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骤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汽车急刹!我下意识地回头,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道视线——一个男孩正怔怔地望向我这边,一种全然的、静止的平视。此时我与他的目光交叉在一个寄点。我迅速低头。
继续我的前行,心中却像投入一颗石子的湖面。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他已转身面向车站。我顺着他目光的方向微微抬头——“嘉善南”——站牌在夕阳下闪着灼眼的光。再想寻找那个身影时,他早已消失在熙攘的人流里。
我定了定神,继续往家走。行道旁是一排排整齐的悬铃木,阳光从叶隙间穿透,在路面洒下斑驳的光影。
馨苑小区就在眼前。脚步有些虚浮,我静静刷开门禁。“回来啦?”年轻的保安小哥礼貌地打招呼,我挤出一个微笑,点头。 走进单元楼,电梯无声上行。一栋二单元1304,这个空间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的壳,一个可以暂时卸下所有疲惫的归宿。
伸出浅白毫无血色的手,拇指轻按“欢迎回家。”
“歆儿,回来了。”“快,到沙发坐。”妈手里拿着水杯端给我。
“妈……我不累。”“妈,你也来坐,”我接过妈的水杯,入口水温刚刚好,顺势坐在沙发上。“妈,我从广州回来,中间下车去看了外婆。”“外婆身体很好,我买了一些外婆喜欢吃的东西,还有一些补品。”我歪着头看着妈,妈一只手握着我左手,握得很紧。一只手理顺我额头秀发,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那触感像温暖的纱网。
“那就好,那就好!”妈点点头。
“妈,我在广州给你和爸带了点东西,你看喜欢不。”我在包里拿出一瓶廉价的化妆品,“妈,这个给你的,”我再次拿出两样东西“妈,这个给爸的,这个给哥。”
妈接过化妆品,手指在瓶身上来回摩擦“不用买东西,浪费钱,你这孩子。”
“妈,爸、哥什么时候回家?”“我有点累了,去房间歇一会。”
打开卧室房门,完全放飞了自我,飞奔自己的小床,躺在床上看着洁白天花板,纯白得没有一丁点瑕疵!难道这就是人生?
手里捂着在广州医院检查的报告,想着医生话语,想着母亲,父亲,哥哥。想着幼儿园的小朋友,老师,园长,厨房的阿姨。一幅幅画面,小朋友的哭闹、追逐、嬉笑。
忽然无意识脑中出现高铁车站男孩的画面。
唉,这是怎么了?成花痴了,思春了!啊啊啊……
我哑然失笑,嘴唇不知何时被牙齿咬破渗出了血丝。
默默念着喜羊羊,美羊羊,一遍遍的来平复跳符的内心。
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客厅爸妈及哥的说话声。
“歆儿广州回来你没问检查结果。”爸爸问。“没问,我不想歆儿心里有负担,就当做不知道,唉……”妈回答。“嗯嗯,我们不要给歆儿压力。”哥哥说。
我听着客厅的对话,松开拽紧的被单。深呼吸,起来把包放进抽屉,坐在梳妆台,看着镜像的自己,呆呆的看着。整理好发型,轻轻的打开房门,静悄悄的走到哥身后双手从背后捂着哥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的谁?”
哥没回答我,我的指尖感知到哥眼角湿润。哥顺势掰开我的手紧紧抓住,我感到一丝丝抖动。
“爸妈,哥,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广州医院检查结果医生说我这不是病,只是暂时不适应现代环境而已,没事的。”
“医生真的这么说?”同时开口询问。
“嗯,真的。”我用力地点点头。
哥起身转头看熊猫似的看着我。我伸出舌头回应。
“爸妈,我饿了。”
“好,好,现在就开饭,我家歆儿饿了。”
“快起来啦,懒虫,上班迟到了。”机械式惊吓使我猛一跳,我赶紧起床洗漱一番,走到客厅看见妈把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妈,辛苦你了。”
“快……来吃早餐。”妈拉着我的手。
“拜拜!”
急匆匆地往学校方向赶,七点十分正好到达学校门口。
学校保安大叔已经打开了大门,站在门口。
“大叔早上好!”“苏老师好!”
