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刚停,乡夜的气息裹挟着芦苇荡那股特有的腥气,丝丝缕缕地渗进纱窗。远处淮河入海道的水响隐约传来,混着村北头老供销社旧址新戏台方向飘来的淮剧清唱,在湿凉的空气里荡开。没有路灯的村道浸在墨色里,只有几户人家窗缝漏出微光。我不经意间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云层裂开了些缝隙,几颗星子从中漏了出来,恰似被雨水泡软的碎银,沉甸甸地坠向苏北灌溉总渠的水面——总让我想起蟹爪划过泥滩时,留下的那些闪着水光的痕迹,细碎,却又带着生活的实感。
突然,玻璃门“叩叩”地响起来。小四哥站在门口,肩头还沾着芦叶的碎屑,随着他的动作,簌簌地落在青砖地面上。他胶鞋的缝隙里,嵌着总渠畔湿漉漉的塘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水浸得发白的小腿,整个人就像刚从星月交织的渠水深处捞起的一尾残梦,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梦幻般的气息。
“刚从陆汪大沟捞上来的,都是青壳蟹,螯足可硬实了,连泥里的碎月光都能划开。”小四哥咧嘴笑着,那烟熏得有些发黄的门牙上,还沾着点草屑。他手里网兜里,蟹爪刮擦网布的声响“沙沙”地,像极了星子坠水的轻响,一下子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雨燕,也打断了村北头飘来的《珍珠塔》清唱。
“这拿去卖,你能换好几包烟钱,再凑凑够买张淮剧票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粗声粗气地打断。“看你说的,票子哪有老邻居尝鲜要紧。”他忙着把蟹倒进准备好的水桶里,溅起的水花“啪嗒”一声,溅上了他磨破的鞋帮。随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外走。门外,那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歪在路边,车斗里那艘覆着青苔的小渔船上,他老伴——那位总裹着碎花袄的老妇人,正用袖口轻轻抿着鼻尖上的雨珠,手里还攥着半张揉皱的淮剧戏单。
望着他那渐渐远去、微微佝偻的背影,我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我想起那个黄昏,他追着走村串户卖戏匣子的三轮车跑了足足二里地,就为听一段完整的淮剧,当时他系的裤腰带还是向象水借的,松紧带都松垮了;又想起他蹲在村头小卖部前,一枚一枚地数着硬币的模样,那些硬币上的国徽被他摩挲得发亮,就像被蟹爪护在螯里的星月,明明握在掌心,却总觉得隔了层塘泥,遥不可及。他总说,最爱听淮剧《秦香莲》,那唱腔能把受苦人的苦都唱透,就像蟹爪能把泥底的星月都划亮。
去年,淮河入海道征地款发下来的那段日子,小四哥可风光了一阵。他骑着崭新的电动车,车把上系着红绸子,在村道上来回兜圈,车头灯射出的光直直地刺破了雾霭,就好像要把满天的星斗都捞进蟹网似的。他给老伴扯了新布做袄,自己也买了《秦香莲》的淮剧U盘,整日把戏匣子开得震天响,连总渠边的芦苇都跟着调子晃。可后来大家才知道,家里的空调、冰箱,还有他脚上那双锃亮的皮鞋,全都是赊来的。债主来扛稻谷的时候,他就蹲在门槛上剔着牙,手里的烟头一明一灭像极了被蟹爪惊散的星子,嘴里还嘟囔着:“这稻子瘪得,也就只能喂鸡了。”只有窗台上那台老旧的戏匣子,还在断断续续地播放着淮剧选段,调子悲切切的。他弯着腰仔细地拾掇着渔网,网绳深深地勒进掌心的沟壑里,那儿的茧子比蟹壳还硬,却也藏着星月的纹路。“还有三年就能领养老金了。”他忽然抬起头,目光悠悠地掠过总渠水面,那眼神仿佛在数被蟹爪划碎又重新聚拢的星子,“可这塘泥里的蟹,是在帮我捞星月,还是把星月都划成了碎光呀?前儿听戏里唱‘祸福皆由天注定’,我偏不信这个邪。”
昨天,在象水家蒸完滨海大包返程的时候,我撞见小四哥蹲在村头老槐树下啃着干饼。爱人瞧见了,赶忙递过去一个热包子。他愣了一下,竟在衣襟上擦了三遍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着,声音带着些颤抖:“前儿晚上,我梦见你家灶台冒热气……还有村北头新戏台上的马灯,亮得晃眼。”话还没说完,细密的雨丝已经缠上了他花白的鬓角,就好像是星月被揉碎成了泪水,让人看了心里一阵发酸。
小四哥的车把上,常常挂着个塑料袋。里面有半瓶五醍浆大曲,在车灯的映照下晃出的光,像极了蟹爪尖沾着的碎星,旁边是用报纸包着的盐豆子,纸角都被油星沁透了——这袋里的东西,是他用一网网蟹、一爪爪星月换来的念想。酒一下肚,愁绪也跟着散开,醉意上头时,他哼的就不再是淮剧了,而是自编的调子,混着戏文的腔韵:“芦苇青青水悠悠,蟹爪捞起月和秋,星子碎在螯尖上,换壶暖酒解千愁……”
雨,又淅淅沥沥地落起来了,打在彩钢瓦上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像是蟹爪叩击船板,又像是新戏台子上的板鼓。而在总渠的深处,新的星子正从水底慢慢浮起,有的被蟹爪轻轻托起,有的被划成细碎的光,就像小四哥那些没说出口的期盼,在这茫茫夜色中,忽明忽暗,却从未熄灭。
我静静地站在檐下,忽然又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哼唱声。那调子掺着淮剧的婉转,被雨声揉得更加细碎,却不知为何,此刻听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芦苇青青水悠悠,捞尽星月换酒筹……”他的声音像被塘泥泡软的苇叶,颤巍巍地悬在半空,又随着三轮车一路的颠簸,渐渐地散进了淮河入海道的潮声里。
原来啊,有些债是根本赊不来的,就像有些星月,再锋利的蟹爪也护不住。今夜水桶里的青壳蟹还在乱爬,螯足划过桶壁的痕迹,一道叠着一道,像是小四哥半生的脚印,也像是他心底的叩问:“这蟹爪捞起又划碎的星月,够不够换来一壶能暖心的酒,够不够铺就往后三年踏实的光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