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雨季,我们成功渡过怒江,向腾冲——我的家乡进发。自三年前在学堂落下红手印征召入伍,经过长长的滇缅公路入缅作战,我简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兵蛋子,仗没打几场,一路仓皇逃窜退回边境线。阿娘让带过去的一捧乡土不记得洒落在哪条战壕里,希望它能盖在我那已模糊的同窗脸上,他是极想家的。山脚下泥土被冲刷得松动,道路泥泞难行我却熟识。杉树遮天蔽日,我已经许久没见过自己的影子了。夜晚雾气萦绕伴着无声的小雨,我们就这样穿着单衣在山上靠意志力过“冬”。我们团趴在阵地上一动不动,黑夜吞噬了时间,几乎能感受到旁边有许多血液停止了流动。担架兵送来热汤时,天刚蒙蒙亮,团长已经喝不进去任何东西,他的脸上显现出死亡的轮廓。“务…必…先攻下北斋公房…”团长伸手想抓住什么,始终没有阖眼。
仰攻灰坡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敌人提前修筑了防御碉堡,上头还盖着大树,敌在暗而我在明,炮弹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华生感到四面八方都有机枪在扫射,遍地都是尸体,根本来不及抬走,他必须马上接替上去,在尸山上架枪,在血泊里逼近碉堡。三天不分昼夜的冲刺最终以怒涛般不可抗拒的力量拿下灰坡,山上新雨后寒气彻骨,华生却感觉不到,全身血液沸腾着。
第一批滇西民众组成的后勤补给队伍上山了,琬君牵头带着妇女们背粮食、净水,她一直说她走过高黎贡山,对地形最清楚不过了。战线一路艰难挺进到北斋公房,敌军已经到了弹尽粮绝却只敢躲在碉堡里的田地。“开饭了!开饭了!”华生排着队等待新鲜出锅的粥,“同志,到你了!”熟悉的声音毫无防备传进耳朵,华生瞪大了眼睛,双唇颤抖着碰撞出字:“琬君?”她不敢抬头,害怕是自己的幻觉。可强烈的思念不允许再犹豫,眼前故人眉宇深邃了几分,眼里褪去稚气。脸颊最先感受到两行热泪滚下,模糊中旧事划过脑海。
董官村的古榕树下人头攒动,巷口炊烟在人们的谈话声中散开。过了今夜,便是村里马帮休整两年后再次出发的日子,赶马人习惯了离别,用脚丈量千重山万重水,是生计,亦是信仰。马锅头靠在土墙边轻轻擦拭着要挂在马头上的镜子,他从镜中看见有些陌生的皱纹,都说“行船走马三分命”,自父亲往西藏时路遇劫匪滚落山崖,为家族马帮牵头的重任他一担就是二十年。寸氏马帮向来以守信闻名,每每隔山铃敲响,高原人民红扑扑的脸上登时扬起,是走夷方的马队驮着普洱茶来了。“加察热!加霞热!加梭热!”他们也报以珍稀药材、良马…“瞧!琬君,”老锅头将毡帽搁在马背上,慢慢弯下腰拉了拉小红马的缰绳,“这是阿爷从拉萨换的,你骑正好。”琬君刚过十五岁,因着祖辈父辈皆是经营马帮生意,她格外期待长大,每大一岁就离赶马上路近了一步,那些七彩的琉璃到底从哪里来?翡翠的原石又自何处开采?是怎样的人们顿顿离不开茶?“哇!阿爷真好!”琬君围着小红马来回走,东摸摸西看看,“你当真不怕被大虫吃了去?”马锅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东倒西歪的牙。“我不怕!阿爷只管带我去,保证不给队伍添麻烦!”夕阳凝望着这对祖孙,落在脸上又像朝阳。“爹,娘,我很快就回来!别担心了。”琬君把娘打点的行囊仔仔细细捆了两圈,又担心累着小红马,取下一个包裹。直到被娘紧紧搂在怀里,她才从一晚的兴奋中回过神来,脑中划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会不会永远见不到娘了?阿爷粗粝的大手拂过发顶,沙哑的声音响起:“我寸家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要经过马背上的风霜,走南闯北的!”
