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落下,轻柔如纱。繁星点亮,闪烁着温暖的光芒。风均匀舒缓。
起身,收拾物品。
今晚还要回去吗?父亲问我。
要回去。
刚来一会儿就要回去?
要回去,还有事要忙。
父亲按下路灯开关。车停在离院子十几米远的路上,灯光洒落在车门上,柔和安详。上车,倒车,回望。父亲倚靠在门框上,像一根倾斜的柱子一动不动,仿佛被钉在那里。
这道门,令父亲引以为豪。曾多少次,他站在门楣下,挺直身躯,两手叉腰,微笑着欣赏门外的风景。青山连绵,妩媚多姿。父亲不懂词人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但他似乎也有词人的心境。在他眼中,青山是妩媚的,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朵云亦如此。门外是风景,门内是世界。父亲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父母是他的世界,妻子是他的世界,三个孩子——大哥、二哥和我,是他的世界。三个世界叠加起来,父亲的世界辽阔无垠。
清晨,父亲打开门。将自己出售给阳光和风雨。夜晚,父亲关上门,将自己交予辽阔的世界。一道门,在开与关的轮回中,父亲的世界如同花朵的开落。某一天,他的世界首次凋零。爷爷吸入最后一口清风,再无气息。出殡前,父亲跪在门外,肩挎饭箩,手执香,等乡亲们扶柩起灵。一道门,隔开了生死。父亲之痛,始于此门。门有了窟窿,且越来越大。一年后,奶奶追随爷爷而去。出殡那天早上,父亲跪在门外,嚎啕大哭,哭声响彻村庄。父亲成了孤儿。他的三个世界,已凋零一个。
门内的世界变小了。吃饭时,父亲在桌上摆好两副碗筷,碗中盛满米饭。桌旁放着两张凳子。然而,他再也不闻父母声,再也不见父母影。
父亲偶尔站在门楣下凝望爷爷奶奶所在的青山,眼中透着难言的落寞与深邃。或许青山藏着秘密,父亲感觉到却不说,或许根本不愿说。此刻,他心中也许翻滚着万顷波涛。
时间流转,我们逐渐长大,父亲的世界也随之变化。读完小学读初中,我们离家越来越远。从这道门进进出出的人变少了。父亲的世界越发狭窄。一道门,成了父亲的眼睛。一开一关,无数个晨昏悄然流逝。
我们终于长大。某良辰吉日,一位女子走来。后来,又有两位女子相继走来。她们来自不同地方,走进同一道门。父亲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他的三个孩子都已成家。后来,父亲有了孙子孙女。他的眼睛亮若星辰,清澈如水。春天,父亲抱着孙子站在门楣下,指着门前的樱桃花咿咿呀呀。一个世界凋零,另一个世界绽放。
然而,一场繁花似锦的背后,总有蜂蝶纷纷飞离。这是一场决绝的“出走”。大哥自立门户,搬走了。后来,二哥和我也搬走了。我们各自建立了一道门,开拓自己的世界。父亲那个完整的世界裂开了。我们俨然盛开的花朵,虽朵朵同根,却各有各的方向,各有各的阳光和星空,各有各的风雨和疼痛。
父亲的那道门在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下,油漆褪去颜色,仿佛脱了一层皮。时间也在父母的脸上烙下老年斑。老家,真的老了。我曾叫父母到城里和我同住。他们拒绝了。父亲摇头说:住不惯。搬进新居的第一个除夕,我接父亲来过年。他有些拘谨,仿佛置身于陌生的世界。次日一早,便要回去,我只好送他回老家。此后,父亲再也没来过。他说还是喜欢老家。我的这道门,于父亲而言,是亲近而又陌生的事物,并不属于他的。老家的那道门,才是他的灵魂之根。
我离父亲的那道门越来越远了。陌生的地方成了我新的故乡。好在老家安装了监控。老家,迁徙到我的手机上。白天,那道门多数时间是关闭的,父亲一定是去干活了。天黑时,那道门打开。柔和的灯光透出来,就像时间欣然怒放。雨天的某个时刻,我也会看到父亲站在门楣下望向远方。他是在欣赏妩媚的青山?还是在张望一条道路?亦或是在审视一场雨的降临与消失?
父亲执掌一道门,这是他的荣光。他虔诚地打开门,迎接晨光与朝霞;迎接清风与鸟鸣;迎接大大小小的天使。他一如既往地守护着一个世界。
某个晚上,我回老家取证件,本想住一晚,奈何时间紧,不得不连夜赶回县城。走出大门时,我打开手机电筒,但父亲生怕我看不清路,开了路灯。倒好车后我习惯地回望一下。父亲倚靠在门框上一动不动,像一根倾斜的柱子钉在那里。朦胧的灯光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神,更无从猜测他看到的是怎样的一个画面,也无从清晰地感受他此刻的内心世界。我看到的是一幅沧桑而温暖的画。这幅画,是无价之宝,我将之珍藏于心。寂静无声的夜里,时不时将它“挂”在眼前。于是,我又清晰地看见那道门,父亲和门框相依相偎,守望着生命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