我站在门口,陆续上班的家长把小宝宝送到学校,看着小宝宝们开开心心的,断断续续地走进学校,一天的温馨的工作正式开始。
上午十点,正在办公室准备下一节课的内容。
“苏老师,园长让你去办公室找她。”同事杨老师说。
“嗯,好的。”谢谢你杨老师。
砰、砰。“请进。”园长的声音从办公室传来。
“园长你好。”“嗯,苏老师,请坐。”“今天叫你来有件事告诉你,马上月底了,基于你身体健康问题,学校领导综合考虑,觉得你现在不适合担任幼儿园教师一职。”
我在一旁听着,双手紧紧拽紧衣角。“苏老师,你的综合素质过硬,大家都知道,学校也舍不得你,请你理解并支持。”
“好,我知道了,谢谢园长这几年的照顾,十分感谢,在学校这段时间从园长及老师们身上学到了许多珍贵的东西,此生受益。”站起来,躬身。
离开园长办公室,发现衣角变形了,快到教师办公室门口听到里面议论纷纷。“你们不要在人背后说闲话,这次园长叫苏老师去办公室大家都知道什么原因吧。”“你们别瞎说了,没发现苏老师最近手机都静悄悄的了吗?以前到点就亮起来那个合影屏保,现在黑屏一天都没个动静。”办公室瞬间安静了几分。
“唉,说起来…苏老师男朋友,好像很久没来接她了吧?”
“Hi……”
“苏老师回来了。”大家一起开口。
我礼貌的点头,收拾自己的个人物品“谢谢大家这几年的帮助与教导,希望下次还有机会与大家共事。”
回家的路上,耳边呼呼的风声。紧紧拽着背包带,看着面前的一切都是模糊,下雨了吗,没有……为什么天空灰蒙蒙,朦胧间有一丝雨雾。
馨苑小区门口那棵老悬铃木,叶子被午后的阳光照得近乎透明,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得不真切。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包,早上出门时妈妈塞给我的一个桔子。桔皮粗糙的质感硌着手心,带来一丝奇异的踏实感。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生病发烧,妈妈也是这样,在我手里塞个桔子,说闻闻桔皮的味道就好了。 可是这一次,手里的这个桔子,闻起来只有一片茫然的酸涩。
回家躺在床上,长长的深呼吸,顺手把枕头盖住脑袋,眼前一片黑暗。上学期的镜像在回放,长达三年的感情一句话“对不起,歆儿,我没办法接受现实,生活不是理想。”
窗外的树叶一片片落下,随风,轻柔地被呵护着,慢慢地飘然而下。
窗台金银花稀散的花苞点缀蔓延的枝条,茂密的绿叶衬托花苞的独特。
公园的路上,阳光有点瘆人,忘记带伞了,好吧,就让阳光给我沐浴,洗掉一切尘埃,呵呵,我自嘲地笑了笑。每次到公园心情特别舒畅,花的芬香,泥土的气息,幽静的环境。独自一人静静地走着, 就在这时,一个被忽略的记忆碎片,像冰冷的针一样刺入我的脑海。广州回来的第二天,我去本地医院复检。临走时,那位年迈的医生扶了扶眼镜,像是随口一提: “苏小姐,你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个小伙子跟进来了。气喘吁吁的,说是你哥,着急问你的情况。我看他样子挺诚恳,反复问我像你这种情况平时生活要注意什么。我也没好多说,就讲了点常识。呵呵,你这哥哥还挺关心你的。就...哎,我多嘴了,你们家里人肯定都知道了。” “我哥?” 当时心如死灰的我,只是麻木地觉得奇怪,并未深想。此刻,那个在嘉善南站怔怔望着我、在车厢里笨拙慌乱与记忆中这个“冒充”我哥哥的模糊身影,轰然重合。 一股前所未有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攫住了我——震惊,愤怒,有被侵犯的恐惧,但我内心更深处,竟有一丝...一丝被如此笨拙而决绝地“看见”了的颤栗。
窗台上的金银花,开了又谢。 编辑的催稿信息在手机上积一堆,我却连点开的欲望都没有。时间成了一种可以肆意挥霍的东西,看着金银花的白。心里突然想起外婆家的桂花树。妈在厨房忙碌着。客厅角落里的凤凰牌缝纫机,上面妈亲手织的蕾丝花边罩,严严实实地盖着,妈每天习惯性的擦拭缝纫机,细心呵护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歆儿,这是妈的嫁妆,那时农村穷,没钱。”妈怔在那里看着缝纫机跟我说。
“歆儿,来喝水。”我双手捧着水杯“妈,谢谢您。”水入口淡淡的柠檬味刚刚好。
“妈,我明天去外婆家,好想外婆了,外婆做的高粱粑好好吃。”
“好,记得买点东西给外婆,外婆膝盖经常痛,记得别忘了。”妈抚摸着我的秀发。
“妈,我记得呢,嘻嘻。”我起身紧紧地抱着妈,静静的,彼此无语。
