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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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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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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河人家

1

淮河入海道一期工程竣工时,东南山小庄的炊烟集体迁徙到了陆汪塘居民点。陈二舅家的老宅院化作了北堤下的夯土,唯有那些梨树像固执的守墓人,在故土与新岸之间站成永恒的风景。

四十载春秋回望,东南山原是没有山的。老庄东南那片微微隆起的土岗,在童年视角里便成了巍峨的山脉。陈二舅家的梨树园便藏在这“山脉”深处,春日里千树万树梨花开,雪片般的琼英在风中轻舞,将整个小庄笼罩在香雪海中。秋阳下,金黄的梨果挂满枝头,像无数个金铃铛在风中摇曳,甜香能醉倒采蜜的蜂群。

那年母亲带着三子到她二表哥家走亲戚,归来时竹篾蒲包沉甸甸坠着鸭蛋梨。青皮梨子泛着蜡光,咬开便爆出蜜泉,我们戏称“水炮弹”。三子攥着梨子直往衣襟上蹭:“孔融让梨是让大的,这梨该叫让水梨!”我们躺在晒得发烫的麦场上,看云絮在蓝琉璃般的天空游走,梨汁顺着嘴角淌成闪亮的溪流。

及至亲见那片梨园,方知三子未及夸张的万一。枝桠交错如翡翠伞盖,青梨藏在叶底偷笑,风过时便露出圆润的肩头。

小四那会儿还是个粉团儿,骑在最高处的枝桠上,活像颗会动的梨子。他随手摘个梨往下抛:“接住!这是梨树爷爷赏的糖包子!”

“四哥,你家梨树那么多,那么多,多得像小丫头发里的虱子,数也数不过来。”三子还没上小学,数不过来了,就爱用那么多代替。“一只大梨子,两只大梨子,三只大梨子,四只大梨子……那么多,那么多大梨子。四哥,梨可甜了,可甜了,我一连能吃了那么多,那么多。”三子比划着,数不过来了,又用那么多代替了。

从那时起,能到二表舅家作客,就成了我们向往的节日。

可惜我的初访并不甜蜜。二舅母用蓝印花布巾掸着板凳:“大人坐堂屋,小娃娃另开桌。”我盯着小四端坐在雕花八仙桌旁,手里攥着鸡腿直往嘴里塞,突然明白被宠爱的孩子连空气都是甜的。

岁月是把双刃剑。小四在宠爱里长成歪脖子树,偷鸡蛋、摸化肥钱,最后在大上海栽进了山上。探监回来,我看见二舅母坐在梨树下梳头,银发里缠着梨花瓣,像落了一头雪。

她去世后,梨园荒了三年,直到小四带着大别山姑娘归来。他的新居就在陆汪塘老庄的后边,灰墙黛瓦的院落里,老梨树依然挺拔。春来时,四子媳妇在树下腌咸菜,梨花落在青瓷缸边沿,像撒了把雪粒子。秋收时,梨果压弯枝头,小四踩着梯子采摘,青皮梨子“扑通扑通”砸进竹筐,惊起满地晨光。

幸运来了,挡也挡不住。小四所在的上海私业,被国企收购,小四被转为国企的正式员工。小四可高兴了,把我请到他家喝酒。

那天梨花宴,八仙桌摆在梨树荫下。凉拌梨丝堆成玉山,蒸梨酿嵌着枸杞红宝石,梨汁羹盛在青瓷碗里,晃着琥珀光。小四媳妇端来特酿的梨花酒,酒液里浮着冻干的梨花,喝一口,满嘴都是春天的叹息。宾主碰杯时,梨花簌簌落在酒盏里,仿佛二舅母当年别在鬓边的白花。

这些年,小四的梨从没断过,有时是整筐的青皮梨,有时是几瓶秋梨膏,膏体琥珀色,稠得能拉出丝。

今年清明,我带了瓶陈年梨花酒去扫墓。二舅母的坟头梨树花开正盛,雪片般的花瓣落满碑文。恍惚看见小四在树上摘梨,二舅母在树下仰头笑,梨花纷纷扬扬,像下着一场永不终结的雪。

淮河两岸的梨树一年年结果,我们都在岁月里长成了会走动的梨树。根扎在故土,枝桠伸向远方,结出的果子或许有涩有甜,但每一颗都浸润着淮水的月光。

2

淮河入海道二期工程像头钢铁巨兽,沿着老河道昼夜突进。

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它锯齿状的轮廓蚕食着北堤的轮廓。春风裹挟着柴油机的黑烟掠过树梢,惊起一群白鹭,它们的哀鸣散落在被剥去绿袍的荒原上。那些曾守护了几代人记忆的铺坡石与水沟石,此刻像被掀翻的甲片,凌乱地躺在干裂的泥土里,每一道裂痕都在诉说百年沧桑。

