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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国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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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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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天梯》(散文诗组章)

我们对于未来的不安,在追求爱情的独立和自由时早就有了答案。

——题记

从前的寝室

这是我从前住过的寝室。有一个我然每天待在那里,一切都没有改变。

桌上泛黄的诗稿,仿佛三十多年前,孤城无寄的我。几本油印校刊,《无花果》的气息,紧抱着爱和恨。但只要那张借书证上的照片,还没偷换底色,时间就不会加上黑框。窗户安装了玻璃,床上已无被子,隔壁的广播室,再放那首《马车夫新歌》,能唤醒一把瘸腿藤椅上我十八岁的体温吗?

灯绳断了,如何才能打破一屋子寂静,摁亮眼前隐约的星空?下课铃声响了,一条放学路上,消失了的鲜衣怒马,折返回来,将变成一闪念,与梦见庄周的蝴蝶,赛跑。但要击穿合围的暮色——要咬脖子,入脑、摧心,酥酥麻麻地抠出砌进水泥墙里悬停的孤独,还需等校园里打着一小簇野花手电的你,把寻找到的春天,还给情窦初开的十七岁。

今天我路过这间寝室,从前的一切都没改变,只多了一个“铁将军”把门。记忆一旦上了锁,温暖仿佛就会一直活在心里。让那个少年,灵魂不再出走,为化成了地上霜的月光殉情。如愿拥有一间芳华永驻的密室,一遍又一遍地,给幸福充电赋能。

火柴

一群年龄相加大于两千岁的人,梦里相聚在一间教室。

不要担心他们像火柴,挤成一堆。燃过的火柴梗,炭黑的青春,已经有了裂纹。现在,他们闭口不谈的是:一个想象的火柴盒里,虚无的影子,掏出了心里的起伏。划过墙面曾涂抹青春的红磷,和濒临失效期的记忆,分解时产生的氧气,没有催化剂助力窗外的天梯迈过燃点,想奔赴云端的爱情,交换一次命运的哲学问题。

“微雨众卉新”。愿等存在窑变,整座翳嘶山的泥土分娩出青釉与卧蚕。“一雷惊蛰始”,才泄露藏着的秘密。用无限可能,与校园外的一棵白蜡树通婚,刷新某个年轮和时间的嗡鸣。

制成安全火柴,抗风防水耐高温。能反复擦拭空气,获得神的授意。点亮芬芳阳光,代替信号或闪光灯,联络被怀念之役阻燃的无数个日夜,为此而获得充盈一生的欢欣。

怀念如雨

青石板路已经走进心里,睡梦中的我,再无处躲藏。月光摔碎了,禁不住也想穿越回去,把命运淋湿。从不打伞的约会,让两条闪电鱼,用腮接住三个春天降下的甘霖,信仰一小片欢喜。

当星星由着性子,穿过转职后的校园,让扭曲为美的夜色,成发光的蚯蚓。时间甘洌的屋檐,还能以持久的悬瀑,给青春,发一封雷声清脆的电报吗?

怀念如雨。擦肩而过的积雨云,已迷路在一片草丛。经年后的清晨,我仰脸躺在床上,灵魂那片亮瓦,是否还在荡漾一场桃汛的涟漪?让相框里的少年,把飘过房顶的歌声,继续穿在身上。

墙上倒淌着一条天河,从沸腾到寂静的记忆。像挂杯的原浆,一旦修复了泪痕,就能撑想象的浮萍,哪里有风哪里醉!梦里的那条天街,也在等三十年前的梅雨,一滴不剩,准确落进它长了青苔的心里——找到岸上的鱼,重回云朵飞翔的密道;唤醒水中孤岛,消失的重量与浮力,把每一种淅沥之声,都当作图腾。

雨夜琴房

没有哪一滴雨,会蜻蜓般低飞着飘进两个人的旧梦。从女生宿舍到琴房,风踩着的黑白琴键,曾有过短暂的战栗。

没有哪一滴雨,会落到五线谱上,临时加线、降调,同漫长的等待交谈。窗前的小叶榕,稠密的树叶绿得发亮,还在用一生的相守,虚构经年的花期。

也没有哪一滴雨,会离开你的眼眶,洗我的心像洗淤泥中的藕。不打伞的我,怎能用睫毛上露珠滚动的想象,丝连断了的藕肠、藕节,为莲叶上的珍珠,撑起无穷碧,鱼一样游进记忆的天空。