“尊敬的乘客,长沙站到了。”起身拿起行李,跟随蜂拥的人群走出车厢,月台繁杂喧哗声随着人群的流动而流动。
看着前面台阶,一种熟悉,温馨感油然而生,“今天到底怎么了。”台阶的尽头已在身后,心里一种莫名的“悸动”,停足怔然,身后人群绕我而过,突然看见对面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向我这边走来,一瞬间唤起我内心的回忆片段“那个憨厚,痴傻的男孩就在我此时站的地方,我因不小心掉了卡片,当我发现用手去捡卡片的同时另外一只手也触摸卡片的边缘,彼此抬头相视,男孩的腼腆,呆傻,说话都有点结巴,迅速、冲刺离去的场景……”会心一笑而过,继续我的前行。
两个小时的客车,终于抵达我的第二故乡,外婆家。
八月的微风吹扶我的秀发,马路两边水田的稻花香拂面而来,长长的呼吸,久违的感觉,内心无比舒畅。这种感觉只有在外婆家我才能体会。
青蛙“呱呱呱”声,稻苗被风吹的“嘶嘶嘶”声,一种质感愉悦得交响乐。
前面一条常年不断溪水的河流,许多小朋友在一起钓鱼。
“歆姐姐回来了。”
“小朋友好呀,姐姐这里有糖果。”
一群快乐无比的小孩跳蹦地飞向我。
经过前面的桥,不远处就是外婆家。
“外婆,我回来了。”没有回应,我赶紧进屋,每个房间都不见外婆。
飞速奔向农田,看见外婆正在水田里,弯着腰双手在掏什么。我赤脚接触到冰冷的水,轻柔的质感,泥泞包裹我双足一种透心凉,脚与泥沙的磨砂,我神驰向往的就是这种真实感。
“外婆,我回来了。”
“你这死丫头,下田干嘛,快,快上去,水冰凉”外婆说着,嘴角绽开。
“歆儿,你先回家,外婆中午给你爆炒田螺”。我双手紧紧搀扶着外婆。
外婆家门前有一株比我还大几岁的桂花树,花香沁人心脾,舒心呀“我的宝宝”自嘲的张开双手拥抱自然,阳光线束虚无又真实。坐在桂花树下,欣赏着我小时候一排土砖青瓦的家。
午后,邻居阿婆来坐。摇着蒲扇,眼光落在我身上。
“阿婆好,请坐。”
我起身坐在外婆身后。
“歆丫头回来了。”
外婆应了一声,递过一杯茶。
阿婆抿了口茶,眼睛没离开过我。
“工作不忙?能常回来看看好。”她说话时,嘴角是弯的,眼角的纹路堆叠起来,目光却像尺,从上到下量了一遍。
外婆说:“是,她现在……时间自由些。”
“自由好,自由好。”阿婆接得快,蒲扇轻拍了下膝盖,“我外甥,镇上开修理厂那个,去年的事你也知道。人实在,钱也赚得动。”她顿了下,像想起什么,补了一句:“就是想找个有文化的,脾气好的,能安稳过日子的。”
阿婆转向我,笑纹更深了些,眼神却透出一种替她盘算的精明:“我看歆丫头就正好。你想啊,现在没工作拖累,身体又能将养,再合适不过。”
院子里有风吹过,树叶沙沙响。外婆垂眼,手指在膝盖上捻着一根不存在的线头。
我看着茶杯里竖起的一根茶梗,没说话。
我起身回房,外面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在外婆家的日子有半个月了,平静又舒心,可以拥抱自然,身体的不适在这里彻底释放,“我也是一个正常人”苦笑着。
下午一个人坐在桂花树下,看着天空,数着天上的小鸟,一对一对,“嗯”怎么一只单身鸟,正纳闷着被几个孩子的笑声打破,他们拖着钓竿来找我去溪边。 我跟着他们,卷起裤腿,踩进沁凉的溪水里。泥土柔软地包裹住我的脚踝,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从脚底升起。 孩子们教我如何用线吊着棉花团,在青蛙眼前晃动。我笨拙地学着,一只碧绿的青蛙“扑通”跳走,溅起的水花惹得孩子们大笑。 那一刻,我忘了自己是谁。耳边是风声、水声和纯粹的笑声,手里拉着一条通往最简单快乐的线。我看着那个送我小青蛙的孩子,指甲缝里塞满了泥,眼睛里却闪着整个夏天的光。 我忽然觉得,自己苦苦追寻的所谓“解药”,或许根本不是远方什么崭新的世界,而是这种与生命本源重新连接的、笨拙而真诚的能力。
长沙连日阴雨的天空,灰蒙蒙地压着。唯有外婆家灶台升起的炊烟和园子里泥土的气息让我暂时喘一口气。
一天下午,正帮外婆拾掇菜园,忽听得门外有引擎声。一辆陌生的轿车停在路口,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开门下车,正与村里干部模样的人指着远处的田地比划着什么。
我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缩身躲在了篱笆后面。
“外婆,那是谁?”等他走后,我装作不经意地问。
外婆眯着眼望了望,“哦,你说那后生啊?说是上海什么……‘初心’基金的吧?来了好几趟。
“基金?来我们这做什么?”
