疳积与土郎中

不怕大家笑话，人生半百，我仍有一个习惯，喜欢嚼甘草、桂皮。

我的老家地处资江河畔，位于雪峰山脉，印象中较少种甘草、桂皮。只是村里来了一个土郎中，开药店，药房有甘草、桂皮、金银花，还有当归、天麻、人参。他的侄子当时二十出头，长得英俊帅气，喜欢跟我们这些小屁孩玩，时常偷偷给我们甘草、桂皮吃，久而久之，我就喜欢上了甘草的甜和桂皮的麻。

喜欢归喜欢，乐呵归乐呵，我遇到的这个土郎中，还真差点要了我的小命。

那时，我约十岁，长得矮矮的、黑黑的、瘦瘦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经土郎中把脉，说我消化不良，患有疳积，必须动手术，刮干净，营养吸收才会好，个子才会长得高，皮肤才会长得白，身体才会长得胖。完全忘了我家穷，经常吃不饱肚子，营养严重不足，怎么可能不矮、不黑、不瘦呢？可他是土郎中，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医生，是悬壶济世的扁鹊，说我患疳积，得动手术，会有问题吗？

别的土郎中刮疳积，是从手指中间放血，或黑，或红。而他刮疳积，是从手掌侧面刮一刀，把里面白白的油脂挤出来，再缝上线，便说好了。他能说会道，而且酒量惊人，每到一处，为人看病，大家都视他为神医。别说小儿疳积，就是癌症、绝症，他都敢开药打针。只是隔壁院子有人患了癌症，吃了他开的药，加重了，送去县城抢救。据说找他赔钱，只是双方责任不明，加上他无恶意，最终不了了之。

待给我刮疳积，给我屁股上打了一针麻药。实话实说，他也给堂弟打了麻药，刮了疳积，都没问题。只是给我打了麻药后，心跳突然加快，在场所有人可以听到我的心脏跳动的声音。我的脸色苍白，浑身无力，瘫倒在门口。土郎中知道打针出问题了，他侄子还想回去拿解药，当时很多人以为我没命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如果真没命了，就像谁家死了一只小猫小狗，一把黄土就埋了。那时的人命，就是如此不值钱。好在我命不该绝，大概一个小时后，慢慢好转，才能勉强进食。我都十来岁了，记忆深刻，等于到鬼门关走一回。也许太年轻，也许事业未竞，阎王爷格外开恩，不让我去另一个世界。当然，土郎中也吓得半死，饭没吃完，背起药箱，与其侄子匆忙走了。

后来，没多久，土郎中的药店关了，药房自然也没有了。我才陆续听大人说，这个土郎中其实是走江湖的，没有真才实学，到集市买些锦旗挂到药店，挂得密密麻麻，大家以为他医术高超，找他看病。滥竽充数，迟早会被发现，他就学会狡兔三窟，经常搬地方。锦旗越挂越多，头衔越来越大。到我高中毕业时，偶然见到，他已是著名的医学专家、主任医生，是否拥有教授头衔、博导身份，就不知道了。只是村里的人依旧说他挂羊头卖狗肉，吃泡泡油（方言，指华而不实），没能力，只会吹。

到本世纪初，国家加强农村医疗体系建设，逐步普及乡村医院和社区门诊，有了正规医生问诊，土郎中与其侄子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杳无音信。而对甘草、桂皮的记忆，一直刻在大脑深处。

南下打工时，我依旧很瘦，其时已经23岁。长大成年，自然不会像小时候去药房偷甘草、桂皮吃，偶尔遇到凉茶铺，配方中有甘草、桂皮，还是喜欢买来喝，寻找儿时的记忆。

长不胖，一直是我的心病。我也下意识地相信肠胃消化不好。直到结婚，其时我已28岁，仍很矮、很黑、很瘦，一米六三的个子，不到九十斤，风刮大一点，怕被吹倒。很多人问我为什么长不胖，甚至质疑有什么疾病？我想，应该是消化不良引起，土郎中都说我患有疳积，没刮嘞，如果刮了，也许会长胖。

不知不觉，时间来到了2007年，我开始创业，为了发展，不得不跑业务，不得不应酬。大概两年时间过去，我竟然悄悄长胖了，长到120斤。连自己都惊讶，我这种人怎么可能长胖呢？事实是，真的长胖了，满脸红润，皮肤细腻，加上文质彬彬的外表，给人温文尔雅的印象。此时，无人说我黑，没人讲我瘦，反而说我拥有几分帅气，是个知识分子。还有一些人说我长得像某个明星，某个领导，真有人在飞机场、高铁上还找我合影。

人胖了，方知不是消化有问题，是营养供给有问题，便逐步忘了疳积之事，忘了曾到鬼门关走一回。只是甘草、桂皮的味道，依旧记得很清楚。而那药房，那土郎中，还有他的侄子，偶尔还会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