更没有哪一滴雨,会从焦渴的木纹里,提炼出回声,把红松跌倒的年轮一一扶起。能够让一台脚踏风琴,弹奏《梅花三弄》,就能让风长出木耳,蘸取松节油涂搽簧片,改善音色,散发投针于空气中的磁性芬芳。

雨后的校园,空无一人。坠落的雨滴变成了流星,也不能在裂开的墙缝里,酝酿未来的一场雨。足够让这一场雨,成发光的天体。雨夜琴房,愿等你我到清晨,像生命中经历的旧宅和新居。

图书馆

如果我用一张泛黄的借书证(用我的鹤发童颜进行人脸识别,用我遗失的美声通过语音检索)悄悄入馆,找出故事中空白的部分,为沉溺于诗的青春加冕,是徒劳的。

一个少年,从时间的某个节点,来到书架前,想弄明白好多问题:“为何大师们的高洁令人望尘莫及?为何玫瑰没在一首诗里盛开——为何诗人们落魄的世俗,和我一样,也有一个虚构的红颜知己……”他清亮的眼睛,兜着的神秘汁水,舍不得咬破,白纸一样的墙。梦里他看见诗集苏醒的模样,像透明的纸船,漂浮在雪白海上。而他在厚厚的书里没有找到过未来。飞蛾扑火的文字,创造梯子往上爬,也没分蘖出一条自我救赎的小径。

好多年好多问题都寄存在这里。有一个我似乎还待在原地,等候向着空旷跋涉的微光,降临心间,探寻让灵感真正疲倦的秘密。以此掩饰它从地球到火星的来去无虞:“人的一生,像选择沉默的诗集,大部分的时光,都靠幻想支撑着。”

树上云梯

微雨如酥。喇叭花吹响了集结号——河边的刺桐,洋槐,和无名野花,在用今天的五颜六色,去修改昨天泛黄的日记。地木耳躲过了脚步的践踏,就是人间新美味。老榕树蟠龙的绝壁,挤出的嫩芽,与时间达成和解后,将收拢碎了一地的春天。环县城绕翳嘶山腰的天街,正在免费出售闲置的寂静,没有褶皱的鸟鸣,和能让水中丘陵的倒影,鱼摆尾一样翕动着鳃,一口吞掉蓝天诱饵的风声。等待着晨练,或徒步散心的人来收藏。

走过一片柑橘林,白花苞里的晚春,藏得越深,一生中必须要经历的青涩,就还没有坐果。回头看雨雾中的母校,像棵大树,每根枝桠都蓬住了一间教室。当年的我,就在这棵树下躲过了雨季。现在她湿漉漉的枝条,被时间压弯,也在迎着春风绽放,不一样的花朵。能否妙变云梯,等我去够一颗青苹果迷人的气息,腾空一口忘了密码的旅行箱,成青春最终的安居之所。再轻信一次物质的不灭,也不会同过去的一厢情愿,互为未亡人。就还有离开,或者回来的希望。

野花如雪

那些没有名字的野花,在不被眷顾的校园一角,也会全身心地绽放。安之若素的美,一朵叫独秀,另一朵叫饮露。

起风了。你追我赶的蝴蝶,遍地鎏金簪银。毫无顾忌的迷离,托梦给高天的流云,下一场细雨,到大地内心积蓄暖意。以备融化头顶的皑皑白雪,和胸中的块垒。让顺从了时间的生命,身后始终拖着一条秘径——不在乎成功或者输赢,起点是自己,终点也是自己。像茎叶上再生的根须,在等另一个自己,破晨雾的迷津而出,抽丝剥茧一个乌托邦:那焚香的幸福,是折返而回的青春。脱掉灵魂的躯壳,就能助梦自燃,让“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想象,落满校园。成为春天,失而复得的诗眼。

跌落梅枝的星星

下课铃声一响,你提着丝绒裙走出音乐教室。前方几树腊梅,想挤进春天的野心,在鼓掌欢迎你。

月光在花茎上涌动,晚风中浮漾的歌声,是先花后叶的鸟鸣。从枝上跳下来,又顷刻间飞回枝头,以暗香筑巢,俘获了闪烁的夜空。

想象草长莺飞,青山成黛,一封信还在路上。我在寝室里,一边接时光之水,一边腾空自己。等十七岁的你,分开操场上的暮色,迈步十一级台阶,让懵懂青春缩成一把钥匙,开启冒险的初恋。