“搞不懂你们年轻人哦,”外婆摇着蒲扇,“说要搞什么绿色食品基地,不用化肥、不打农药,唉,这不是又倒退回我们六七十年代种地的老黄历嘛?说是…说是这样种出来的东西,对城里身体不好的人最好。好好的日子不过,净折腾……”
外婆后来说了什么,我没太听清。我只觉得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又骤然松开。
“初心基金”。
绿色食品。
对身体不好的人最好。
几个词在我脑海里疯狂地旋转、碰撞,最终拼接出一个我不敢相信的答案。那个高铁站的身影,那个车厢里的男孩,他问路时笨拙而真诚的眼神……
一阵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我慌忙低下头,假装被泥土迷了眼。
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桔子般的暖黄色。我忽然觉得,这个我从小长大的、以为已经一成不变的世界,好像有些东西,正在悄悄地起变化。
沉浸在自我顾怜中,外婆面对客人的声音使我惊醒。看着一群人往我这边走来,我悄无声地进屋。
外婆在外面招呼大家坐下。
“歆儿,过来给客人斟茶。”
我提着茶壶回来,俯身为他们斟茶。水声淅沥,茶香袅袅。 就在这时,男孩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嗡”地一声轻响,突然亮了起来。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整个人如同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瞬间僵在原地。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 照片的构图有些仓促,像素也不甚清晰,带着一种遥远的、朦胧的质感。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嘉善南站的出口。画面正中央,是一个女孩的背影,穿着那件熟悉的白色外套,挎着那个小包,正融入熙攘的人流,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 那是我。 是那个男孩第一次遇见我时,我离开的样子。 茶壶里的水已经斟满,溢了出来,流淌在桌面上。直到感到手背被热水烫到,我才猛地回过神,慌忙直起身,语无伦次地道歉。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之前所有零碎的片段——车站的凝视、车厢的偶遇、如今的调研——在这一刻,被这张沉默的照片完美地串联起来,凝聚成一股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海啸。 而他,只是匆匆摁熄了屏幕,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无法掩饰的慌乱。那一刻,什么基金、什么调研、什么专业素养,都在这个被撞破的秘密面前,碎得荡然无存。
我哽咽的点头,男孩的那种真情,痴傻,憨厚的形态又如此真实的呈现我面前,恍惚又清醒。
眼前的景象瞬间模糊褪色,我的魂魄被猛地拽回了那个喧嚣的站台,那节安静的车厢:
一种被凝视感扑面而来,我浑身颤了一下,感觉男孩的目光似甲壳虫在我全身匍匐,静静地,慢慢地,细细地用尽所有触觉与嗅觉感受我每寸肌肤的伸张,毛孔的伸缩。贪婪的吸吮身上散发的气息!吸食殆尽质感!此时肌肤的异样感触从腹部一直慢慢延伸至颈部,往上至眉角,又从眉角自上而下蔓延至脚底,浑身激起一阵莫名的酥麻。这感觉让我猛然惊醒,不由分说地用一道冷冽的眼神对撞上男孩的视线——
然而,撞见的却是一双憨厚、痴傻、无暇的眼睛。那眼神温润如温泉,似婴儿的瞳孔那般纯粹而专注,从他的瞳孔中,清晰地折射出我自己冰冷的、戒备的倒影。
一瞬间,我释然了,随即一股热浪涌上脸颊,赶紧羞愧地低下头。心中暗自嘟囔:“我这是怎么了,春天早就过了呀。”
我猛地眨了一下眼,嘉善南站耀眼的阳光从脑海中褪去,眼前是乡下傍晚柔和的光线,和他那张写满了关切与腼腆的脸。
“你……你没事吧?”他迟疑地问道,似乎被我突然的怔忡和苍白的脸色吓到了。