整个庄子沸腾得像口倒扣的大锅。男人们抡着铁锤在堤岸叮当作响,女人们把碎布头系在竹竿上当旗子,孩童们举着竹耙在碎石堆里翻找"宝藏"。我攥着磨得发亮的钢钎加入采石大军时,正赶上日头最毒的三伏天。六十七斤的青石块在掌心跳跃,粗粝的棱角硌得虎口生疼,汗水滴在石面上滋滋作响。当腰椎发出脆生生的抗议,我忽然成了被生活压垮的稻草人,而那些沉默的石头,却在嘲笑人类的脆弱。

而我的妻子,这个被淮河风吹糙了脸庞的村妇,却在这场荒诞剧中演得格外认真。清晨五时,鸡鸣刚歇,她就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电动车出发了。堤岸三公里外的采石场,她瘦小的身影在推土机碾过的废墟里忽隐忽现。铁锹与石缝较劲时发出的金属呜咽,混着远处打桩机的轰鸣,竟谱成奇特的劳作曲。有次我暗中跟去,见她跪在碎石堆里,用改锥轻轻撬动卡在缝隙里的铺坡石,那专注神情仿佛在挖掘青铜器。

“这块像老虎纹,留着砌花坛。”她擦着额头的泥灰,将青石举到眼前端详,“这块带赭石纹,铺小径正好。”近一吨重的碎石在她眼中化作珠宝,四十多趟往返把电动车后架压得吱呀作响。

那些被解救的石头啊,带着淮水的胎记,在院子里堆成小山。铺坡石青灰的肌理里凝着历代治河人的掌纹,水沟石圆润的弧度藏着百年洪水的记忆。妻子用它们围起菜园时,我分明看见石头缝隙里渗出的,不仅是泥土,还有往昔岁月的精魂。她蹲在刚铺好的卵石小径上,指尖抚过每块石头的纹路,像在抚摸庄稼人皴裂的手掌。

秋收时节,菜园里的南瓜攀着石墙生长,紫茄在石缝里绽开笑脸。妻子用碎青石腌的咸菜格外脆生,她说这是淮河的味道。当月光洒在蜿蜒的石径上,那些沉默的石头便化作跳动的音符,在晚风里讲述着物换星移的传说。

我常坐在石阶上,望着这些被迫迁徙的“游子”。它们曾见证过道光年间的特大洪水,民国时期的逃荒人潮,建国初期的治河大会战。如今被移植到农家小院,带着满身沧桑,在新岗位上续写平凡史诗。这何尝不是庄户人的缩影?我们在时代洪流中失去故土,又在炊烟升起处重建家园,把对土地的眷恋,化作春种秋收的轮回。

妻子又在规划新的石砌工程了。她指着墙角那堆带赭石纹的铺坡石说:“等开春,咱在井台边垒个石桌,夏天纳凉正好。”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仿佛藏着整个淮河的星光。这些被迫离乡的石头,终将在她手中获得新生,如同庄户人祖祖辈辈传承的生存智慧——把苦难锻造成基石,在黄土地上筑起永恒的家园。

3

淮河入海道北岸的陆汪塘,像颗嵌在平原褶皱里的珍珠。

百来户青砖红瓦的人家,院角都戳着根灰扑扑的压手井,井台边的青苔里,埋着两三代人跺脚的印记。

那年我挈妇将雏归乡,正赶上浇水泥场院的黄道吉日。东台来的打井夫妇支起三脚架时,日头正悬在柳梢头。丈夫的腱子肉鼓得像铁块,铁钻在他掌心跳跃,钻杆吃进黄土发出“嗡嗡”的虎啸。搅起的泥浪翻着跟头往渔塘里钻,惊得鲫鱼甩尾溅起银珠。妻子扶着支架喊号子,马尾辫在晨风里荡成弧线。不到一袋烟工夫,井口已吐出清凌凌的水花,六百五十块钱换得个活泉眼。

浇场的老汉抡着泥抹子,把井沿抹得比铜镜还亮。媳妇蹲在砖垛旁,用红砖给新井砌护城河。她砌得比绣花还细,砖缝里灌的水泥浆能照出人影。井台落成那日,晚霞烧得满天通红,压杆吱呀声惊飞了檐下的家燕。

这口井成了家里的百宝箱。旱季浇菜时,井绳带着铁桶“哐当”入水,拎上来便是半桶星河;腊月洗衣,井沿结着薄冰,打上来的水却温吞如母亲的手心。最妙是夏夜,压杆被月光沁得冰凉,压出的井水镇着西瓜,井台边飘起父亲的老茶缸香。

