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6日,东兴金滩,突然涨潮,海浪掀天!
(一)
小女孩!碎红花泳裤在浪尖一闪,就被拽进了翡翠色的漩涡。
等我回头,又一巨浪卷来,劈开人群!
岸上的人,手机举得很高,镜头里映着的,是小女孩时沉时浮的碎红花泳裤,像一根正在被剪断的生命线。
说那时,那时快!
我冲出去的时候,听见自己的心跳砸在沙滩上。
浪比人高,咸水灌进鼻腔的瞬间,我看见她的眼睛—— 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正滚过潮水的恐惧。
啊?!岸上,多少人在看着孩子快被卷入大海,不停地拍摄。潮水像被激怒的野兽,哗啦啦地漫过防波堤,咸腥味裹着暴雨前的闷热,扑在每个人的脸上,却冲不醒那些盯着屏幕的眼睛。
(二)
急!一霎那,紧急的一霎那,没人出手!
小女孩的眼睛!绝望又突然带来希望的害怕、惊恐的眼神!岸上,多少人在看着孩子快被卷入大海,可是都在看热闹似的,就知道拍摄。他们举着手机的手稳如三脚架,屏幕蓝光映着瞳孔,像一群正在啄食悲剧的企鹅。
“孩子的亲人呢?在哪?!”
我惊愕的同时,一步箭,我冲入海里,救人!!!
一个巨浪又打来,高过我的浪!
我跌进浪里的瞬间,双脚被潮水咬住了,浪头劈下来,把我按下,像要摁住我不放,咸涩的浪像耳光抽得我发懵,但我还看得见那抹红色,在浪峰与浪谷之间浮沉,像枚被揉皱的邮票,正准备被大海寄向无人签收的远方。
女孩,女孩的碎红花泳裤若隐若现!
咸水灌进我鼻腔的瞬间,我再次看见她的眼睛——黑葡萄似的眼睛!
海水里混着泥沙,划得胳膊生疼,远处的救生员吹着哨子狂奔,但脚步声被浪声吃掉了。
“快,伸手,别怕!”
我嘶吼着,喉咙被浪呛得生疼。那双眼睛!她仰头看我时,睫毛上挂着的海水比眼泪更亮,瞳孔里晃着碎掉的夕阳,像两颗正在沉没的星星。
绝望又突然带来希望的害怕惊恐的眼神!
“手,手,给我!”我抓住了她的手,紧紧的。
一个浪头打来,继而又卷回去,我狠狠地冲出重围,往岸上扑,扑了好几次,最终没被浪卷入海里。女孩闷哼一声,死死攥住我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我另一只手抓住了岸边礁石!
(三)
“谁是家长?!”
我抱着孩子喊,咸水顺着我下巴往下滴,再滴到怀里孩子的脸上。
人群沉默着,但还是不停地对着我拍视频呢。
“唉,你这爸爸,怎么搞的,不好好看护孩子”。
人群里窃窃私语。
“是不是单亲家庭”
“现在的家长都这样”。
有人翻着短视频说。
啊?我的孩子?有人以为我是孩子他爸。
“叫你别乱跑!你就不听,脏死了,早知道不带你来……”
一个涂着珊瑚色指甲油的女人走来,指尖还在划动手机屏幕。很显然,她应该是碎红花泳裤孩子的妈妈。
孩子往我怀里缩了缩,我这才发现她膝盖上蹭着血痕。
“先哄哄她吧,不要责怪”
我把孩子递给她,她却侧身避开,掏出湿巾先擦自己的小腿,手机里突然跳出欢快的音乐,是她循环播放的网红歌曲。
孩子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望着母亲的眼睛,像在看一个陌生的路人。
(四)
我走开,很久,就没听见一声谢谢,我也不需要,估计她还在骂孩子。
说实话,冲到海里的那一刻,我也害怕,尽管我会游泳,海水灌进我耳朵时,脑子里闪过的不是英雄主义,而是女孩的那双眼睛——如果此刻在浪里的是你的亲人呢?我希望有个人能像我一样,哪怕只会狗刨式游法,也愿意拼尽全力游过去或扔个救生圈或报告救生员,亦或手拉手做接力,总不至于现场拍摄现场直播,直至落水者被海吞噬。
(五)
夜已深,我再次漫步在海边,事过五个小时,海此时已退潮,可我心潮还没退,反之在涨潮。
沙滩上有只被他人踩扁的水母,透明的身体里还凝着月光。这让我想起那个女孩的眼睛,和岸上那些冷漠的瞳孔,那些攥着手机拍摄的看客,他们镜头里的危机是否比朋友圈的点赞更重要?——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对鲜活的生命变得比水母更麻木?
那个责骂孩子的母亲,她眼中的“听话”是否比孩子颤抖的肩膀更值得在意?她循环播放的网红歌曲和视频是否比看护未成年孩子更重要?
我突然想起新闻里那些遇落水却与家属在讨价还价不救人的船家和某医院面对奄奄一息的病人的冷漠无情——他们的眼睛里,到底漂着怎样的潮汐?生命至上是否已遍及到每个角落而深入人心?
远处的夜宵摊传来笑声,有人举着手机直播海浪,评论区飘着“666”的弹幕。我再次看了自己的手,感觉好像那红碎花泳裤女孩还在攥着我的手,我不知道,她的伤口什么时候才能愈合。
当我们习惯用屏幕丈量世界,是否正在失去用双手托住生命的能力?那个碎红花泳裤女孩的眼睛,会成为我掌纹里的潮汐,每当想起,就会听见浪声——那是警钟,也是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