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场是颇为平淡的,只是到了后来,小船快要穿过东桥桥洞,船上两人正闲谈时,再回过头来看一看,这跨越十年的几个定格,似乎才染上些故事的意味……
那是一个平常的初夏,轻风扫着邻近傍晚的水镇,河面上时不时响起阵阵摇橹声。沿着斜街漫步,偶尔会嗅到些饭菜的香气。附近的叫卖声裹杂着阵阵欢笑,洋溢在湿润的空气中,使人倍感舒心。远处,斜阳将柔和的光线抛洒在青石砖路上,日暮悄悄落在这一方白砖黑瓦的世界。随着天色渐暗,灯光渐起,我走走停停地上了东桥。河道两侧小楼的空隙中伸出几团绿植,悬在半空如同招手般晃动着。西方河面上,泛起的波光缓缓推出一只小船。我眯起眼,远远看到船上苗条的身影与舞动的裙摆,便立刻下了东桥,走到河边一个几条木板搭起的简易码头——是方暮来了。
我和方暮的结识还要更早些。事实上,是先结识了她的父亲。
两三年前,我在北京办事,与当地的好友无意中聊到了苏绣。他说他刚好认识一位苏绣手艺的传承人,现在就在北京,好友问我要不要一起喝杯茶。我心想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便一口答应下来。次日上午,我们三人便在城北的一家小茶楼里见了面。我惊讶于老人的气色之好,全然不像五十多岁的模样。落座之后,大伙相互认识了一下,我才知道这位看起来极寻常的老人,竟然就是苏绣大家方辉。他倒是很和蔼,哈哈笑着让我叫他老方。“我很喜欢这个叫法。”他解释说。接着我们要了壶茶,开始天南地北地侃着大山。老方这人讲话很有意思,一句一句的都有些幽默在里面,有时候我们能因为他出其不意的一句话大笑好一阵子,最后只得决定喝几口茶来缓缓气,保不准还要呛一口。幸好这茶楼也是热闹,不然我们准会被当成神经病轰出去。
“欸,我把肠子都捋直了说话,像我这样,一杆老头子了,想去干点啥那真是难如登天。人家说人老了是夕阳西下的时刻,我不一样,我就感觉自己和个大皮球一样,耐造是耐造,没人踢两下很快就不动了。”
我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好悬没呛住自己,心说这是什么新奇的比喻。这边梗梗脖子刚缓过来一点,老方就注意到了。
“出啥事了小雨,脸咋红得和锅炉一样?”
我刚想说话,就觉得喉咙一紧,一声“嗝”顺势就滑了出来。我们大笑起来。我一边打嗝一边笑,拿起杯子想顺下气,结果打嗝带动着手一抖,茶水直接蹦到手上。我们又笑起来。
过了一会,我们终于是没力气再笑了,停下来喝茶。老方顿一顿,又说起他的女儿来:“我挺有福气,丫头也喜欢针线玩意,而且天赋还不错。我不吹牛地说,她一起针,那人就和焊在凳子上似的,拉都拉不动。哈,再过几年,我估计都没东西教她了,到时候就让她去圈子里闯荡闯荡。这次来北京的活动,也是她长长见识……”
茶桌临着个方形窗子,外面的蝉鸣越来越吵,搞得我们有些心烦。“走走,吃饭去。”老方说着站起来,稍稍活动了一下。不想朋友还有事情,便只剩我和老方下馆子去了。吃完午饭,老方提议说让我去找他丫头聊聊,我盘算着下午也没什么事,就一口答应下来。
不久我见到了他的女儿方暮。那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身材苗条,也不怕生。闲谈中我才知道,她与我不差几岁,是江南人,近期与老方来北京参加活动,赶巧着碰上我们。她把她的作品拿给我看时,那精细的绣功着实令我钦佩——我对这种东西很感兴趣,后来聊得也很投机。可不巧的是,我临时收到通知要赶去天津,就这样我们聊了也就一个小时,便不得不告别,约定江南再见。
话回到水镇。自上个月知道我要来,方暮很利索地把我到这的住所都安排好了,我也就无所事事地在约好的地方等她来接。看着她的船越来越近,我向她挥手,她也挥手。晚风吹乱了残阳的最后几丝光线,也吹得她的裙摆随风舞动。几十米的距离在水路上不算什么,船很快就靠了过来。
“雨哥,好久不见。”她脸上溢着喜色,船还未停稳就喊道。
我一边应着,一边迈上小船。待我扶住木坎坐好后,她将竹竿一撑,我们的船便穿过东桥桥洞,直直漂入了一片清水湖中。方暮向四面望了几眼,接着将竹竿从水中抽起,放回船里,随后也坐下来,任小船随温柔的晚风漂荡。天黑得严了,桥洞西侧的两岸上亮起盏盏灯光,偶有几声嘈杂越过桥洞,也都轻轻摔在水中,仅带起几阵波纹。泼满黑色的天空上,几点星光赶走了阴沉的云屑。东桥似成了一道纱帘,那边灯火相明热闹依旧,这边两人谈笑一苇从流。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已深,西面的灯光逐渐消失,方暮这才重新拿起竹竿,撑船向镇中靠去。夜晚柔和的光线衬出她白皙的手臂和双腿,全然一副江南佳人的模样。镇中的人们沉睡着,水镇也沉睡着。船上两人时不时轻声说上几句,倒是显得比湖上的几小时还要甜蜜。
“快到了。”她轻声提醒,像是怕打破了水镇的寂静。
我回头向船后看去,一路上都洒满了清光。
第二天日暮,我们又一次撑船到了那片清水湖上。
“我爱这个地方,”她收好竹竿,挨着我坐下来:“我绣的第一朵莲花就长在这里。”
“昨天就猜到你对这片湖肯定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不然肯定不会刚见面就把我拉过来。”我打趣道。
“当然有啦——那时我刚开始接触苏绣,学会针线以后,一有空就在这里看莲花,晚上回家一针一针绣上,第二天再来看,回去再改,一朵莲花常常能绣上小一个月。”
“厉害,我到现在估计都没有你这耐心……”
我们一同笑了起来,惊得湖边飞起几只鸟雀。
“你怎么开始学苏绣的,受你父亲影响?”