“没……没事。”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仿佛刚刚真的重新经历了一遍那个车厢的窒息感。我看着他,此刻的憨厚与记忆中的灼热重叠在一起,让我的思绪乱成一团麻。“只是……忽然想起点事情。”
我迅速地离开,躲进我那无尘的小屋。
我刻意避开了他可能出现的所有时间,外婆偶尔会提起那个上海来的后生怎么样了,我都含糊地应付过去。
一晃一个月了,面对编辑的催稿,感到一片空白。我看着外婆的手,想起父母的双手,沉浸在一种对家庭命运的沉思中。
某个瞬间的灵感,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攫住了“它”。那不是我自己的情绪,那更像一种传承自血脉的、沉重的感激与愧疚。我感到自己不再是苏歆,而是那个沉默寡言、一生负重前行的父亲。
我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诗句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像电流一样流淌出来,我感觉自己只是一个记录者,记录着来自父亲心底最深的声音。我泪流满面,却不知为谁而流。
《手赋:致妻子与母亲》
纤指 玉掌
润色彰显光泽
手指的细
多一分嫌长
少一分嫌短
手掌的宽
短一分嫌窄
手掌的润
多一分嫌光滑
少一分嫌粗糙
白中显浅黄
手指伸展与卷曲之间
似舞蹈
关节与指尖
似有灵气的音符
跳跃……
在阳光照射下
浅黄光泽
似在回应温度的触感
毛孔的伸张
似在向阳光的召唤
毛发
彰显迎风的轻柔
压力的弯曲
力显坚韧
弯而不折
折而不断
你的手
而立相识、相知
我的无知,愚昧,笨拙,痴傻
被你的手融化,淬炼,升华
心灵的慰藉—港湾
你的手
不惑—彼此相织
手心温度
滋养襁褓之心 纹皱血丝滋补
您的手
知天命 遥知儿心
岁月的无知 在您掌心呈现
您的手
古来稀-颤
心感儿情 干瘪纹络 手的无力 停搓
你(您)的手
生命延续的源泉
手指在键盘上停留,看着最后一行字,我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回神。 屏幕上的诗,语言和口吻如此陌生,全然不是我自己的风格,但我又分明知道,每一个字都发自我的肺腑。 我完成了一次不可思议的、对父辈灵魂的探索和致敬。送给我的父亲。
桂花被阳光照耀衬托花蕊的色泽,润黄的蕊,洁白的花瓣,各有各的韵,两者形成质的蜕变,人生如此。
“外婆,我想回家看看爸妈,我过些日子过来看您”
“好,好。”外婆回答着“带点红薯干回去。”
“外婆,你一个人在家注意身体,随时给我电话”我双手握着外婆得手。
回来已些许时日,时刻想起在外婆家的日子。一次和外婆通电话,听着她絮絮地说着村里的事,阳光啦,雨水啦,谁家盖新房啦。话头到最后,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随口一提“哦对了,歆儿。之前那个上海来的后生,就是搞什么基金的那个,倒是常来。”
“也不知怎的,他每回来村里,总要拐到咱家坐坐,问我身子骨可好,吃穿可便当。怪有心的一孩子。”
“就是话不多……每回说完,就一个人去院里头那棵老桂花树下坐着。”外婆的声音压低了些,带上了一点讲故事的神秘口吻:“也是怪事,那地方,歆丫头你小时候不也最爱一个人窝在那儿发呆么?这后生啊,跟你一个脾性。安安静静的,好像那树底下有风,能把人的心思啊,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似的。”……
外婆的声音带着笑,穿过电话线,却像一颗温柔的石子,投入我心湖,漾开圈圈我读不懂的涟漪。
“歆儿,吃饭了。”
饭桌上母亲给我夹了一筷子菜。“妈,够了,我自己来。”“多吃点,身子才好得快。”母亲笑了笑,眼角深刻的皱纹堆叠起来,“你哥刚才来电话,说这个周末又不去相亲了,说是项目加班,我看他就是想省下那顿请客吃饭的钱。” 母亲像是随口抱怨,我听懂了话里那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低下头,用筷子轻轻拨动着碗里的米饭。我知道,哥哥省下的不只是饭钱,还有可能在这次相亲后接踵而来的、关于房子和彩礼的沉重对话。我们这个从村里努力扎根到县城的小家,就像狂风里的稻草,我的病,是那阵最突然也最凶猛的风。 “咱老家那几亩地,要是也有人家‘初心基金’那样的公司来承包了就好喽,”母亲又自言自语道,“你爸就不用那么累,你哥也能稍微松快点……” 我的心猛地蜷缩了一下。“初心基金”……这个名字最近出现的频率,高得让我心慌。