门一直开着。十八岁的我,像一壶自来水,也一直醒着。醒着,仿佛就是为了让爱情,洁癖成瘾,成人生唯一的破绽。似乎谁醒着,这封信就是写给谁的。谁空着,谁就可以双手合十地入定,身体铺成一张信纸。期盼文字的芬芳,从野外一直蔓延到屋内,旁若无人地拥抱窒息的过敏原——直至走心、入髓。等一把老式铝壶,用飘过窗前的月光,点燃空气,沸腾玻璃杯上起雾的向往。

空庭春欲晚。当你绕过了我,一切转瞬即逝,连空气都消失了。那些脚步声,才开始在纸上奔跑。命运让我们互换了游戏中的角色。而当我以无用的茫茫深情,把所有风花雪月的往事,都写进一首诗里。梦里的那些星星,正跌落下梅枝,越来越凉地筛着,让一张纸蒙羞的、露水的清光。

往后,我就是这封信的正文。在等人潮里,找零的硬币一样凭空消失了的收信人,疏影横斜地出现在记忆的枝头,送出骨感玉肩。发表我一宿为舍,再宿为信,已从翠绿纷飞到金黄的署名。缺少日期的备注,纸上迷路的星星,像从未出现的邮差,正在用不眠的替身,冲出思念的围城。

纸上天梯

过去已经走下来了,隐于黑暗之中。未来仍然遥不可及。

“当种种遗弃我的力量,让我成为了我。”擦肩而过的影子,也不愿看着另一个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翻山越岭。

神思恍惚起来,如寄存蓝天的云朵,与昔我的母校要风雨。一条天河的墨汁,还记得它梦中的蛇身,被省略号浇灭满腔的热血时,有过的拉锯。

其时,世界刚萌芽,岁月太光滑,理想很纤细。其时,命运无天梯,文字太潮湿,爱情很泥泞,雨一直在那首诗里下着。

“要到达你的不存在,就像走进我的不可能。”“青春的敌人不是失去,而是曾经拥有的错觉,背负着一个旧梦,在纸上疲于奔命。”

一首诗长了青苔

写完那首诗,我就靠在窗前。等风吹含苞暮色,斜开一树梨花。撒雾雪的芬芳,溅在纸上分行意象。有幸接住几滴春雨,在眼眶里打转,能压住内心的虫鸣。

难以置信的是,既没有微风袭人,也无细雨飘进来,一首诗却长了青苔。字里行间已无空隙,蜉蝣疲惫的修辞。仿佛那等不来的风雨,都是水的异乡!而迷恋过海子爱过的姐姐的那张草稿,也被年少的我揉皱了。

如今铺展开来,在被一尾黑线飞狐啃食不分行的意境时,如有雷声推波助澜,她埋在纸上的故乡,是否还愿破土而出?等凭空消失的岁月,和氧化了的蓝墨汁,在空气中相遇。让拉开苔丝,无需晒就薄脆了的青春,被看不见的水和没溢出的晶莹,改养一汪清澈。撑起一片想象的绿意,续梦那周而复始的老去与新生?

梦里天梯

黑龙滩倾泻下的甘霖,另辟蹊径,飞泉山的身体里,就跑出了春天的万物。

镶金边的彩虹飘带,一头系住云雾的湿鬃,一头牵着翳嘶山。驭春风过金马桥时,狮吼几声,天地间幻化的海市蜃楼,才让拾级而上,寻找时间的眼神,都发了芽。可以不走寻常路,借仁人楼这棵六层六柱八角的高树参天,访古问今,触摸到屈曲钩心的奎星的光芒。

记忆的水桶里晃动着的青峰,是土主半山放了长假的母校。鳌峰、卓英书院转移至南坛和城北,高等小学、鳌峰中学、女子中学、县立中学、高级中学……数易其名。要等记忆开学招新生,才让一条泥泞小路,迎接回少年的我们。

许多年、许多人、许多事从这里走过,有的消失,有的脱轨而去,再也没有回来过。如果还有背景离乡的恨,在尘世中挣扎,孤独地经历生死,就有叶落归根的爱,正在往这里赶来。像是被天梯牵出的一根根细线,拽着的收放自如的风筝,飘在二十岁以前的记忆里——“我们只是路过了梦中的花园,而我们自己也是一个个易逝的梦。”

天梯外的油菜花田,还在流淌青春的热血。看似不可挣脱的漩涡,总有人带着露水归来。一个阳光少年,散发出蓬勃的朝气,托举着所有追逐过星星的人,到梦里去怀抱一个个鲜花盛开的面孔。让我们经历过的每一天,仿佛都正在被他经历着。等一滴滴清泪,在琴弦最多、音域最广的天梯上,弹唱失而复得的美声,就能隔空浇灌一座花园。而不再让梦,悬置于空无的想象。让一段不惹尘埃的旅行,继续活在心里,抬高明亮的乡愁,鱼一样游进天河,拥有苔藓的秘密和温度。