初冬的油菜田像块起皱的绿绸,我翻出尘封的“水老鼠”准备浇灌。谁料抽水管在井肚里折了腰,断口处刺棱棱地张着,像条被斩首的蛇。隔壁秀芳大奶家的修井往事突然跳出来咬人——她大儿蹲在井沿抽闷烟,打井车换井盖时震落半墙砖灰。我摸着井盖上的电话号码,指尖抖得像风中的蛛网。电话那头飘来冰碴子似的答复:“得碰着有活计才顺路修。”

揣着六米七的断管,我闯进八层小街的五金店。老板娘正用钢锉打磨铜阀门,银发用铅笔盘成髻。她接过断管时,指甲缝里的黑油渍在晨光里泛着虹彩。“这是老压井的魂儿。”她摘下胸前的银链子,打火机燎烤接头的姿势像在祭神。胶水的焦香混着金属腥气,在晨光里酿成独特的味道。二十八块钱,断骨重续。

井沿的青苔又厚了三分。压杆上新增的裂纹像干涸的河床,井壁砖缝里探出野薄荷的嫩芽。媳妇洗衣时总爱往井水里撒把槐花,说这样洗出的衣裳带着淮水的灵气。

前日给城里朋友捎去一罐井水,玻璃罐在快递箱里晃荡半月,开罐时竟还飘着槐香。朋友说这水有股子倔劲,泡出的茶比山泉还醇。我忽然想起父亲打井那年,抡锤震落了屋檐的瓦当,母亲却用碎瓦片在井台边拼出朵莲花。

如今村里压井渐稀,不锈钢水龙头在墙根排成银色队列。可每当看见井台上新发的苔花,听见压杆在暮色里吱呀作响,就恍若望见二十年前的自己,踮脚趴在井沿,看井水里浮着云朵的倒影。

这口老井像根脐带,连着游子与故乡,让漂泊的灵魂总有处安放。

4

“我想和你住在一起,晨起煮粥,过午饮茶。”这句话像枚银针,扎进记忆穴位,瞬间唤醒淮河岸边的茶事往事。

爷爷的木床支在堂屋西窗下,雕花木框里嵌着泛黄的年画。每到未时三刻,他的铜烟锅在床头磕出清脆响,母亲便去灶间张罗“接晌”。山芋茶在粗瓷碗里泛着琥珀光,几段紫皮山芋被河水吻得半透,用筷子轻轻一戳就绽开蜜意。爷爷嘬着茶,皱纹里漾着满足,碗底残留的“碗根”像金色的月牙,总被悄悄递到最疼爱的孙子嘴边。

那年二姑从上海探亲回来,挎包里掏出一包“油馓子”,金黄油亮的麻花辫裹着芝麻香。母亲用蓝印花布盖了“猫叹气”篮子,悬在屋梁下晃荡。我们仰着脖子数那几根麻花,馋得喉咙直发痒,倒是梁上的老鼠先享了口福。姑姑们再回家时,麦乳精的甜香盖过了油馓子的焦香,维维豆奶的奶白冲淡了山芋茶的褐黄,最后定格在何首乌粉的紫气东来。爷爷的下午茶随着时代变迁,从“吃接晌”变成“就茶”,再到“冲茶”,碗里的乾坤见证着淮水岸边的岁月流转。

真正的茶道在待客时方显真章。红白大事的堂屋里,八仙桌摆开阵势,铜壶嘴“吱呀”吐着白汽。鸡蛋在滚水里翻着跟头,糯米屑子被开水一冲,立刻变成晶莹的珍珠。主妇们端着“撇子碗”穿梭,碗里的汤圆白生生、圆滚滚,蘸上白糖能拉出丝来。油馓子在茶碗里舒展成金菊,阜宁大糕薄如蝉翼,油果子炸得酥脆金黄。客人们啜着茶,就着点心,夸赞声此起彼伏,主人家的面子比灶膛里的火还旺。

最难忘的是“鸡蛋鼻子茶”。草鸡蛋在清澈井水里煮成荷包,蛋白凝成白玉,蛋黄浮在汤中如落日。母亲总要舀起最圆的那颗,放在粗瓷碗底,白糖像春雪覆盖山峦。客人用调羹轻轻舀起,蛋香裹着甜香在齿间化开,喝罢还要用碗沿压压嘴角,生怕漏掉半滴金贵。

逢年过节走亲戚,茶礼更是讲究。大姑家年前就备好“京江脐”,用红纸裁成六角形托底,点心垒成小宝塔。老姑的茶食盒里,总藏着用蜂蜜淋面的“猫耳朵”,咬一口酥得掉渣。男客们坐北朝南,女眷们陪坐西首,主人捧着雕花茶盘挨个奉茶,杯盏磕碰声里,乡音乡情愈发醇厚。