我抬头看着父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面对电视。我起身端杯水给父亲,父亲正在看一个经济教授在电视上大放厥词的说“农民进城买房,可以开车回老家种地。”“关于低收入群体,可以考虑把多余的空房出租,空闲时间可以跑跑网约车增加收入。”父亲看着教授的言辞,起身说:“扯蛋。”径直走向阳台,叼着一根刚点燃,又快熄灭的香烟。
医院回家的路上,香丽街路口。 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人群中,正从容地回答着问询,自信而专注。 我下意识地收回目光,加快脚步,只想把自己藏进人群里。
“请等一下!” 一声呼喊自身后传来,清晰地穿透了嘈杂。 我脚步一滞,怔在原地。最终还是转过了身。 他已快步走到我面前,气息微促,脸上不见了之前的从容,也毫无搭讪的轻浮,只剩下一片毫无掩饰的、甚至带点慌乱的诚恳。 “抱、抱歉。”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勇气,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吗?我...我怕下次有事找不到你。” 他眼神里有一种不容错辨的急切,那不是在要一个暧昧对象的号码,而是在要一个救命的热线。
“嗯,”看着男孩诚恳,期待表情。
他如释重负的样子,几乎让我有一瞬间的心酸。
心知肚明:某些事情,终于无可避免地开始了。怔在原地,心脏没来由地猛跳起来。世界其他的声音仿佛都褪去了。 “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委屈和强装的坚强得到了一个慰藉。
“妈,我回来了。”
“外面太阳那么大,你也不带伞。”妈的责怪顿感温馨。
“你爸,哥说了,以后不需要工作,就在家里”妈看着我,
“妈,幼儿园的工作我自己本来不想做了,以后专职写作养你和爸。”我双手握着妈的手回答。
今天是从外婆家回来的第三个星期二,又是去医院的日子。“阴转晴,小雨”,天空阴阴沉沉,太阳顽强奋力地想冲出桎梏,看着天空“唉,何必呢,顺其自然不更好吗”我笑着。看着前方的行人,我自顾自地慢慢走着,心里无意识想着,“今天星期二,星期二又怎么了”脑痴。走着走着,感觉手上有点湿,抬头,又下雨了,“太阳呢,你的坚强呢”正想着今天没带伞
“雨不大,没事”继续我的挣扎!
突然感觉光线变暗了,似乎有东西遮住我的天空。我欣然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正双手撑着雨伞为我遮雨。我此时突然明白心里一直在叨唠着“星期二”。
“Hi”男孩温情脉脉看着我,“你好,这么巧”我回答着。
“是呀,我刚好路过这里,看你一个人没带雨伞,你去哪里我送你”
“不用了,就在前面”
我果断拒绝,毫无情面,将他连同那把能为我遮风挡雨的伞,彻底地、决绝地,甩在了身后。
我狂奔一段距离后,顿足回首,看着高铁嘉善南站男孩此时雨伞掉在地上,任由雨滴捶打。我眼眶湿润,我清楚知道自己的内心,痴痴看着雨中男孩!模糊的眼线夹着雨雾,朦胧的男孩不知何时已消失在我的视线。我径直如风的回家冲了个热水澡,想把那场雨和那个身影仿佛被一同冲走,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平静。
时间似烛光一样的看着我,我看着窗外,我注意到窗外那棵树的叶子开始微微泛黄了,叶片也快归源了。
看着盘中金银花,争相斗艳的绽放,几天前的浅白,经过时间的沉淀与挣扎,终于迎来了花期最盛的金黄。
“阴转雨”,“妈,我去公园了”。
雨水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全身毛孔舒展!那种畅心的感觉才是真我。
公园平静的水面,偶尔天鹅戏水,周边不知名的景观树枝条随风飘扬,“是翱翔,不是飘扬,不是飞翔”我傻傻的自编自导自嘲着!感觉自己很无脑。
呼吸着自然略带杂质的空气,足够了,心里的那种理想家园不敢奢望。下雨了,我无所顾忌的跳了起来,仰头让雨水沐浴,闭眼沉浸在自我良好的状态中。突感雨停了,“什么鬼天气,好好的下着雨又停了。
时间反复的循环着,看着爸妈在客厅讨论着节日的琐事,窗外路灯下挂着喜庆的灯笼“春”字,温馨、和谐!
