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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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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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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墓志铭

“陆门楷模,道之以德厚流广;许人榜样,宝之含英声茂实。”

这二十二个鎏金大字,不仅是刻在父亲墓碑上的墓志铭,更是铸在我们子女骨血里的精神图腾,是淮河北岸黑土地上指引方向的老槐树,是苏北灌溉总渠旁支撑岁月的老石碾,沉甸甸地装着父亲一辈子的农家人底色。

我们将父亲陆道德的姓名、母亲许宝英的姓名,如把麦粒嵌进麦囤般藏进字句间,既藏着双亲在田埂边相濡以沫五十载的烟火气,更凝着父亲像总渠水般滋养乡邻、像平原麦禾般倔强生长的德行——他是我们穷尽一生都要追寻的,那束来自乡土的暖光。

七十九年前的淮河北岸平原,1946年农历五月初七的晨曦,像总渠里刚泛起的薄雾,轻轻裹住陆汪塘村。村边龙汪塘里的水泛着粼粼波光,塘岸的杨柳枝条垂到水面,风一吹就带着水汽的清凉;村头老井的轱辘吱呀转着,打水人的木桶撞出清脆的响,裤脚还沾着田埂的泥,笑容里却盛着对新一季庄稼的盼。可这温柔的晨景下,是战乱啃噬的土地,是苛捐杂税压弯的脊梁。父亲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农家——土坯房的墙皮裂着缝,雨天漏下的水要用木盆接着,盆沿还印着当年在龙汪塘边淘米的痕迹;堂屋的八仙桌腿绑着草绳,却擦得能映出人影,桌角总摆着祖母纳的布鞋;房梁上挂着的玉米串、红辣椒,是一家人整年的口粮,院角的小菜园里,祖母种的青菜顺着田垄排得整整齐齐,每片叶子都透着农家人“省着过、好好过”的小心。就是在这样的贫瘠里,父亲像一株刚破土的麦禾,带着龙汪塘水滋养出的坚韧,悄悄扎下了“护家”的根。

我总记得幼时夏夜,月光洒在院中的老槐树上,总渠的风带着水汽吹进院子,我蜷在父亲温热的怀里,听他讲十八岁那年的天塌地陷。奶奶突然离世的消息,像一道惊雷劈碎了家的安宁,四姑攥着父亲的衣角哭到发抖,小姑缩在灶台边,眼泪掉在柴火上,烫出细碎的烟。父亲没哭,只是把两个妹妹的小手紧紧攥在掌心——那双手刚摸过锄头、薅过麦苗,还带着泥土的粗糙和少年人的薄茧,却已透出平原土地般的稳。从那天起,鸡还没叫,他就扛着锄头进了地,总渠边的田埂沾着露水,打湿裤脚,太阳晒裂了手背,每一滴汗水砸在黑土里,都带着“要让妹妹们吃饱饭、穿暖衣”的执念;夜里,煤油灯的光晃得人眼晕,他捏着针线给妹妹们补衣服,针脚歪歪扭扭像田埂上爬的小虫子,却把寒风都挡在了粗布外。春天,他去总渠边的北堤坡挖荠菜、马齿苋,把仅有的嘭面留给妹妹;冬天,他把唯一的棉絮塞进妹妹的棉袄,自己裹着单衣守在灶台,借着灶火的温度搓着冻僵的手。直到四姑披着红嫁衣出嫁,小姑牵着新郎的手离开,父亲站在门口望着她们的背影,眼角的皱纹里才露出一丝松快——那是用十年青春,在淮河北岸的土地上,为妹妹们撑起的一片晴天,是“陆门楷模”最质朴的注脚。

青年时的父亲,像一头倔强的老黄牛,把生活的重担扛在肩上,却从未低下头颅。他在总渠支流的河面上划人力驳船,木桨沉得像灌了铅,每划一下都要使出全身力气。河风裹着浪头砸过来,船身晃得像风中的麦秸,他的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结上盐霜,可双手始终死死攥着船桨——那桨上不仅有自己的生计,还有家人的期盼,更有总渠人不服输的劲。他常说,林大哥是他的救命恩人:有次暴风雨掀翻了船篷,河水灌进船舱,船身眼看要翻,是林大哥扑过来,和他一起用身体抵住船板,两个人在浪里泡了半个时辰,才把船稳住。从那以后,他们俩就像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帮我补船,我帮你扛粮,在风雨里攒下了过命的交情。后来跟着戚家表哥当土厨师,他把厨房当成自家的田地:办婚礼宴席时,他两天两夜没合眼,灶火烤得脸发烫,油星溅在手上,起了一串水泡,他就用凉水冲一下,接着颠勺。当新人向他鞠躬道谢时,他的眼睛亮得像总渠水面的光,疲惫的脸上露出农家人特有的憨厚笑——那笑容里,藏着对生活的热忱,藏着对乡邻的善意,是“许人榜样”最生动的模样。

