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要屯的夜空,与儿时并无两样。只是再没见着月光下,上面住人下面住着牲畜的壮族栏干式泥屋瓦房了。
儿时的梦,依旧高高挂在山之巅,像月之朦胧。房前屋后,邻居们在纳凉、喝酒、聊天,与世无争。
新居祈福的火盘在燃烧,道公手持罗盘口中念念有词,人们大都听不懂,偶有村民调侃“可跳页,赶紧结束了喝酒”。道公好像没听见,还是字正腔圆、乐此不疲。
最终,道公在夜色中将火盘放入河中,顺河漂远,道公说,大灾大病从此远离人间,这里将是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入乡随俗,没人反对。道公和大家开怀畅饮,好不热闹。
月光如水,毫无保留倾泻在我身上,倾泻在屯里的每个角落。夏夜晚些时,乡村倒有几分凉意,不像城里那么燥热。待我从河边踱步回来,村里人们都已入睡,偶有几声狗吠、猫咪喵喵和夏虫在吟唱,村口的两条并排着的河流依旧汩汩向前流淌。
乡村之夜寂静,山上蛤蚧叫声很特别,像在喊它自己的名字“蛤蚧”“蛤蚧”。男人被吵醒,第一时间就想着抓来泡酒补肾多好。
小时夏季最美的回忆,都是满满的两个字:玩水。一天到晚做条鱼,自由自在。
而秋天,最快乐的就是秋收时节去外婆家,那放肆的梯田层层黄,那摇曳多姿白色的狗尾草,田埂旁流淌的溪流,依山傍水的村庄,那被祖祖辈辈放牧的群山,那村口老榕树下,守侯一生一世时光的青石板路……。
往事,像斜风细雨飘过,如烟如梦,此刻却又历历在目。
现在,每年十月份左右某一天,政府管它叫丰收节,当地组织一群人,手持摄影摄像机,在公园或田野里敲敲打打,待领导激情满怀致辞后,红男绿女群舞一番,收场。
旧时的丰收节,喜悦的泪花在心里流淌。
丰收开年饭,满桌的五色糯米糍粑,有新稻米香与禾花鱼香,加上假篓香叶包肉团做成的煎饼,再配上糯米酒、鸡、鸭、猪肉,丰年留客,家家扶得醉人归。
那时的禾花鱼,与外公做的木陀螺一样,原生态。外婆专门给我煮熟的前后鸡腿、鸭腿,均打花刀,不用酱油就很香甜,吃不完打包。吃罢,我便和外公一起玩陀螺,玩水果枪、踢外婆用鸡鸭毛做的毽子,还可以跳绳。
旧时的童年,很简单,总能在围着木棉树的稻草垛里,美美睡上一觉,最后梦见自己飞上璀璨星空,醒来时旁边尽是萤火虫,亮晶晶,一闪一闪,不像现在电影里的哈利波特和魔法师,那么复杂。
想起这些童年往事,看着眼前辽阔的田野,心如一团蜜,甜到哭。
现在,我们的缄默各有原因。总是在梦里看到自己走在归乡路上。寻寻觅觅,再没见着夕阳下,还有谁站在那,温柔如水。
有时,我们也会在云中漫步,我记得每一朵云,即便它们从一团棉花,变成一头咆哮的狮子,又变成大片簇拥的雪。它们从未离开过我们村庄的上空,似乎这里是它们永恒的家园!透过机舱,云中的羊群是祖先的化身,他们在我左右,忽高忽低,自由飞翔……
倏地,我通过梦境,又抵达了储存我整个童年时光的小小庭院,在那里,此时此刻,应该已是荔枝、龙眼、火龙果熟透,芒果压枝,知了声声,稻花飘香了。
在故乡,一切治愈我的,永远是家乡的田野。
因为田野,生活仿佛有了润泽的阳光。田野是永不褪色的调色盘:青青菜畦是生命的底漆,流水叮咚是自然的和弦,稻花飘香是时光的蜜语。它让庸俗在蛙鸣中溶解,让欲望在稻浪里沉降,让希望在犁沟里生根——每一粒埋下的种子,都是与季节的约定。
因为田野,你会被自然万物的自由不羁而感动,是田野给予我们希望,让你始终不忘耕耘和播种,静静等待,阳光雨露和风霜雨雪的洗礼。
现在,我站在早稻收割过后的田野上,突的感悟,有时候,我们面对的不是一座山,而是我们自己,或是一种虔诚、一种信仰。我们攀爬的从来不是山,而是时光的阶梯—— 那些被阳光晒裂的土块,被风雨折弯的稻茎,被岁月磨亮的青石板,都是通往内心的路。当脚步沾满泥土,方能看清:平坦或坎坷,都是田野赐予的种子,在灵魂深处悄然发芽。
世事难料,绚烂也好,低糜也罢,任何时候都不要丢掉自己。
风掠过田埂,狗尾草又跳起了当年的舞。我们曾在田野里追逐童年,也在禾苗枯槁时品尝痛楚,但每一道犁痕都是大地的皱纹,每一颗汗珠都是时光的珍珠——原来痛楚从不是生命的负累,而是田野写给耕耘者的情书,用裂缝里的绿芽,用劫后的丰收,诉说着坚韧的深意。
我忽然明白,故乡从未离开——它在每一朵变幻的云里,在每一颗熟透的果实里,在每一次午夜梦回时,轻拍心岸的潮汐里。而我们终将懂得:对田野的敬畏,不只是对过往的执念,更是对生命本真的回归——那里有最朴素的真理,有最辽阔的自由,有永不褪色的痛楚与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