“爸,妈,我去公园走走。”
公园比平时清静一些,忙碌的日子总得一个归期。走在树荫下,阳光透过树叶,阴影折射在我面前,走着走着,突然……
“你好……”我转头看着男孩,没有说话。感觉我们之间无须言语,尽在彼此感知中,我走向旁边的凉亭,男孩紧紧跟随,我用余光感觉他那种小心翼翼,保护一种稀有动物似的行为,顿感好笑,傻小子。
“我在这边的工作所有调研已经结束,我想跟你聊聊,可以吗?”
“嗯。”我回应着点头,他就那么痴痴地看着我,我也直直的看着他,男孩感觉不好意思,低头,我看他耳根都红了,有趣的男孩。我们彼此就这么坐着,聊着,原来他那天在车站上车也就是我从外婆家回来的车站,他是我外婆家乡的,某种意义上说,我和他还是老乡呢。
聊着彼此,生活,工作,男孩是怎么知道我被幼儿园辞退,一切的秘密在男孩眼里直剖析开了!看着深情的男孩,他的话语,他眼中的光,织成一张温柔的网,而我,却是那只注定要撕破网的飞蛾。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静谧。我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他那双紧张地微微蜷起的手上。那双手,曾为我撑起过雨伞,曾笨拙地记下我的号码,曾想要为我建造一个世界。
我伸出自己冰凉的手指,轻轻地、几乎是仪式般地握住了它。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我的指尖却苍白冰冷,像一片雪花即将消融在盛夏的土壤里。一热一冷,短暂地交叠,仿佛是两个永不相交的时空发生了一次温柔的撞击。
“好好生活。”我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从荆棘丛中拔出,带着血珠。
然后,我松开了手。仿佛松开了一根救命的绳索,任由自己向情绪的深海坠去。我起身,逃离这个几乎让我心防彻底瓦解的温柔牢笼。我不想再纠结男孩的情感,我此时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把自己包裹起来!
走在鹅卵石的路上,大步想踩住阳光照射的倒影,永远隔着无法相融的默契。不舍和绝望。突然,我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他的脚步声沉重而坚定,与我慌乱的步伐截然不同。我猛地侧头,瞳孔在雨雾中骤然收缩。是他。就那样沉默地跟着。
“你走啊!”我带着哭腔喊道,脚步未停,“你不用这样!我不需要你可怜!”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离开。
我脚步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一棵巨大的悬铃木下,扶着树干,大口地喘息,他也停了下来,站在我面前,我看着阳光照射在他脸上,眼帘朦胧的雨雾好像在他脸上。但他的目光却像穿透雨雾的火种,灼灼地、坚定地看着我。
“现在……”他的声音因为喘息有些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量,“……现在,我们一样了。”
“你混蛋……”我哽咽着骂他,却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看着我,苏歆。”他上前一步,“我从来就不是在可怜你。我去查了所有资料,我问遍了能问的专家。你的基因序列中,有一部分沉睡的古老基因被异常激活了。像一件珍贵的出土文物,无法适应现代的空气。那不是病,那是你身体存在的一部分,我知道你的身体在和整个世界对抗,我知道那有多难,多孤独。”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勇气:“……我负责那个“初心基金”的成立源于公司的长期发展,我在调研期间一直在寻找适合你生命周期的环境,公司因为我在项目中涉及个人因素,我现在已经不是“初心基金”的负责人。”
“现在……现在我们一样了。”
他展开双臂,仿佛要拥抱世界,可什么都没……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失去,甚至空气。唯独你,我不能。”“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需要帮助,而是因为在你独自对抗全世界的样子里,我看到了比任何东西都珍贵的勇气。我们一起面对……。可以吗?”
