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

哑

一

在哈巴河县第二小学实习期间，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替业务繁忙的刘校长代他的道德与法治课。以刘校长德高望重的身份教务处自然是给安排了一整个年级多的道德与法治。那时我还不清楚一周近17节课是什么概念，直到第一次连上了三节课之后我才算明白这是件多么“劳其筋骨”的事情。因为长时间站立腿部肌肉酸胀都是小事，喊了三节课到最后回办公室时喉咙已经开始撕扯着发出怪异的乌鸦叫了，哪怕是喝完一大杯水也没有缓解。我以为这已经是症状极限了，之后就会慢慢适应，症状也终究会越来越轻。

新疆北部和吉林省的气候相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9月中旬刚过就会遇到零度甚至是零下的气温了。在这个还没有供暖，面朝阴的宿舍里入睡和睡醒皆是种折磨。入睡前需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感化冰凉的被窝，而意识恢复的瞬间看着煞白的天花板还会恍惚自己是不是被关进了冰箱。这就导致我在这样的宿舍里待上两个晚上之后便患上了感冒，而感冒导致我本就不利于说话的沙哑嗓彻底罢工，就这样，我成了个“哑巴”。

起初我还不知道自己哑了，因为我是宿舍里醒得最早的那个，我也不会自言自语来吵到其他睡觉的舍友。一直等大家都睡醒，等到杨光来找我聊天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发不出来声音，只有气流在自顾自地窜出。

在经过短暂的震惊之后我又慢慢沉静了下来，也没特别在意这个状况，觉得就是哑几天而已。我也并不是完全失声，如果轻声低语的话还是可以发出微弱的声音的，对我来说这就够了。除了嗓子隐隐作痛之外没有任何不适症状，只要我不说话基本就和平常无异，我平时又不太喜欢多说话，因此对我没有什么影响。

我有一段时间特别可怜哑巴。因为哑巴天生就失去了一种表达的能力，他们无法通过绘声绘色的直观语言去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只能通过不被多数人了解的手语来表达。当然，除了手语也可以用绘画，美术，甚至是行为艺术等方式，但都这远远没有语言来的便捷、直接。

如今我是变哑了，又好像没变。因为没法通过语言表达，我被动地成为了一个接受者，接收一切信息。可我本来就善于接收信息，舍友和她女友的谈话、楼下用大音响播放的哈萨克语的民族音乐、还有眼前看到的一切，如今用更敏感的状态接收了一遍，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

国庆假期期间我和杨光吃过饭一起去学校写实习手册，中途因为停电导致我们被迫另找其他事打发时间，就这样，我们和几位其他几位同事走到了体育馆。其他人走向别的场地，我和杨光则一人拿起一个篮球在篮球架下玩投篮。投篮是没有人数要求的，一个人可以玩，两个人还可以互相配合着玩，人多了甚至可以打友谊塞，至少我们是这么玩的。

那天体育馆陆陆续续来，又三三两两地因为各种原因走了几个人，到最后加上我有五个人在场馆里留了下来，竟然是个奇数。他们仨打算凑四个人一起双打羽毛球，刚好缺一个人。

奇数是最尴尬的，偶数不管做什么都可以有个搭档，有个伴，哪怕是对手。但是奇数就代表要有个人要剩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开口说：

“你去打羽毛球吧，我想再玩会篮球。”

“哦行，那我去打羽毛球了。”

杨光把篮球放回框里，然后走向了那三个人，我没有回过头去看，继续拍打着篮球，没过一会那头开始传来羽毛球拍的挥动声。而宽敞的篮球场区域只剩下我一人。

我不喜欢被剩下，当然也不喜欢看到任何一个人被剩下，看到有其他人被剩下时那感觉比自己被剩下还要煎熬，因为我会陪那个人在心里多承担一份孤独。所以我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常用的方法，那就是自己主动留下。

