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到冬天,我的脚都会冻伤,然后结痂。结痂之后,就会发痒,那种钻心的痒。
这个时候总想挠,但是脚上穿着厚厚的棉鞋,根本挠不到,就只能一直脚踩在另一只冻伤的地方,踩一踩,这样才能稍微缓解一些痛痒。这种感觉着实令人难受。
因此,每到冬天,我就多了一个习惯——踩脚。我这个小动作落到了爷爷的眼睛里。
奶奶是学医的,中西医结合。他从奶奶那得来一个方子——用茄子根煮水泡脚可以预防、治疗冻疮。
茄子生长在三四月份,等到六七月份,茄子成熟的时候,大家会把茄子摘下来炒着吃,茄子根却也被丢弃或者烂在地里,用作肥料。冬天找茄子根,自然是很困难的。
我看到爷爷先去隔壁邻舍打听谁家菜园里还有没有没清理的茄子根,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爷爷没有就此打住,他把院里院外的菜地,又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圈,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爷爷就这样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给我找茄子根。爷爷的腿是几年前修房顶时,从梯子上摔下来造成的。我记得当时在医院住了二十几天,回家又休养了小半年才能走路。当爷爷能下地走路的时候,他走路的姿势已变得忽高忽低。
后来,爷爷骑着他那辆生了锈的二八自行车,到了更远的菜地,结果依然。那个星期,爷爷都在找茄子根。
几天后的放学,我刚踏进家门,就闻到了那一股苦涩的味道,我知道爷爷找到了茄子根。
后来听奶奶说爷爷骑了十几里地,在一个认识的人的村里找到的。
茄子根煮出来的水是深褐色,有一股苦涩的中药味,闻到会隐隐作呕,我不喜欢这个味道。因此爷爷煮好了水,我却像个犟驴似的,死活不泡脚。
那年,我的脚痒了整个冬天。
爷爷记着这件事,在之后的每一年,爷爷都会种茄子,等茄子吃完后,他会把茄子根拿回来,晒干收好。以免某一天我想用的时候却没有。
直到初二那年冬天的晚自习,那种痒劲又侵袭而来,我又开始了踩脚。
同学看到了桌下我的脚,大笑道:你的脚怎么了?你是不是有脚气啊?周围的同学都笑着看向我。
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我想告诉同学们我不是,但是痒和脚气又有什么区别呢?在那个年纪,脚痒好像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晚上放学回到家,我向正在看着电视剧的爷爷大喊着我要泡脚。我并没有告诉爷爷原因。
爷爷听罢开心地说:还好我时刻准备着。对我的突然要求并没有抱怨,反而应声答道:好,我现在就给你去煮水。
爷爷扶着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厨房,还是一瘸一拐。
爷爷打开柜子,我就看见那个白色的塑料袋,满满一大袋,被茄子根撑的歪三扭四。拿出两根,放进锅里,爷爷就守在煤炉边。
一个小时,爷爷把锅中那个已经被煮软的茄子根用筷子夹起来丢在旁边,说这个只能用一次,下次不能再用了。爷爷一边说一边倒水,就这样一盆深褐色的水就出现在我眼前。
那个味道我还是难以接受,相比于同学的取笑,我还是更愿意闻这个味道。
我想伸手去端,爷爷怕我烫着,赶忙走过来,抢过我手里的盆,说去沙发上坐着,我给你端过来,又是一瘸一拐。
爷爷把水盆放在沙发前,盆里冒着滚滚白烟。水太烫了,爷爷看出了我的迟疑,温和地说:"你先把脚悬在上面,用热气蒸一蒸,再用脚慢慢试试水,一点一点的往下放,用脚去适应水的温度。"
我实在害怕,我怕我脚不小心碰到水,会被烫掉一层皮。
爷爷扶着沙发的扶手坐下说:你慢慢的试,就得这样蒸,不然没有效果,大胆一点。
听了爷爷的话,我试着把脚慢慢的往下放,脚碰到水的那一下,嘶!好烫。我大声惊呼,我撇着嘴看着爷爷,希望爷爷给我加点冷水,但是爷爷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一脸严肃,听到我的声音却没有看我,我就知道这个水是加不了了。
没办法,我只能一点点的试,用脚慢慢的触碰水,慢慢的就敢把脚全部放进去。就这样等到水快凉了,也已经过了四十多分钟了,脚也泡的通红,全身都暖和起来了。爷爷看着我被泡的通红的脚,言语急切的叮嘱我赶紧穿上袜子,好不容易暖和了点,别又冻着了。那个严肃的爷爷又消失了。
在穿袜子的时候,爷爷会收拾水盆和擦脚毛巾。我家和爷爷家隔了几栋楼,院子里很黑,爷爷不放心,在我穿好鞋袜后,爷爷拿着手电筒送我回家。
回家的路上,爷爷叮嘱我说:"记得明天回家泡脚。"
到家站在阳台上朝楼下喊着:我到家了,你回去吧。爷爷在楼下大声的应了声就往回走去。看着路灯下爷爷的影子一上一下,和别人家爷爷的影子都不一样。
连续泡了一个星期,脚好了许多,也不怎么痒了。
那天和朋友玩到很晚才回家,路过爷爷家门口,我看到厨房还有灯光,我走上前去,站在厨房门口,看见厨房中间的那个煤炉,爷爷搬了把椅子,坐在那个煤炉边,脑袋垂着,昏昏欲睡。炉子上那口银色的铝制锅中,还有东西在沸腾着,黄色的灯光照在爷爷的额头上,一切是那么静谧、安然。
我没有告诉爷爷我在外面玩,也没有提前告诉爷爷我今天不泡脚。爷爷就在炉边守着,他怕水烧干了,就用小火慢慢煨着。
我喊了一声,听见我的声音,爷爷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回来的真巧,这水刚好煮开,你先去沙发上坐着,我把水过滤好给你端过来,你泡脚。"原来爷爷也会撒谎,哪里是刚刚好?听着爷爷沙哑的声音,我只能责怪我自己的不懂事。
我脱了鞋袜坐在沙发上,爷爷端来了一盆深褐色的水,冒着滚滚白烟,爷爷弯下腰放水盆时,那一团团厚厚的水蒸气直接冲在爷爷的脸上,我看见爷爷的眼睛眯了一会儿,爷爷好像老了。
后来,我每天都会去找爷爷泡脚。渐渐的,我喜欢上了茄子根煮水的味道,那是如太阳温暖的味道,更是爷爷的味道。
这年冬天,我用完了爷爷收集的茄子根。
自此以后,每年刚入冬,爷爷就会喊我回家泡脚。说不能等冻伤了再泡,提前预防。
或许茄子根煮水真的起了作用,我的脚再也没有冻伤过。
爷爷去世的那年冬天,我的脚又开始痒了起来。那种钻心的痒好像在告诉我再也没有茄子根水了,也没有爷爷的叮嘱要我记得回家泡脚。我的人生好像少了些什么,我再也没有闻到过那个温暖的味道。
我害怕、恐惧,害怕那种钻心的痒再来找我;我不舍,因为我再也见不到爷爷了。我的脚也留下了一个冻伤过后的疤痕,至今未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