他这句话说完的瞬间,仿佛全世界都静止了。 我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这个同样狼狈不堪,却为我展示出前所未有真诚和决心的男孩。 所有的壁垒,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男孩靠近我身旁,手里拿着一封信说“给你,歆儿。”我拿着男孩的信,飞奔消失。
回到家门口,伸出颤抖地手“欢迎回家”又是机械式毫无感情。听着这固有的声音,此时内心极度排斥。
打开卧室门,温馨感怎么现在感觉怪怪的,看着孤独躺在床上的毛毛熊!“你也是那么孤独”我有何尝不是呢!径直走到床前,抱着和我一样孤单的毛毛熊!紧紧相拥,真的好想大声哭出来,紧紧抱着,紧紧抱着,内心怕失去什么,“毛毛熊或者是--你”
闭眼,头依靠我独有、唯一的毛毛熊。往事不堪回首一幕幕的转换着,“从外婆家回来的车站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男孩,憨憨,笨拙的男孩,车厢内真情流露,痴痴傻傻的看着我的男孩,嘉善南站广场刻意问路,远远驻留的男孩”。嘴唇触感已湿的毛毛熊,是咸的!
“苏歆,你的病情恶化期限三年,三年后你必须做出选择”医生说。
公园中的男孩这几天一直萦绕在心中,我坐在窗边写作,阳光洒在稿纸上,母亲轻轻放下一杯水。没有对话,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双手紧紧拽着,紧紧的,当我用手试着擦拭鼻涕,看见手掌手指印痕,隐隐血丝浮现。我从抽屉拿出黄色笔记本,看着墨尽的钢笔:
《光与尘》
你带来一整个春天的声响, 我却只能报之以沉默的土壤。 种子在黑暗里发了疯地生长, 怕触碰阳光,又怕永远不见天光。
我是即将靠岸的船, 也是即将离港的帆。 你是无意间掠过的风, 吹动了我锈迹斑斑的锚链。
多想许一个漫长的愿, 用我所有的“此刻”去兑换“明天”。 可我的明天是一纸冰冷的判言, 怎敢邀你,同赴这短暂的宴。
我停笔看着笔迹已潦草得近乎破碎。一滴眼泪终于砸落在纸页上,将“短暂的宴”那几个字晕染成一朵灰色的、小小的云。我合上本子,仿佛合上了一具棺材。窗外,夜色正浓。
看着窗外,深夜的夜空它不黑,城市的喧哗及霓虹灯排斥着黑夜!走到窗前,远眺夜幕,远方一片漆黑。
“咚”—手机提示音,点开消息显示上海文学社催稿,闭眼,深呼吸,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好像与键盘字母隔着一层无形物理障碍,始终下不去我的指尖。突然无意识脑里出现“嘉善南站”牌,此时是那么的清晰,每个字的形态仿佛在脑海中跳跃。
快速敲击着键盘:
《嘉善南站的回音》
序:“缘由心生,心由缘起”……
我敲下最后一个句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屏幕的光映着我平静的脸。我忽然想起在公园,晨轩离去时留下的那封信。 我从抽屉最深处拿出那个朴素的牛皮纸信封,指尖感受到纸张的纹理。我并没有急于打开,而是将它放在掌心,感受了良久。 然后,我慢慢地、几乎是虔诚地拆开了它。 洁白的信纸上,只有他力透纸背的四个字:
「缘因无心」
我没有哭,反而嘴角缓缓漾开一个极致复杂、却又极致通透的微笑。 原来,他什么都懂。 这世上最沉重的回音,原来早已得到了最温柔的应答。
这应答太温柔,也太沉重。沉重到我用刚刚获得的全部通透去承接它,却依然被其分量压垮。
忽然间我心一丝悸动,仿佛世界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甚至空气,由之而来的揪心、撕裂。咬牙坚持着,双手紧紧拽紧拳头。蹲下,用膝盖顶住小腹。额头似蚂蚁的触感一下,一下往下。看着地板花岗岩一滴水珠,两滴……我拼命的深呼吸。撑开小腹直至挤压的膝盖,吸尽所有空气,舒畅的同时,瞬间异感空气中的污浊竟如此清晰。我努力伸手向上触碰窗台,抬起,放下,抬起……手上肌肤粉红,汗毛竖立。我瘫软的扑在地上,地板的凉意迅速蔓延全身,我用手慢慢地似甲壳虫匍匐至衣扣,一颗,两颗……当我腹部,胸部完全贴合花岗岩时,一种神奇的酥麻感通透全身。
静静的,克制着,花岗岩的湿冷感袭击脸庞……回归原始形态,伸开手指“缘因无心”四个字矗立在掌心……
窗外,天光熹微,终于彻底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