我对茶道的领悟,始于给爷爷冲何首乌粉的那个清晨。热水在碗里旋成漩涡,紫褐色的粉末渐渐舒展,筷子搅动时带出缕缕暗香。爷爷说这是淮水养人的精气,我望着他花白的胡子沾着糖粒,忽然明白茶事里藏着的不只是食物香,更是用岁月熬煮的人情味。

如今淮河岸边的茶楼换了新颜,玻璃柜里摆着各色茶点,可每当看见紫砂壶嘴腾起的热气,就想起爷爷那口粗瓷碗。碗沿的豁口像时光咬下的印记,盛着山芋茶的余温,也盛着淮河人家用礼数编织的温情网。那些待客的讲究,那些传家的口碑,像茶香一样在血脉里代代流淌,纵使岁月更迭,依旧芬芳如初。

5

淮河人家的代饭老例儿,在七八十年代的柳条筐里,泡得绵软又醇厚。

学堂不过巴掌大,十个娃娃挤在漏雨的瓦檐下,像一窝初春的新燕。邻村的先生们蹚着露水来,布鞋底沾满四季的泥。九层孙祥宇老师最是妙人,花白胡须抖一抖,粉笔灰簌簌落进青衫。他总拍肚皮笑:“有碟小鱼就成,别宰老母鸡。”庄户人实诚,东家炖蛋颤如云朵,西家烧鱼油亮生光,硬把苦日子煨出甜香。

那年开春孙老师来我家,母亲天未亮就揉面。面团在粗瓷盆里醒成白胖小子,灶膛火舌舔着铁锅,猪油香漫过门槛。搪瓷缸温着热水,白瓷碟盛着酱色小鱼。孙老师进门抹汗,蒲扇手直摆:“客随主便!”下筷却斯文,鱼刺码得齐整,倒像教过的算术题。他边扒饭边与我们讲城里见闻,说供销社新进了一批搪瓷脸盆,印着大红牡丹,喜庆得很。我们听得入迷,连灶台上蚂蚁搬家都顾不得看。

辛庄孙老更是菩萨心肠。那日我与二狗子打滚撒泼,骂得唾沫星子横飞。孙老枯枝似的手抚我头:“男儿有泪不轻弹,起来背书。:代饭时总护短:“童言无忌。”害我被嘲半学期,却记住了宽厚模样。后来才知,孙老膝下无儿子,把满庄孩子当亲孙疼。他宿舍墙上贴满学生送的歪扭贺卡,每张都仔细压在玻璃板下。

耕田人代饭又是另一番光景。二叔诨名“二大肚子”,肚量赛过淮河湾。耕田前必抽大前门,耕田时要吃红烧肉。二叔自己有句口头禅,流传甚广,“没得烟,耕不到边,没得肉,耕不透。”那年给三爷家耕田,晌午摆三碗:红烧肉颤巍巍,咸鱼干油亮亮,老酒咕嘟冒泡。二叔吃得山响,汗珠砸进土,活脱脱老牛犁地。三爷蹲田埂,烟袋锅冒青烟,算盘打得噼啪响:“值当,值当。”二叔抹嘴笑:“三爷家田埂直,犁起来省力气。”其实满庄人都知道,二叔耕田从不藏私,谁家田埂歪,他反倒多犁三分地。

夏末代饭最热闹。淮河滩上飘起炊烟,各家用柳条篮装着饭菜。小鱼炖茄子、韭菜炒螺蛳,粗瓷碗摞成小山。男人们光着膀子划拳,女人们围坐剥毛豆。二叔总爱显摆耕田绝活,把犁头舞得风车似的。孩子们在柳树下翻跟头,惊起苇丛里白鹭扑棱棱飞。孙老师摇着蒲扇讲《水浒传》,说到武松打虎,满场喝彩。

腊月代饭又不同。各家端来饺子,白菜猪肉馅的、萝卜丝虾仁的,热气腾腾。二叔脱去褂子,露出红腰带,喝半斤烧酒脸都不红。三爷掏出旱烟袋:“二大肚子,明年先耕我家田?”二叔眯眼笑:“中!只要管肉管酒。”雪粒子扑在窗纸上,屋里暖得能化冰。

如今代饭成了老黄历,可那些滋味总在舌尖打转。孙老师的小鱼香,二叔的酒肉气,母亲手擀面的劲道。淮河雾蒙蒙的早晨,仿佛又看见搪瓷缸冒热气,布鞋踏过青石板。

代饭代的是人情冷暖,是庄稼人把日子嚼碎咽下的韧劲,是岁月里相互扶持的暖。那年月,一碗饭里盛着四季轮回,一碟菜里装着人间烟火,一声吆喝里透着乡邻情义。这些老例儿,像淮河岸边的老柳树,根扎得深,叶发得茂,年轮里刻着庄稼人的厚道与精明,朴实与热忱。