但这样我自己就会陷入最煎熬的境地。不喜欢被剩下的原因就是因为剩下的那个总是要面对额外的不必要尴尬和孤独。那个人什么都没有做错，但他却要承担不公平的待遇。我拍打着篮球，接着瞄准篮筐，投出了手里的篮球，我的手部动作也随着篮球投出固定在那一刻。篮球在空中画着弧线，最后砸向了球筐边缘，弹了出来，试了好几次也都是如此。

“一个人打篮球很无聊，要不我就先回去自己做任务了。这样大家都有事情做都不会感动孤独。”

我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但是我说不出话来，我想起来我哑了，说不出话了。篮球在地上弹跳几下最后滚到角落，我走过去，默默捡了起来。

捡起来之后我继续拍打着篮球，因为只拿着篮球而不去拍打更显得奇怪。我想把篮球放回篮筐里然后走到他们跟前，一言不发拿起外套转身就回去，但这样会不会显得太冷漠了？要不走到杨光旁边跟他轻声说一声然后再走？可这样是不是会打断他们的投入状态呢。

用余光看着他们四个人，玩得是那么投入，玩得是那么认真，我真不忍心去打断他们，真蠢，刚才怎么就没料到这种情况，还嫌热把外套脱在那了呢。

我瞄准了篮筐投出球，毫无例外又弹了出来。就这样，灰溜溜地跑过去继续捡球，然后拍球，投篮，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游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种折磨。右手臂变得酸胀，我便开始用左手练习投篮和运球。生疏得很，总是失误频频。我开始后悔踏入这个体育馆，后悔在国庆假期来到学校弄实习材料，甚至是后悔来到这座与我生活的地方迥然不同的县城。

背后突然没有了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停止了，但我担心他们看到我没有在享受篮球的样子，于是又加大力度开始拍球。硕大的体育馆此刻只有我的拍球声，我不敢停止，怕被他们注视到自己没在打球，又不敢拍太大声来影响他们的游戏。我就这样一边拍着球一边用耳朵去听背后的声音，直到羽毛球拍的挥击声再度响起，我才敢稍微松口气。

不知道是因为手上灰尘太多了还是大臂酸痛乏力，连运球也变得异常艰难。这时我的大脑就会开始欺骗自己，把这一切都当成是一种磨难，既然要苦我心智劳我筋骨，那我就努力承受它。

我开始在折磨中努力找乐趣找意义。我想到了篮球是我上专科时最喜欢的一项运动。那时我会上网看很多球星的精彩时刻，会跟着教程学习一些简单实用的小技巧。虽然现在没有当初那么热爱了，但当拿起篮球的那一刻内心中还是会涌起些许的激情。

我沉下心来，看着面前那个不大的球框，深呼吸，然后拍两下球，拿起来，接着弯下身子，让身体变成一块弹簧，然后在直起来的瞬间把球投出去。篮球在空中划出一个美妙的弧线，最后钻进了篮网，没有碰到篮筐，而是直接穿过篮网，发出了“簌”的一声。干净利落的进球。

我的眼中顿时冒出光亮，感觉就像看到奥运会中国夺冠时那般激动。我迫不及待的扭过头去看向周围，想与他人分享我的这份喜悦。而我的目光所及只有四个依旧在认真打羽毛球的人，时不时地有聊天声和笑声传出，声音传到我这里时已经变得微弱，听不清内容了。那道光在瞬间亮起，又慢慢归于暗淡。

篮球落地时砸出了有规律的节奏，但它越跳越低，最后滚到一旁不再跃动。周围好像突然安静了，又好像是一直都很肃静的。那天我不知道投了多少球才等到他们的中场休息，只记得手臂酸了一下午，而实习报告也没有任何进展。

二

国庆假期结束后要面对的就是无止境的新安排的课程和没几天就要到来的“常规检查”，就是检查教师的教案准备情况还有作业批改情况诸如此类的。一直负责指导我的刘校长从国庆假期结束后便派去下乡了，不小的安全办办公室里时常只有我一人。