天街水梯

从昔日的母校到沙子湾。一把水梯呈锐角般,搭在了梦和现实之间。

地铺彩砖,为迎合云水相亲的夙愿。城垛护岸,确保人们心里的活动部件,铆钉一样相连。街心的花台是横杆,偶有鱼儿,想爬升进某个翡翠镜面,去招惹水草的绿衣。但更多是在下降——“逝川流水不绝,而水非原模样。滞隅水浮且消且结,哪曾有久伫之例。世上的人和居也如此……朝死夕生,复而不已,恰似水泡。”①

黄昏有一个适度的缓坡,让时间变慢。无故潸然的人,独立于南干渠上,像一把出水的单梯。给他一根断弦,还有不绝余音,绕指柔岁月的悲喜。而他呈梯形、矩形或弧形的水中倒影,能疏通一条天河,就能让我堵塞的泪腺,溢出一滴晶莹。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星辰般梦游,导电我散步围城外的思念,进入青春的一泓深潭、急流,或者浅滩。用脑回路上扑朔迷离的蔚蓝,自净灵魂。另一滴坠落在我心底,也能发芽微澜,让血肉生潮。等骨缝间的流离,蹬腿蛙泳泅渡进咸泥腥沙的深夜,捏着变声期的嗓子写一首诗,等饿着肚子的蜉蝣来读。或鱼一样地从梯子一侧,直接走到另一侧,再用看不见的桨声,搅动波浪起伏的春天。

直至身体变成海绵。上梯如在石头上行船——驶进蓝天,抚摸两朵呈馒头状的积雨云。一瓣一瓣离开天空枝头的是母亲眼角的晶莹……下梯的一个我,过金马桥时,对透着热气的奔马的鬃毛说:“宣纸上的天街,有自己的深雾。而我只是临渊羡鱼的一滴墨汁,愿将蓝色的叹息,留在一幅浅绛山水画里。”

①摘引平安末期日本歌人鸭长明的《方丈记》

朝颜

三十多年前绕篱萦架的朝颜,像那个少女。从给我借书起,就被摘了心。在窗前蔓生蒙笼,让悄然含英的青春,晓露而花,百转千迴连月华。莹蓝的芬芳,朝开夕落,蝶舞轻盈盘络视线,让星星在每个夏夜作悬浮运动。

围墙是在我们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了割舍之后,自己长上去的。慢慢凋谢的还有,分散在过往的每一天。我这个三十年后的回归者,站在空旷的校园,只要蓝天白云还健在,时间结出的种子,就会继续播撒剧情。等薰风腋生的花语,敲锣打鼓吹喇叭,迎娶那个叫牵牛花的勤娘子,把花枝送进,住过晨曦和我的那间寝室。

左边的记忆被拆除了,右边的平房已人去屋倾。连空气,都阒然零落了。露水又长出了新的叶子,一朵朵深渊色还排着长队。让蔓出的绸缪,绕梦我心里的那个少年,旋开一扇灵魂的窄门。向内走,把没爱过一切的重新爱一遍。

一棵苹果树

躲在寝室的红木箱子里,被干净的衣服裹藏,一阵犬吠追赶过的夜色。可曾看见我在校园后门,连皮带核偷吃了的青苹果,已在异乡的风水里发芽,长成了一棵苹果树。既不开花,也不结果,跟着我在城市里走动,向散落的秒针发出邀请:“心在树上,你摘便是。”偶尔收听星空发出的咀嚼声,像在以蓝色的胃液消化时间。

我被咬了一口的手机,再怎么调色温也无法召回,梦里自内而外不染尘的青圭绿,叶染边缘有齿错失底色的生活。我不记得当年的那棵苹果树,在我睡眠中等待开花的模样,还有什么不可承受之轻?

雨的印记

梦里射落过飞鸟之心的丝雨,如牛毛,似花针,又在倒扣的天空释放静电。

如果时光的缠藤,琥珀中包裹着的根茎,还在向记忆深处蔓生。就能扶着我的灵魂,在消失的地平线上爬楼梯,一个接着另一个往前奔腾,海浪般绵延起伏地制造彩虹。

楼梯吊在半空。上边是天,下边是地。左边是云,右边是风。仿佛那口悬棺漏下来的泛音,就是战栗和快感的源头。

醒来见墙角躺着的一把吉他,已经断了弦。再用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按下每一品音阶,都没有可供分享的高潮或失落。时间溜走了,徒留蒙尘的空间,供蛇一样游泳的空气平复心情,仿佛我在这地上已经爬了三十多年!

