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鸟发出咕咕咕的声音,那边的小镇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小楼高处的旗被冷风吹着,那边高空中有一种浅紫的暮色。旁边浅绿色水面上那一层层波纹,总让我想起以前在水上打鱼的生活,那时我就站在竹筏上,风就在水面上飘着,竹筏就在一片波纹中移动着。在黄昏,这里还没有天黑,只有一层渺茫模糊的白光;到了夜晚,这里就会变得又黑又冷,一片模糊……
后山那边的深绿色树林中有一个水塘,黑绿色水面上是一片冷风中的波纹,远处群山间吹来轻盈的软风,就在这片宁静而舒缓的水面上,一层层扩散开来。我站在这猪场后边的过道里,静静看着黑绿色群山下那片庄园,行人从散碎的草叶中走过,似乎有人正在用镰刀把那些山坡上的草割下来,因此,风中有一股微甜的气味,但是又太冷了……
在这荒山里的晚风中,我只感到有些忧伤,这猪场旁边的梯田上,已经收割好的谷子拿走了,只剩下一些稻杆子,正在昏暗的秋风中颤抖着,还有一片稻穗在靠里面的地方没有收割完,旁边掉落几片枯干的叶片。那边山谷里还有一只鸟,在空中滑过,飞到对面群山的黑绿色树林中去了,我正在犹豫着,似乎也想像那只鸟一样飞过去,这样有些事情就不存在了……
我像是在这里等父亲,又似乎不是在等他,也许我想见到他,但见到他又有什么用?我可能什么也不会说,我又想说些什么,我也不至于想从他那张冷峻的脸上看到什么笑容。从他的嘴巴里挤出几句干巴巴的话,那很难听。我只想……我什么也不想,我也许只是在这里站一站,看看这黄昏的荒山,等一下我就走了,风确实有些冷。
这一切都是那样奇怪,为什么他昨天突然找到我,问我还要不要经常批评我,指出我的缺点。我那时正好要去猪场里干活,我想避开这个话题,就赶紧推着车子跑过去,结果在半路上被我父亲给截住了,我真的不好拒绝。我只好说实话,我确实不喜欢有人批评我,从小到大,我只听过责备,很少听到夸奖,那时我多么希望夸一句,哪怕只是反讽我都会高兴很久。昨天的结局似乎是注定的,我们吵了一架,两个人不欢而散……
我紧紧盯着黑山头那一个高塔,上面有一群黑云在塔上浮动着。我咳嗽了两下,我想我的身体也许还年轻,应该够我折腾的;他觉得我这么大了,该懂事了;我只觉得我还很年轻,现在毛病一大堆,但是未来会改掉的,年轻总有很多种可能嘛。我控制自己的身体,仿佛他们把我生下来,这个身体就属于我自己,我想让它怎么样,它就得怎么样。
可是这样不是很绝情,很可怜吗?我用两根手指揉擦着一片嫩绿的叶子,我想这片叶子是这样新鲜,这片软肉是这样薄,里面浸润着绿色的汁液,这竟然比绿宝石还要好看,因为嫩绿叶片上透着一种浅红的光泽,在黄昏的天空下,我觉得绿得那样耀眼。只是这片叶子太年轻了,我想总会有枯干的一天,我想留下来,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时他说你独立了,以后就靠你自己了,以后我们不再说你了,你自己的问题就自己负责吧,你的身体是属于你的……那就属于我自己吧,这又有什么呢?难道他不这样说,将来就不靠我自己嘛,我的身体就不属于我吗?
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后悔的,那时我可能会觉得让父母生气是一件最不应该的事,可是我为什么要接受这些批评?我有什么做得不好,你可以提醒一下我,可是我为什么要整天受气?他们每一次都要跟我聊自己的缺陷和不足,总是要提起那些小事情,比如垃圾要丢进垃圾桶,比如下去干活要早一点,还比如早一点洗澡。为什么他们不能聊一聊更加轻松的事情,就像以前那样,有一个轻松愉快的氛围?我有很多故事想说,我想聊城堡,树叶,月和天空……
我怎么不知道这些事情?每一次发生矛盾之后,我都会把这件事情反反复复去想,思前想后都觉得很压抑,我总是会想到自己的过错,然后我又会反驳。也许父母已经老去了,可现在他们还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情呢?他们总是约束我,但是我现在想要挣脱,他们又开始说,那你走吧……
我想起昨天,父亲再一次反复说,我邮寄的行李中有很多不用的废纸,花了他们的血汗钱,我曾说过无数遍,这些纸的重量不如那些书的一个零头。这时我实在忍受不住了,身体异常难受,压抑不住,只能把难受发泄出来,别说以后还讲这种事,现在说起来我就已经痛苦不堪。我想,现在就停止吧,也许这就是极度疯狂的事,我拒绝了父亲使用批评对我的帮助,我横下心来,硬是把车子推了过去,迈上了独立的道路。
我舍不得丢弃任何一张纸,哪怕是废纸,我总觉得那张纸上面残留着某种过去的符号和温度,残留着我所怀念的某种气味和感觉,我总是舍不得遗弃,因为在我童年搬过六次家,每一次我都想把自己东西搬走,但是他们总是把我的东西留下来,只是因为他们觉得我的东西不重要,再加上他们也带不了这么多东西,真是可笑……
这至今都是我内心深处的一个痛,是一个难以消磨的伤口,我现在回不去了。那最后一次搬家,父母把我送到外公家里去,他们又回去,我想着他们肯定会帮我把东西搬过来的,所以我当时特意只带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书,可惜他们并没有把我那些重要的东西带过来,现在也再也看不到了,而我却是这样珍惜过去的东西,一点一滴我都要保留下来。那些东西被我弟弟弄坏了,我都要气得浑身发抖,谁也别碰我的东西,我都从来不敢拿出来看看,生怕丢失了上面的一点点气味……