6

淮河乡村的夜幕,宛如一块厚重的黑色绸缎,轻柔地铺展开来,将整个村庄悄然包裹。

银白的月光,恰似一层薄纱,透过斑驳的枝叶,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大地上,给这宁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朦胧与神秘。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水鸟,扑棱棱掠过水面,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道银弧。

就在这片静谧之中,一阵悠扬的颂经声,仿佛山间潺潺的溪流,从邻居二奶家的窗户里悠悠飘出。那声音,平和且虔诚,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被月光轻轻抚摸过,带着丝丝缕缕的温暖与安宁,在寂静的夜里缓缓流淌,传向远方。淮河平原特有的芦笙调子,与经文声交织在一起,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宛如淮剧里那拖得绵长的尾音,在夜空中回荡。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颂经声渐渐停歇,打破宁静的是一阵轻微的交谈声。吱呀一声,二奶家的木门缓缓打开,昏黄的灯光从屋内倾泻而出,在门口勾勒出几个人影。率先走出的是四爷老两口。四爷虽已年近古稀,身姿却依旧挺拔,像是平原上经年累月屹立不倒的稻草人。他大步迈向那辆半旧的摩托车,熟练地跨了上去,双手稳稳地握住车把,随后利落地戴上头盔。四嫂则裹着一件厚实的棉衣,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车后,小心翼翼地坐上车,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帆布袋,袋子被撑得鼓鼓囊囊的,在月光下,能隐约瞧见里面装着像是《圣经》的书册。我暗自猜测,以四嫂高中的文化水平,今晚聚会里,她或许是众人瞩目的主角。四爷轻轻拧动油门,摩托车发出一阵低沉的“嗡嗡”声,缓缓驶向西方。尾灯在夜色里一闪一闪,恰似夜空中微弱的星辰,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之中,只余下平原上特有的泥土芬芳,在夜风里飘散。

紧接着,一个陌生老头从门内走出。他身形佝偻,脚步略显蹒跚,径直走向停靠在一旁的自行车。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是平原上那些被岁月压弯的麦秆。他将一条腿跨过车架,双手紧紧握住车把,调整好姿势后,用力一蹬踏板,自行车便晃晃悠悠地朝着西边驶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里琢磨,他大概是邻村长发庄的,在咱们村里,我从未见过这张面孔,想来是慕着二奶家经声来的远客。

最后出来的是四个人。月光下,他们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影影绰绰,难以分辨清楚。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裹着一件厚棉大衣,衣领高高竖起,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头顶三角巾的妇女,步伐急促,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布包;另外两人,一个双手缩在胸前,不断地搓着手,似乎在抵御夜晚的寒意,另一个则背着一个略显破旧的布包,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们低声交谈着,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宁静的夜晚,没一会儿,声音便消散在了夜色之中,只余下平原上特有的虫鸣,此起彼伏。

二奶已然八十多岁高龄,就在白天,她才从射阳的小女儿家回来。回顾她的一生,生了七个女儿,如今却成了五保户。在我们这个地方,大家都习惯把信耶稣的人称作“行耶稣”。仔细数一数,庄头总共六户人家,竟有三家信了教。许多都是因为家人生病,无奈之下,全家便都投身到宗教信仰之中。人上了年纪,生活的重担逐渐减轻,心灵却愈发渴望有个依托。而这周末的信徒聚会,恰好成了他们精神上的避风港,让他们在这纷繁的世界里,寻得了一丝心灵的慰藉。

淮河平原的夜,总是这般静谧而深邃。月光下,稻田里的麦苗泛着银白的光,像是撒了一地碎银子。远处的淮河蜿蜒如带,水面上浮着一层薄雾,与夜色融为一体。偶尔传来几声渔歌,悠扬而辽远,那是平原上特有的曲调,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水草的清新。

夜,再次重归寂静。可那月光下的颂经声,仿佛仍旧在耳边轻轻回荡,和着轻柔的晚风,交织成一曲独特的乐章,给这宁静的乡村夜晚,添上了一抹别样的色彩,让人不禁沉浸其中,久久难以忘怀。

淮河平原的乡村,就是这样,在日复一日的平凡中,藏着无数动人的故事和风景,等待着有心人去发现,去品味。

7

淮河人家,光棍不多,孙小四算一个。这淮水滋养的地界儿,男人个个顶天立地,偏他成了漏网之鱼。

昨儿个我正窝在沙发刷手机,忽听得“咚咚”敲门声,沉闷得像老柳树敲木鱼。开门一瞅,是庄上的小四哥,他拎着个水淋淋的网兜,里头螃蟹张牙舞爪,钳子碰得竹篾筐哐哐响,活脱脱一曲淮河渔歌。

