会超过1公里——在数学意义上,这是起点与终点的位移。

15岁离家,70岁还乡,踽踽红尘,时空转换,72年之后,生于斯的父亲葬于斯了。

那时的葬礼奢华,或叫哀荣备至,但我无从判断这是否符合父亲的意愿。我从根本上怀疑奢华以及仪式对于逝者的意义。

相比来到世界的欢欣,人们对别离更加郑重其事,仪式感也更加强烈。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父亲的葬礼都像一场程式化的情景剧。主事者是八面玲珑的总导演,我们是披麻带孝、手执哀杖的主角儿,民间乐队的唢呐、二胡都极具白事场合应有的悲怆,当然也有围观的群众演员……

清贫一生的父亲终于一劳永逸了,对于生者在悲凄中忙碌一场关于自己灵魂以及肉体的华丽远行无动于衷。小院里,经冬的苦菜花还有细弱的荠菜在院角、砖缝里摇曳,擎着一小束或黄或白的小花。

2015年的暑期,我带着扬扬回乡探望母亲,遇到一位叫做“老囤”的乡亲过世。

此时的殡葬习俗已被更改:当日火化、次日下葬。乡俗中关于死亡程式的繁文缛节已被大幅删减,而且最早执行移风易俗新政的前三名可得奖金若干。新政颁行不久,村里有老人逝去。后人不仅省去若干丧葬费用开支还额外得奖金600元整。村里人均曰:某某死得其所、死得恰逢其时云云。言罢啧啧。

隔日正午,给父亲扫墓,未见“老囤”的新坟,唯见墓园边半人高的荒草一路倒伏。二哥说必是昨日给“老囤”送行的人踩踏而成。按照墓穴的顺位排序,“老囤”大约埋在墓园的东北偏北。

墓园里乱树杂草,遮天蔽路,再说尚无立碑,那么将就在如沸的蝉声里默念一声安息罢。

小时候我曾参加“老囤”的婚礼,并在大人的怂恿下狠狠地闹过“老囤”的新房,所以“老囤”其实并不老。甚至我仍不知他的大名,而他,已经作别这个世界,人间最后的痕迹是一长溜倒地的荒草。

一场秋雨后,那些鸭脚草就会恢复原貌,黄黄绿绿地,继续装扮这个墓园的荒芜。

在赫拉克里特的架构里,我们一直悬浮在离别的河流,昼夜更替、四季轮回,我们对那些永远地在身边匆匆而过的一去不返熟视无睹。就像“老囤”一样,来不及挥手。或者不必挥手,因为总有某一天,我们会在意识模糊中沉入时间的河流,随波而去。

回沪的车上,我和扬扬做些诗词接龙的游戏。有时望着窗外时空飞逝,景物变迁,想到母亲的白发,想到村庄的老去,不自主地停下那游戏,停在一处柳永的杨柳岸边。

柳永是个永远的文艺青年,所以他的离别有被过度放大的唯美倾向。事实上,聚散离别是人间常态。既然万物都是时间的奴隶,那么所有的离别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已被设计。

大千世界,广袤并且无穷接续的棋局里,有谁不是过河的卒子——一路告别,一路奔向宿命的终点,即使百般无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有谁逃得过?

千百年来,只有一个张若虚参透身处洪荒的孤独,冷冷地反诘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由于别离的数量、品类过于庞杂,我们甚至懒得设计标准进行统计学上的归类。只是随机划线般区分生离与死别、冬去与春来以及在此之前和从此以后,等等。

据说,海豚妈妈会把夭折的小海豚托在头顶,而猩猩妈妈则把死去的小猩猩搂在怀里,它们本能地拒绝一场过早到来的别离。我相信那是动物的母爱使然,或者因为对死亡本身的不确定性,相比较只有人类是在明了别离意义的前提下仍然痴迷离别本身。

埃及的法老们以木乃伊的形式静待若干年后的复活,海昏侯的大墓里事死如生。而我们,作别童年,却又怀念那个清贫而又充实的岁月。我们作别故乡,我们用绵延的乡愁把故乡过度涂抹成一幅田园牧歌的模样。我们擅长追忆似水年华,我们用已经告别的过去抚慰现时的失落并期许一个美好的将来。