壮年时的父亲,和母亲并肩作战,把日子过得像总渠边的庄稼一样红火。炸油条的油锅里冒着热气,油馓子金黄酥脆,烧饼的香气能飘出半截庄,顺着总渠的风传到邻村;从乡村的集市,到上海的弄堂,他们的小摊前总围着人,父亲的吆喝声带着淮河北岸的乡音,格外亲切。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寒冬,雪下得像鹅毛,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总渠的冰面结得厚厚的,路上的积雪没到脚踝。父亲和母亲天不亮就推着小车出摊,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耳朵冻得像红苹果,手冻得握不住铲子。母亲搓着父亲的手,父亲哈着气暖母亲的耳朵,两个人依偎在小摊旁,像两株在寒风里相互扶持的芦苇,透着农家人的韧劲。进城后,父亲把我们子女的事,当成自己的头等大事:帮小二子卖服装,他在市场里扯着嗓子喊,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却还带着当年在田埂上喊人的力气;帮小三子跑空压机销路,他揣着样品跑遍大街小巷,被人拒之门外,就坐在台阶上歇会儿,掏出怀里揣的干粮啃两口,接着往下一家走;在老大家门面里开百货店时,他蹲在货架前,把商品摆得整整齐齐,像在田埂上排列庄稼,标签歪了一点都要重新贴,说“要让顾客看着舒服,咱农家人做事就得实在”;在小四子小区里摆熟食摊,他戴着白帽子,笑着给顾客切肉,每一刀都要够分量,从不缺斤少两。他就像一头老黄牛,把子女的路都铺平了,自己却累得腰都直不起来——那是“德厚流广”最真切的诠释,是父亲用一辈子农家人的实在,写就的一生责任。

父亲只有小学文化,却比谁都懂“知识能改变命运”,就像他懂总渠水如何灌溉庄稼、土地何时播种一样。他常说,自己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没读过多少书,不能让孩子也脸朝黄土背朝天。开学那天,他总是天不亮就起床,用旧报纸给我包书皮,折角要对齐,绳子要系得漂亮,像在整理刚收割的麦子;新书包里,铅笔削得尖尖的,橡皮擦得干干净净,连铅笔盒都擦得发亮。然后他会点燃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里,他摸着我的头说:“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别像爹一样一辈子在地里刨食。”我考上大学那天,他拿着录取通知书,手都在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纸面上。他抱着我说:“我娃有出息了,没白让我在地里熬这么多年。”他没教过我大道理,却用农家人的行动告诉我:要孝顺,要立志,要真诚待人。祖父卧床八年,他和母亲每天轮流照顾,像照料地里的庄稼一样细心:清晨,他熬的粥糯糯的,吹凉了一勺一勺喂,粥里还掺着总渠边种的小米;夜里,他每隔一小时就给祖父翻身,擦身,换尿布,从没有一句怨言,手上的老茧蹭到祖父的皮肤,却满是温柔。为了给祖父寻得更好的药材,他顶着正午的烈日,穿过数片齐腰深的芦苇荡,绕过三道湍急的总渠支流,硬生生走了几十里路,鞋底沾着一路的泥土。回来时,布鞋的鞋底磨穿了大洞,露出的脚底板上满是血泡,可他怀里裹着药材的蓝布包,却被紧紧揣在胸口,连一丝潮气都没沾着,仿佛那不是普通的草药,而是能救祖父性命的稀世珍宝。他对朋友重情,邻居家有事,他第一个到场,帮着收庄稼、修房子;谁家闹矛盾,他去劝和,用农家人的实在话,总能把“疙瘩”解开;村里好几对夫妻,都是他牵的线,大家都笑着叫他“陆红娘”——那是“含英声茂实”最温暖的注脚,是父亲用淮河北岸农家人的善良,织就的人间烟火。

晚年的父亲,被病痛缠上,却依然像一株傲霜的菊,透着总渠边庄稼的韧劲。他从不喊疼,每次我们去看他,他都笑着说:“我没事,你们放心,爹这辈子在地里扛惯了,这点疼不算啥。”可我知道,夜里他疼得睡不着,却怕我们担心,偷偷忍着,攥着被子的手都泛了白。2013年11月21日,农历十月十九日,那一天,天阴得像要下雨,总渠的风也带着凉意,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葬礼上,来送行的人排了很长的队,有他一起种过地的乡邻,有他帮过忙的朋友,有他牵线的夫妻——大家都红着眼眶,说“陆老爷子是个实在的庄稼人,是个好人”。 如今,父亲的墓碑立在淮河北岸的三顷六墓地上,“陆门楷模,道之以德厚流广;许人榜样,宝之含英声茂实”,这二十二个字,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总渠水面的波光,也像苏北平原上的滚滚麦浪。它不仅是对父亲一生的总结,更是我们子女的精神坐标——父亲的德行,像一盏灯,照亮我们前行的路;父亲的教诲,像一本书,指引我们做人的方向,字里行间都是农家人的实在与善良。

往后的日子里,我们会带着父亲的精神,继续走下去,像总渠水一样滋养生活,像平原麦禾一样坚韧生长,让“陆门楷模”的家风传承下去,让“许人榜样”的品格流传下去,因为我们知道,父亲从未离开,他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活在淮河北岸的泥土里,活在每一个被他温暖过的人心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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