昨天、今天,和明天之间,可以走得很近,也可以离得很远。如无共鸣,沉默是金。

琴弦上的梦

弓在第一把低音提琴弦上徐徐拉动,五行缺水的时光,会慢慢走出光相寺的山门。人间修行的佛,是我那比早晨起得还早的母亲。汽车喇叭的呜咽,盖过了泥泞的喘息,人生拥挤的相逢与告别,总不会晚点。素履以往,浮尘空落——动态沙画般分行和断句的记忆,是在宣示,这片黄土地对乡愁的不抵抗运动?还是在预告,我将拥有的未尽之旅,都是爱和伤害的延续?浮世极大,菩萨的背影极小。送儿千里,终须一别,这一别竟成为永恒!我是一个雪人眼角最后的晶莹…… 

轻抚第二把吉他的清凉之手,如秒针,划过寂静水面。像是在戴望舒的《雨巷》,流水浮舟穿过迷雾,摸索一泓失之交臂的温泉——一枝丁香雨中的呼吸,像不羁的灵魂,无法拥抱,只能目送她走进时光沉睡的缝隙。我只是听见宣纸上晕染的风声,有了某种撕裂,西坝窑宋瓷的芬芳,就突然爆了血管。阴阳两虚的山水,命若游丝的联系,也在等碧潭飘雪,浇白夜的双鬓。留下我这个春天里唯一的病根,寄梦荒芜的深巷,空有长草之心,求雨开药方,唤醒青春痘上消逝的红晕,搜救那曾站在我身体里,为一束偶尔的光滚烫过的落日的沉船。

第三把岷江的竖琴,正在弹奏《绿袖子》。裸足的阳光走在理想刀刃上,我坐在时光倒流的地方,往事的悬崖边,但终究没胆量跳下去。身体无数次卸下的,只是些尘埃。一阵风把它们又吹进生活的漩涡,充满了失去和再生,未知与无尽……

谁在敲打我的窗?

谁在撩拨我的心弦?

当寂静之音划过指尖,

我返回梦中为时已晚。

时间的浮萍难以干涸

…… …… 

走在前面的风,是引领自由的想象;走在后面的雨,是人间不舍的追随。琴声落在心里,就是一把侵犯茶的锁心的紫砂壶,在异乡“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等待揭开记忆的盖子时,泥胎里涌出的泉水一样的乡音……琴声落在纸上,像鸟落在自己的叫声里,一首诗再也找不回自己的身体。只能把四散漂流的宿命,一一舀起,生出无端的悲喜,渡梦,也渡岁月的乌篷。 

它们其实一直就躲在浮世的某个角落。因为我欠灵魂一颗真心,无法帮它们清静地活过来,更无法帮它们去死。而当我无弦的生命,又长了翅膀。从血肉、关节,乃至骨殖里,释放出如缕轻音,乐此不疲地迷人之时,另一个我,就能萌蘖一芽新思想,在枝头重现,人生的青黄相接。 

我想我是累了。在隔着玻璃的春天到来之前,我想让自己安稳下来。日子过得足够的坦诚,才能用欢乐的金线,痛苦的银线,缝补我人生的罅隙。让我的心,“因为汇集深流而永不平静。”

当一道闪电,成为画眼

如果不触及灵魂,所有的春天,仿佛都可以虚构。失去光泽的颜料,简单地干接、压接,覆盖或叠加,都会对回忆的底色,产生影响。

半梦半醒的校园,泥泞的呼吸里,只一条秘径,通往我懵懂的青春。一朵失重的云,坚持停在默片里,能扶着风景里的主人,上天梯、过天街,听水声依稀从岸上走远。人间窒息的爱,就还活着。

半坡一株白槐,在内心的青花瓷瓶里插着。春风摇落的槐米,都是初恋最重要的蜜源。视线落满了灰,油水分离的背景,也藏有一弯彩虹。用琥珀中的S律动,为错过了的悲欢离合,铺路搭桥宽或窄的归程。

一幕不接一幕的变幻,似还有一线所牵。当她走进画里,用月光浣洗一件校服,搅动岑寂的夜色。一圈圈荡漾的涟漪,像在给时间浇水,湿接已经断片的记忆。她的回眸一笑,像一道闪电,只昙花一现,就成为一个画眼。幸福是把她脸上的红晕,看成是芬芳的阳光,看成是霏霏细雨……直到把她水中的倒影,定义为美和善的万千复数。 