我每次离开一个地方,都感到一种很深的悲伤,在那之后的生活中,我一遍又一遍幻想到回到原来住的地方去,回到搬家之前的那段生活中去。我整日以泪洗面,觉得生活中的一切快乐的事情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只想着回去,只想这件事。可是我怎么也回不去,我像是被困在时间的囚笼中,我被车子推着往前走;我想后退,我远远注视着那个地方,似乎下定决心非要回去,那时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会如愿的……
父亲和母亲都不理解我,他们不知道我是这样敏感,他们只觉得我应该过好生活,先读好书,后找个好工作,再结婚生子,仿佛非要按照某种必然的轨迹生活下去,就像已经写好的剧本,你明明知道后面有哪些情节,但是你必须得走下去,必须按照流程去做,就像机器人一样麻木,仿佛不能出现一个意外,必须按部就班,否则就会心里惶恐不安,以为走上了歧途。
我也许是对的,我应该要走上我想走的路,我也不想再听那些批评了,可是……可是每一次我看到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饭菜送过来,然后又是呆滞的背影,慢慢离开,背后的衣服也打湿了,我觉得有点怪异,我的感觉很复杂,我昨天大声对父亲说,我难受死了,也许他误解了。我那时很难受,是因为他拦住我去干活,还不停说我的缺点,平时提醒一下我,我是丝毫没有任何抱怨和不耐烦。本来这件事情不会发生的,因为我们一直生活得好好的,他昨天突然跑过来,问我是不是对那些批评感到不耐烦。本来并没有不耐烦,他这么一说,又提到邮寄东西,我就难以压抑了,因为最近发生了好几件让我难过的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误解,在干活的间隙,突然提这个事情,到了晚上就什么也不说了,就像一阵汹涌澎湃的波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让我觉得莫名其妙,可是现在又发现,也许父亲觉得批评我是为了我好,是关心我,如果不批评我了,那就是彻底放弃我了……可是我真的需要这样吗?
外面开始下起雨来,远处的荒野已经变得昏暗而模糊,我看着正门上一根白色的钟乳石,在末端仍然一滴滴往下掉着,昏暗的灯光落在黄色木门上……
我这时突然想起一个秋日下雨后的傍晚,父母在昏暗的门窗边上收拾着,准备好东西出去买糖,他们沿着萧索的楼道往下走,这里非常昏暗,只有窗外浅白色的光落在墙壁上,那时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等待着,我在楼道间徘徊,看着自己模糊的暗影,钟表一格格跳动着,不知过了多久,我从床上爬起来,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像夜晚般一片深黑,我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个梦做了多少年,我不知道。也许我根本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永远都在做梦。只是很久很久以来,我已经不知道我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了,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我已经完全不知晓了,也许我已经忘了关于孝顺的传统文化,也许我只知道梦幻中的故事和那些天真的少年少女,父亲母亲为我做过的那些事情,洗过的衣服,吃过的橘子,我仍然没有忘记,但是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到底有什么意义?这样我才能活着吗?我第一次感到现实是这样陌生,就好像我从来没有在这世界上生活过……
我总觉得那样太过残忍了,我从来没有那样狠心,狠心抛弃路上的一块块垫脚石,哪怕我在山上坐在一块小石头上,我也会用纸把它包起来,揣在口袋里,但是现在我没有眼泪,我无法面对那张陌生的脸,我既感到愧疚,又感到无比正确,我想起千千万万个家庭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这样,只是他们现在还很年轻,也许年轻的日子并不长久,我不知道还过多少年,他们会重新想起这些事情,那个时候他们才真的会明白,而像我现在这样,只能去经历,只能让我们在经历中付出代价之后才会感受到,这到底应该是怎样的,我也许在隐隐中感受到了,但是我又倔强地选择离开,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那怎么会不好呢?父母一定是在嫉妒,他们是想掌控一切……他们认为自己能力很强,我们却很稚嫩,他们说不放心我们,这样做是关心我们,怕我们出问题,可是他们,这样不放心,担心我们的能力,我们却还是离开了,拍拍身上的灰尘,就好像真的那么轻松。
我听到远处又一只鸟发出咕咕咕的声音,那边的小镇上已经完全变得模糊了,小楼高处的旗被冷风吹得啪啪响,我想,过去的一切,也许早就不在了,只是屋檐下面的雨仍然滴落下来,在夜晚的灯光下,飞溅出闪光的碎片……
九月九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