那天我自己正在办公室里整理教案，正好有一位面貌和蔼的年级教师推门而入，是要找刘校长打印教案。当时我刚打印完自己的教案，正“手感火热”，于是自然地说出了“我来帮您弄”这样的大话。那时的我还不清楚自己一会要捅出多大的篓子，接过文件时还仔细确认了要打印的页数和内容，确认完毕后信心满满地按下了“开始打印”，随后悠哉地往椅背上一靠开始等待。

幸好中途起身查看了一下，才让我发现打印机正飞速地把单面A4纸推出来，我顿时明白自己闯祸了，没弄成双面打印。我很懊恼为什么当时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人，没有一个有经验的老师来帮忙；但我更庆幸当时只有自己，没有人看到我的惨样。

我手忙脚乱地跑过去看着仍在不停运作地打印机，在情急之下我下意识去按下了电源键，电源键按下后需要等上三四秒才会关机，这期间打印机一直在不停运作，我好害怕按下去它也不停止工作该如何是好。幸好，它缓缓停止了轰鸣，纸张也不再吐出。但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我把电源打开它又接着工作，打出单面的内容该怎么办？我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决定先打开试一试。在打开之前我就开始在电脑上设置双面打印并且确认打印了两次，然后才选择打开机器，打印机又开始发出轰鸣，接着就开始打印了，打出一页内容之后又马上吞回去，接着推出第一张A4纸，是双面的！我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下总算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我长舒了口气，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开始等待打印完成。过了一段时间后打印总算停止了，我把厚厚的一沓教案给老师送了过去，老师给我连连道谢，说谢谢我帮忙，而我也在心里给老师道了谢，谢谢你没有站在那等我弄好。

回到办公室我看着这台打印机，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算是落了地，总算是解决了一件事了。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开始下意识地摆弄打印机，当我打开打印机放纸的凹槽时，突然发现凹槽里已经没有纸了，接着我看向小屏幕，屏幕上写着“paper”和几个英语单词，我想到了这是因为打印机没有纸所以才停止了打印。但办公室里面也没有多余的A4纸了，新的纸要去楼下校务处去拿。那块落地的石头又堵到了胸口。

我又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一楼校务处去要打印纸，负责人让我在表格里登记好信息然后再拿，在登记时离我最近的只有一根红笔，最近的黑笔在对面老师的桌子上，至少间隔两米。心里莫名产生的怯意让我不敢去老师那拿，只好硬着头皮在白纸黑字下写上了自己的“红名”。在我们那一直都有个说法，就是用红笔写自己名字是要倒大霉的，好像跟一些恐怖故事相关。这个说法流传地太厉害了，导致我想想后果就能把自己吓个半死，但那时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写完名字我拿到纸回到办公室，把纸放进去，打印机开始打印出后面的那一小部分。等到我把最后这一小部分送过去之后，才算是结束了自己的任务。最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看着已经打印好的30多张单面“废纸”，感到羞愧难当，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一沓A4纸...一沓单面废纸...好像...和我刚才送过去的...差不多厚的纸？

记忆开始不断浮现，让我缓缓想到刚才好像在慌乱中按下了两次打印。这么说难道是打印出两份的教案了？当时摸着厚度就感觉和单面打印时的数量差不多，怎么就没想到多印了一份呢... ...

不小的安全办办公室里只剩我的叹息飘来飘去，胸口那块石头最后坠到地上，摔碎成无数细小的石块难以清理。幸运的是这时我不需要和别人说些什么，可遗憾的也就是不需要和别人说些什么。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可怜哑巴，因为他们无法通过语言去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而如今，好像是个人就会这样了，反倒是哑巴过得要比我们更自得一点哩！当然，不只是人哑，社会也时常是哑的，但社会的哑，就不是我这个“哑巴”能说出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