“老弟,给你几只螃蟹,够你吃一顿!”小四哥嗓门亮堂,震得屋檐下蜘蛛网簌簌抖。那螃蟹青壳白肚,金爪黄毛,正是淮河特有的“金爪蟹”,这时候刚褪完最后一次壳,膏肥黄满。我推辞道:“你拿去集市能卖个好价钱。”小四哥却把网兜往门槛上一搁,径直拎起水桶:“别啰嗦,快找个盒来装。”边说边把螃蟹“哗啦”倒进桶里,溅起的水花惊醒了趴在门槛上打盹的狸花猫。

路边停着他的三轮车,车上装着小渔船、渔网,还有几捆新割的芦苇。车头上坐着他老伴,裹着蓝底白花的头巾,像朵开败的淮菊。这位嫂子平时极少出门,活像他家院子里那株被彩钢瓦圈住的梧桐,四季都在墙根下打转。听邻居象水哥说,她前头那个男人是混码头的,坐过牢,她被打得见了怵。和小四哥网上认识时,就提了个要求:“别打我就成。”这话正中小四哥下怀,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动粗。

小四哥如今有两部车,一辆三轮车,一辆电动车,都是拿到入海道田征收款后添置的。他家那两间老房,去年也翻了顶,装上彩钢瓦,四周封得密不透风,活像个大铁盒。门铃按得震天响,屋里也难听见,得用榔头敲窗棂。要说存款,小四哥以前可是老光棍,还盼着评上五保户,靠国家养。他屋里的空调是从郭集街上赊的,床、冰箱也是,连皮鞋都是赊账。债主来要账,他就耍赖,说空调不制冷,冰箱漏氟,让人家拆走。东西用成了老古董,债主拿走也只能当废品,根本划不来。有个债主搬走一袋粮食抵债,后面的债主看没油水可捞,只能摇头叹气走了。

说起小四哥的恋爱史,象水哥能讲三天三夜。他前前后后谈过五六个女人,网上聊得天花乱坠,可姑娘一到他家就傻了眼。有一回,一个女人来例假,卫生纸还是孙大韦媳妇悄悄塞的。还有个东北姑娘,高挑得像白杨树,被小四哥用甜言蜜语留在屋里三四天,过完年就逃之夭夭了。

我刚回村时,小四哥听说我要装活动房,马上蹬蹬蹬找上门:“兄弟,这活儿交给我,咱哥俩好说话!”可陆大爹悄悄拽我袖子:“可别找他。你看二仁家,小四装得七歪八扭,最后二仁自己抡锤子,大家伙帮忙才弄好。就这,小四还收了八百工钱。咱可不敢请他这尊佛。”

夏天,我爱人借过小四哥的粉碎机扎草料,之后送了只兔子感谢他。昨天,我们在象水哥家蒸馒头,回来路上爱人碰到小四哥,硬塞给他几个馒头。小四哥急得直摆手:“我家还没蒸呢,吃了你家馒头,都不知道咋还。”我爱人笑着说:“不用还,尝尝鲜。”

回家后,我跟爱人说起螃蟹的事。爱人边择菜边笑:“他还知道礼尚往来!”我望着窗外暮色中的淮河,水面泛着粼粼金光,芦苇荡里传来阵阵水鸟鸣唱。小四哥其实和我同岁,过了年就57了。他总说再过三年就能领养老金,到时候天天喝二两小酒,养几只画眉鸟。可我看他那辆三轮车还新着呢,渔网也没补,怕是这“梦想”还得在淮河水里泡上几遭。

淮河平原的夜,渐渐沉了下来。月亮从柳梢头爬上来,照着孙小四家的彩钢瓦屋顶,泛着冷幽幽的光。院子里那棵梧桐树,叶子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8

“拐磨拐,纳豆采,出门去请大舅奶。”当这缕淮岸童谣乘着晨雾飘来,石磨子便从历史深处苏醒,带着湿润的水汽与麦香,在平原腹地铺展成一幅流动的民俗长卷。

淮河石磨,是天地凝结的灵物。上扇若苍穹垂首,镌刻着女娲补天的纹路;下扇似厚土仰面,沉淀着伏羲演卦的沧桑。两扇相合,恰似阴阳鱼游动,在晨昏交替中碾碎光阴,磨出细若飞雪的豆粉,也磨亮了农耕文明的底色。