失去的才是最美好的,作别的才是值得珍惜的。如果事实上不够美好,我们宁愿给她披挂一件华美外衣或者干脆涂抹光环。

我们对离别倾注无数感伤,我们甚至有选择地将冬至后的第108天叫做“清明”,以更为肃穆的形式缅怀某些离别。有趣的是,我们其实永远站在别离的津渡,排序等候与当下的告别。我们总是在现在怀念过去,又在未来怀念现在。

辛波斯卡说:当我说出“未来”这个词,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上帝拿走的时候,必然也会给予。

我们将收获的离殇进行渲染、编辑、演绎,梁祝,焦刘,我和她,至尊宝和紫霞仙子……离别如此绝对,即使是至尊宝与紫霞仙子这对魔幻世界的男女。

至尊宝和紫霞仙子在初次邂逅便已注定爱情先开始再毁灭的结局,即使找到月光宝盒、即使穿越时空也无法救赎上天早已注定的离别。那句著名的“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的台词充满反讽意味。现实中,更有可能的是杨德昌在《一一》中给出的冰冷答案:如果再活一次,结果可能还是会一样。

的确会一样,上天需要至尊宝以这段离别作为催化,解构齐天大圣的身份去完成取经的宏大使命。爱情只是俗世的执念,只有放下才会完成顿悟。一生所爱(《大话西游》主题曲)里唱道:从前,现在,过去了,不再来……这是歌词,也是关于离别的偈语。

那就来一场凄美的告别吧。

在踏上取经路的最后时刻,齐天大圣运起神功,成全的是另一世的至尊宝和紫霞仙子。自此,齐天大圣彻底完成向孙悟空的精神涅槃,带着撕心裂肺的疼。但从此可以心无旁骛、做一个降妖伏魔、专事取经的孙悟空了。

大当家、至尊宝、齐天大圣、孙悟空,每一次身份的告别,不都是向宿命的靠近吗?

离别是个体永恒的宿命。

在逝者如斯的比喻里,时间比河川更加永恒、敦厚和节奏分明。滴答一声,迎来的是新的时间还是告别旧的时间?每一秒种都有细胞在更新,那么,滴答一声之后,我还是之前的我吗?

每隔七年,所有的细胞就会轮换一遍。七年后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吗?站在忒修斯之船上发问的我,是谁?

无人作答,无需解释,对短暂的生命而言,时间永恒。时间永远不疾不缓地与人类保持着同步,随取随予,只作提醒,从不解释。在这条虚无缥缈却又滴答在耳畔眼前的时空隧道里,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刻的我们都在告别同时迎新一个自己。告别动物性或者并非,告别愚昧或者并非……在某种程度上,离别是可逆的。

离别的进程如此艰辛、漫长、甚至一步三折,终于有智者试图对人类的行为进行纠偏并设计出凌驾时间之上的圣者,譬如佛陀、譬如上帝,试图救赎在泥淖中挣扎前行的人类。

但蒙田似乎已经参透禅机,他残忍地剥去关于信仰的神秘面纱,冷冷地说出:信仰本身就是一种投机。或者应该这样说:我赌我的拯救者存在。

楼下的香樟树开始落叶,在每个春暖花开的三月。绛红的老叶在枝底,胭红的新叶在树梢。风起雨来,老叶新芽相互回眸、招手,作最后一次深情的道别,完成有关生命接续的年轮。

四月过去是五月,樱花谢了,石榴就要开花了。站在窗前的,是某一年五月的我。不再尝试给这世界增加深刻或者唯美的修饰,而是坦然接受时光的各种馈赠,接受不完美的世界以及自己。

佛说:所有的遇见都是一场久别后的重逢。

那么,所有别离无非是下次遇见的前奏。那么,就欣欣前往,看一个又一个崭新的重逢会给等待续写的人生带来些什么吧。

所谓的世间美好,是一次次生生不息的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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