具体怎么离开的琬君已经不记得,有些回忆就像山上的薄雾,当时阻挡了视野,散去后再没了踪迹。一路上琬君都在观察队伍里瘦瘦的少年,身穿白短褂蓝色马甲,似是山间清冽的泉水披着蓝天,少年回头与其他人说话,无意间瞥过来,琬君立刻别开头,特别认真地观察起毛毛球一样的树叶裹住纸条。“你看什么呢?”小叔递过来块糌粑,“快吃快吃,你娘走之前啰啰嗦嗦叫我照顾好你,可别饿瘦了小鬼。”走了大半天,马帮平安到了开亮的窝子。赶马人们脚不沾地三两下扎好了帐篷,卸下驮子。妇女们赶在天黑前埋好锣锅开始烧饭,一天里最正式的一餐在柴火里慢慢变得诱人。少年拴好马步履矫健地往锅炉边走过来,琬君刚把新采的报春花插在小红马的胸带上,坐在锅炉旁偷偷观察少年会坐在哪。他轻轻一挥把披肩落下,竟坐在琬君旁边的石头上。篝火映照琬君青涩的脸颊与彩色的小辫子,在她眼里跳动。“你是琬君?我听马锅头说起今年他的孙女要同行。”少年手指在背后攥紧衣袍,“我是呀,”琬君有点惊讶地笑笑,“那你是?”“我叫董华生,我们应该在学堂外见过,你应该不记得了。”琬君感到这个名字迅速在心里寻得空地住下了,再没有搬走,很多年以后,在一排排墓碑上寻找它时方才意识到它住了这么久,住得如此深。“夜里寒凉,这个袍子给你。”琬君还没来得及道谢,少年早跑开了。第一次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当真是睡不着,每个帐篷里的人都有着自己的心事。
琬君开始想院子里的粉墙黛瓦,想门口的青石板路,阿婆做的凉拌饵丝,想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想阿娘身上的味道…想着想着抱着那件袍子沉沉睡去。帐篷外一阵香气冲破冷冽的山雾,轻盈地盘旋、升高,挟着一点杜鹃初开时的嫣红,山雀惊起才发觉原来是笛声,华生在营地边缘倚着大石头,翘起一条腿熟稔地按着笛子。躺下身来,天地间充斥着巨大的静默,他头一回觉得黑夜离自己那么近。
天一亮赶马人们就爬起来,给马儿们喂了草料,向晨雾更浓处北斋公房前进。琬君牵着马走到华生旁边,两人同时开口。“你先说。”“我听阿娘说,山里有好多野果子,可我不敢乱摘,”琬君指了指前面,尾音轻颤,“快看!有樱桃树!”刚刚收回目光想假装和小红马说话,一回头华生从背上的箭筒抽出一支,右手手指并不费力就将弦拉成新月。嗖…咻咻!枝条折断,一树浅红深红倾泻而下惹得溪水挽起波痕。两人翻身下马,一人胜利得意地撇嘴笑,一人取下头巾弯腰从水里拾樱桃,乐不可支。“你别把樱桃核吞下去了,小心肚子里长出棵樱桃树。”云朵似也笑弯了腰,露出久违的阳光,给这一刻镀上金色。
我们就快到千家寨了。阿爷说我们赶路虽急,每趟都得在这停上一整天祭拜千年茶树。在这条艰险万状的古道死去是一种荣耀,因为我们敬畏自然超过畏惧死亡,我们把茶带去边地是谋生存,靠的是信誉是胆魄而不是商机,这生存离不开万千茶树的襄助,所以,孩子,无论此行顺利与否,我们一定要感谢它们啊。徒步穿过松山林海并非易事,每向高一丈,琬君便觉离落日近了一寸。马脚子们连日跋涉早已满脸尘灰,而为了这次不远千里的见面,立在双株合抱的茶树王前,人人都裹着干净的头巾,神色坚毅。琬君在家乡十余载,从未见过如此虔诚盛大的心灵朝见。所有人闭上眼,世界只剩下夏日与树叶告别的呢喃。
今年第一片雪花飘落在马锅头身上,人们不再露出笑容。是的,冷到下雪,梅里雪山成了绕不开的屏障,无数马帮惨痛的牺牲让这里成为马帮人心里的一道坎,“过了梅里雪山就快到了。”他们分不清是在给自己鼓劲还是警醒。队伍没有减速,从高空俯瞰,褐色的点聚拢又拖长,勾勒山川的脉络,给雪地留下脚印作为谢礼。“哇呜~”脚下空洞的声音划破寂静,死亡的编钟在不断龟裂的大地深处轰鸣。“往左右散开!跑!跑啊!”老锅头的坐骑已经开始打滑,他颤抖着胡须把生命的最后一瞬用来疏散马队,浑厚低沉的叫喊很快就听不见了,琬君像站在瀑布下面,头巾瞬间消失,雪从脖子、袖子灌进来,高速滚动使她辨不清方向,要是第一次运茶就死了…她还没学会藏语,还没有亲眼见过布达拉宫…睁开眼,白茫茫一片,不对,我不是死了吗?琬君大口喘气从雪堆里爬起来,看见抱住大树的叔叔,跌跌撞撞跑过去,“叔叔!叔叔!阿爷呢!”没有回答。“那,华生呢?”仍旧没有答复。登时未知的洪流在她脑海中翻涌,方才醒来时她分明听见笛声,“你听错了,现在还没醒来归队的基本没有活着的希望了。”
同一片星空下,硝烟暂歇,华生和琬君倚在石头旁。“那场雪崩…你没有死?”他摇摇头,“那天马帮启程之前我收到家人急信,腾冲已沦陷了,我不能坐视不管!那是我们的家乡,那是我们的祖国!”华生抬眸凝望,“我完全没多想就策马赶回来,以最快的速度加入了远征军。”良久,他摸出精心包裹着的笛子,“我以笛声代替告别,可惜…”“我听见了…一醒来就听见了…”六月,腾冲城里,琬君正和妇女、民夫们打包粮食,“你们听说了吗,有个熟悉地形的同志仅用三天抄近道翻山到马面关,炸了界明桥敌人的补给仓库!”是华生。他没能亲眼看见胜利的旗帜。滇西大反攻全面胜利后战友应他的要求将骨灰埋在高黎贡山的一棵樱桃树下。琬君等来的除了死讯,还有一块玉,用樱桃木盒装着,她细细端详,举起来透过阳光,外面是方形,里面是玉——是“国”。
后来文章记载,这里是海拔最高的“云上战场”,滇西大反攻最困难的胜利之一。每逢春夏之交,闪电将高黎贡山照得如同白昼,雷声劈开天光,你听,那不是轰鸣,是烈士英魂冲锋时整饬的“杀杀杀!”,那战斗声从天上传到地下,从地下传到山上,久久不散去。村口满头银丝的老妇记忆早已随时间褪色,可夏天第一场雨总能催她泪下,她会哭着翻出一枚子弹做的和平鸽,像多年之前收到时那样微笑。
干涸的血迹被一场大雨疏通,流向天边涌出火烧云,在怒江翻滚起的翡翠浪波中粉碎。站在高黎贡山灰坡上俯瞰,空气渐冷,滇西的群山始终肃穆、宽容,它们记得这片土地上的曾经的鲜活,也会永远为忠骨垂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