传说鸿蒙初开时,女娲自东来,伏羲自西往,各负石磨穿山越岭。当两磨在淮水畔相遇,天地间迸出火星,华夏的烟火便在此升腾。这传说如淮河不息的流水,浸润着石磨的每一处纹理,使其转动时总带着远古的回响。

在淮河平原,石磨是农家的太阳。少年时,我家的石磨总在黎明前醒来。父亲推磨如推山,双臂隆起如淮堤,汗珠砸在磨道上,溅起细碎的金光;母亲添豆似撒星,素手翻飞如白鹭,粒粒大豆入磨眼,化作琼浆润心田。我蜷在磨盘旁,看乳白的豆浆汩汩流淌,恍若银河倾泻,滋养着全家人的春秋冬夏。

那年塞北笔会,听蒙古族作家唱起石磨长调。马头琴声中,我仿佛看见女娲伏羲的跫音穿越时空,石磨在草原与平原间滚出生命的辙痕。原来这笨重的石磨,竟是华夏文明最轻盈的羽翼,载着先民穿越洪荒,在淮河两岸生根开花。

作协采风至昧洋村,豆腐坊里石磨列阵。文友们争相试磨,场面堪比庙会。壮汉推磨如醉汉舞狮,石磨踉跄溅浆;淑女摇磨似弱柳扶风,琼浆细若游丝。最是那急性后生,推得石磨咚咚响,惊起梁间春燕,衔着豆香飞出窗外。老磨匠笑看众生相,掌中豆粒沙沙作响,如细雨落在淮岸。

而今漫步淮上古镇,石磨铺就的街巷泛着包浆。每一块磨盘都是一部史书,记载着米豆成浆的喜悦,也铭记着饥荒岁月的叹息。在新农村,石磨围栏圈起乡愁,磨痕里开着野菊,引着归乡的游子数星星。陆秀夫纪念馆中,残磨片拼成图腾,诉说着比《过零丁洋》更古老的忠烈。

石磨啊,你是淮河平原的胎记,是农耕文明的胎记,是华夏血脉的胎记。当电磨声隆隆碾过乡村,你依然在某个清晨,带着露水转动。那沙沙声里,有女娲抟土的低吟,有伏羲画卦的沉吟,有千万淮河儿女的乡音。你磨碎了岁月,却磨不碎扎根泥土的深情;你转动了千年,只为将平凡的日子,酿成醉人的琼浆。

9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当淮河岸边的老柳垂下水晶帘,陆汪塘的娃娃们便用冻红的手指在窗棂上画道道。他们圆滚滚的脑壳里,年味儿是蒸笼缝里溢出的云,是油锅里翻腾的金元宝,是新棉袄兜里叮当响的铜子儿,是猪脬球砸在冻土上的闷雷。

淮河入海道此时成了条桀骜的青铜苍龙,自洪泽湖腾跃而起,携着大禹治水的传说,在平原绣出蜿蜒的银线。冬阳下,河面蒸腾的雾气氤氲如老君炼丹,两岸的芦花沾着霜色,仿佛龙王洒落的银锭。北岸的陆汪塘村落,活脱脱从年画上揭下来的水墨:灰墙黛瓦沁着炊烟,屋檐垂着琥珀色的腊味,门楣挂着朱砂写的桃符,连老槐树的枝桠都勾着流苏灯笼。

腊月里的平原是座香气博物馆。油菜田在雪被下酣睡,麦苗地铺着翡翠绒毯,杂木林里偶尔传来斑鸠的咕鸣。村落里,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在表演空中芭蕾:东家蒸馒头的雾气粗粝如巫婆的雨靴,西家炸肉圆的青烟细软似外婆的头巾,南院熬年糕的甜香绵长如巧媳的围巾。小馋鬼们仰着脖子数炊烟,口水能接满大碗山芋粥。

除夕这天,整个村落都沉浸在淮剧般的韵律里。男人们忙着给祖宗上坟,纸钱在麦田里翻飞如白蝶;女人们围着灶台转圈圈,菜刀落在砧板上,笃笃声应和着窗外的爆竹响。最欢实的当属娃娃们:新棉袄红得灼眼,疯小子在晒场斗鸡,花蝴蝶在墙角跳格子,连襁褓里的婴孩都攥着糖棍不撒手。压岁钱还没焐热,就换成满口袋的小摔鞭,啪的一声炸响,惊得老榆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年夜饭是平原的满汉全席。八仙桌上,阜宁大糕薄如蝉翼,藕粉圆子晶莹剔透,红烧鲢鱼翘着尾巴,仿佛在跃龙门。最抢手的是那碗茨菰烧肉,茨菰吸饱了肉香,咬一口能鲜掉眉毛。老人们抿着五醍浆酒,讲着水漫盐场的山芋腔;孩子们举着糖葫芦,在院子里画糖人。当春晚的歌声从黑白电视里飘出来,整个村落都跟着哼唱,连淮河都放轻了流淌的脚步。