如果此后余生,日子像槐花,愿意接续绽放。那么我用归纳法收集的柔润的明亮的温暖的光线,能唤醒我的理想国,就能滋润我的孤独山。像在给我的人生,撒一把盐,趁爱还没干透,也没完全枯萎,一只蝴蝶就不会放下执念,等另一只蝴蝶,到五月枝头,下一场香雪,埋葬醉乡里的昨天。

雪化了,一幅水粉画,将会获得闪烁的留白,以及荣枯嬗变的震颤。去鸟巢中梦游的天河,抓几朵浪回来,不点荷灯,也能摆渡一溪月光。

银杏

我们从不视频。不愿用变得不再清澈的眼神,在一阵放学铃声中,找到慌乱的彼此。

我们只文字聊天,从不切换到语音,就怕屏幕背后的夜雾,也开启了实时对讲功能,让年少时清越、磁性,干净的声音,抱住的却是一个潮湿的空怀。

小心表达的情绪和善意,与隔着一堵围墙的两棵银杏,有着相同的频率:我们分享阳光,从不倾诉秘密;我们开门见山,抬头看天,从不交换各自的阴影;我们对困扰命运的风雨,守口如瓶,从不让曾经的山盟海誓,在谜一样的平行关系中,占据主动。只要心有所系,梦里花枝交叠,就能重新编织整片天空的隐喻。

当我们被明月找到的时候,不沸腾,也不冷却的金黄,就是一首情诗。为这一生迟迟都没有到来的相遇!叶落光了,还有枝头的星星,蝴蝶标本一样,为我们点灯。

无花果

那晚我们去看电影,回来时学校关了大门。借树翻墙的月光,惯性地滚动。

你随手摘了一枚野果,甜中带点酸的重力和张力,还没递给我,就动了恻隐之心。停在了三十多年前的枝桠间,像截屏的一幕悲喜剧。

后来我才知那叫无花果,看不见的花,开得很隐蔽。错把花序当作果实的我,后半生都能生津止渴的是:一棵桑科榕属永远十八岁的树,叶片上挂着摇摇欲坠的露珠。最漫不经心的那滴,随时都在等待发出,悬而未决的声音。

空杯子

你说,从一个空杯子,能看见过往和曾经通透的你我。话音未落,我镜片上的水汽,便开始复位,多年以前的迷雾。

空气中蜉蝣着一段静止的光阴。让菁菁校园,沉溺于闪电的颤栗。近看是黑板上倒立行走的记忆,“在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

远看是画里缺氧的天河,在等鱼儿游出教室,游回寝室,将一座空山,搁浅在淹留的春光里,试着寻找到“那纯粹的迷宫里的你我的反影”。

只饮了一小滴你的攀枝花口音,我懵懂的青春,就完成了洗茶和烫杯。但我的玻璃心,只要还没滚落到人生的尽头,灵魂的凸透镜,就能汇聚三十多条时间的河流,成大海的入口,等待被这首诗加持。避免用力过猛,自己把自己划伤。还原成石英砂,也能隔风透光,不让命运的尘埃,来挤占空位。散尽,端过杯子的手的余温,混淆了嘴唇碰触嘴唇的味道。

唯有爱得清澈见底和旁若无人,余生才能守住,两个杯子隔空相碰时饱含盐分的回音。拒绝让易碎的孤独,硼酸一样夺眶而出,在梦里流泻不止。

反复

这么多年了,他反复在吹奏一支曲子。

有时候用嘴,有时候用身体。更多的时候,任由莫明其妙的风,吹着他内心的某处缺口和罅隙。

每次他只发出了一个长音,每次他都会在同一小节走调,然后再回到另一个失神的章节里。像地里总也锄不完的草,拔掉一棵,又长出来一棵。他不知道刚才的那一棵,和现在的这一棵有什么不同。他甚至不能选择,暗藏雷霆的眼睛里,静静蛰伏的一段感情,如何滚过五线谱的斜坡。

一支曲子就这样左右了他。要风不会是雨,要梦不会是醒。在这样的反复中,他已经褪尽了鲜艳,却无法让一个时间的簧片生锈。

多好啊,一支曲子,安宁,纯粹。重复着淡淡的忧伤和疼痛的撕扯,几乎就是一个小小的自然界,和真实与虚幻交错的完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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