正月里,淮河成了孩童们的游乐场。他们举着猪脬球在冰面上追逐,笑声震落岸边的芦花;把洋火壳子拍成扇形,赌输了也不恼,转身就去捡鞭炮屑。最有趣的是偷喝父亲的八滩白酒,辣得挤眉弄眼,却硬说比糖水还甜。直到龙灯舞进村子,烟花在夜空绽放成星河,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家,枕着压岁钱和糖果纸入梦。

这样的年,像淮河入海道的水,流淌在平原儿女的血脉里。哪怕长大后飞得再远,只要听见山芋粥在锅里咕嘟,看见红灯笼在檐下摇晃,那些馋年的印记就会从记忆深处浮起,带着淮水的湿润,漫过心田。

10

淮河人家的年画,是刻在青砖墙上的家训。

先人画像悬于中堂,是庄户人家最虔诚的供奉。父亲定未料到,自己竟成了我家永不揭下的年画——那帧遗像在斑驳的土墙上凝视了八载寒暑。三侉子瞥见时蹙眉:“不作兴的,该把老人家请到里屋奉着。”我踮脚欲取,大哥却横眉立目:“老爹是家里的泰山石敢当,就该镇在堂屋!”如此,父亲便在烟熏火燎中,守着我们的四季晨昏。

昔年父亲侍奉祖父,亦是这般执拗。每年腊月扫尘,他总要将爷爷的画像拭得锃亮,悬于供桌上方。及至他驾鹤西去,那面土墙便自然承接了父与子的相望。祖父的画像旁,渐渐洇出父亲的面容,如同老树生新芽,年轮里藏着光阴的故事。

父亲的年画总带着泥土香。当邻里将明星画、财神爷贴满土墙时,他却把三个儿子的奖状视作传家宝。那些泛黄的纸片如金箔般贴在斑驳的墙上,每张都熨得平平整整。偶有旧奖状边角卷起,他便用糨糊细细修补,仿佛在给老物件镶金边。新奖状年年添彩,旧奖状岁岁沉香,东西两墙便成了我们家的“状元榜”。

记忆里有两帧年画,烙着岁月的温度。

第一帧是松鹤延年。乙酉年正月里,祖父古稀之寿,父亲特意请来画师,在堂屋绘就松鹤延年图。画师蘸饱朱砂,笔走龙蛇间,老寿星便活了:鹤发童颜,银须飘然,丹顶鹤绕松而舞,朱砂梅凌寒独放;松针根根如铁,鹤翎片片似玉,梅蕊点点若血。画成时,满堂生辉。两侧楹联墨迹未干:“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祖父颤抖着手,将最后几枚铜子塞进我手心:“孙儿读书要争气,铜钱要攥出汗珠子。”那体温随铜钱纹路沁入掌心,至今想起仍眼眶发烫。

第二帧是猛虎下山。壬寅虎年春节里,正是大哥金榜题名第一年。父亲破天荒买来四幅“猛虎下山图”。画中金虎穿林越涧,松涛间月华如练;虎目如炬,利爪生风,松枝积雪簌簌,仿佛能听见虎啸生风。配着大哥自书的对联:“竹影松风闻虎啸,泉鸣谷应听龙吟。”笔力遒劲,如虎添翼。正月开学日,父亲往我们身后各燃气一挂红鞭,炮仗声里念叨:“莫学春燕恋旧巢,要往云天高处飞。”而今回望,那炮仗红纸屑犹在眼前翻飞,像撒了一地的朱砂。

而今中堂墙上,祖父与父亲并肩而望。他们的笑容浸着淮河的水汽,带着麦穗的清香。年画会褪色,记忆却如陈酿,愈久愈醇。

除夕守岁时,全家都要向年画行礼。母亲摆上供果,大哥斟满三杯酒。我们依次跪拜,祖父的画像前香烟缭绕,父亲的遗像旁烛光摇曳。大哥念叨着:“老爹,今年我又得了先进。”侄女轻声说:“爷爷,我考上研究生了。”小妹举着新买的年画:“看,这是锦鲤戏莲,明年咱们家更红火!”父亲在墙上微笑,祖父在画中颔首,年画里的松鹤、猛虎仿佛都在点头。

每当宾客来访,总要驻足赞叹:“这墙上的年画,有故事啊!”我们便笑着讲述,那些关于传承、关于守望、关于淮河人家年画的故事。

淮河悠悠,年画不老。那些刻在青砖墙上的家训,早已化作血脉里的基因,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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