“唔,一部分吧,”她拨了拨头发,带点回忆意味地说:“我喜欢这种活儿——最开始是十字绣,后来才跟着爸爸学起苏绣来……”
许多时日便这样在闲谈中悄悄消逝了,很快到了离开的日子。这天早上我们出来得很早,外面下着小雨,水镇还沉睡在轻雾中。两岸飘出些零星的响动,辨不清是早店在开张,还是早鸟在叽叽喳喳地躲雨。
“我顶喜欢江南的烟雨,顶喜欢这种雾蒙蒙的感觉。”我对方暮说。
“这是家乡最诗意的模样!”她略带骄傲地应道:“你下次赶个夏末来,那时候的烟雨最有意境。咱们还去东湖,一聊一整夜……”
十个年头一晃而过,当我再一次走进水镇时,这里已经成了旅游景点。我走走停停地上了那座清晰可辨的东桥,往东一看,映入眼帘的是却一片满是游客的人造陆地——而那清水湖,连同木板搭起的简易码头,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来往的游客拥满了东桥,连给人徘徊的空间都没有留下。我离开桥,找到一家小酒馆坐下,隔窗看着外面的河水出神。这窗子也不怎么隔音,馆内没几个人,却满是嘈杂声——不过外面似乎也没什么人走动。
“您要点儿什么?”一声询问把我的思绪拽了回来。
“什么都行,我在这坐一会儿。”
“好嘞——”
外面偶有几声议论传进酒馆,都是感叹水镇的生活闲适,风景如画。听到这些,我又可惜起东湖来——十年前的江南印象,如今却只能在记忆里闪烁了。
看着酒馆还没到忙的时段,我便与掌柜攀谈起来。他说自己以前在杭州工作,五年前退休,正赶上这里搞促进开发,地皮便宜,就在这买了店面,做起酒馆生意。
我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
“促进开发?政府的工程吗?”
“是吧……我讲不清。反正说这镇子很有前景,那时候我这店面才七千块钱,加上还有政策扶持,我心想着不如试一试,就买下来了。
“这么看,情况不错喽?”
“不错,不错,”掌柜的语气中透着满足:“前年我在这镇东头买了房子,算是能常住下来了。”
掌柜慢悠悠地抽出两个酒杯,仔细斟满,端过来一同坐下。
“这里还有人做苏绣吗?”我试探着问道。
“有啊,当然有。”他说:“这地方一开始就是靠苏绣出名的,来得人多了才搞起开发来。”
“当真?”
“当真,镇西头还有个手艺人哩,好像姓方。镇里人说,那老头儿爱夜里出来——我只在晚上关店的时候见过他一两次,还是老主顾指给我的。老头儿一个人撑船往东桥那边去。”
我眼前一亮——老方还在这水镇。
“怎么,愣啥?”掌柜在我面前挥挥手。
“没事没事,走神了。”我应道:“原来住在这镇子的都搬走了?”
“那倒没有。镇西有几间屋子,分给文化院的人了,也就他们还守着这。大部分人和我们这些后来的在一起,都住镇东。”我们碰杯喝了口酒,他继续讲:“水镇这几年越来越像个普通镇子了,除了有条河,其他都变得没趣了。”
“原来东边有个清水湖的,是在那里起的房子?”
“这个不知道。我没见过东桥那边还有湖,也不知道有多大。”
我默默点点头,又和他碰杯。他又讲起水镇的种种,但我并没有听进几句,直到离开。
出了酒馆,我便往西边走去,边走边打听,终于是找到了老方的住处。我在门前站住,打量了一下这隐藏在弯弯绕绕里的小屋。他的房子还是老模样,除了位置换了以外,似乎没什么变化。我轻轻敲了敲门,门面上很干净,一点尘土都没有。
“谁啊?”门内响起略带沙哑的声音。
“是我,小雨。”
屋内安静了一阵,随后木门缓缓打开,从内探出一个老人,他脸上满是惊讶。
“老方,您没认错。是我,小雨。”
“请进,快请进。”老方一下子欣喜起来,恍然间,我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坐在茶楼里的老方。如今六十有余的他也没逃过岁月磨蚀,不再有十年前的那般气色了。
我们到窗边坐下,老方一边注着茶,一边说我来得不巧,方暮上个月刚去北京参加活动了。他又有些骄傲地讲,闺女走了他们都热爱的道路,甚至比他年轻的时候还要出息。
“小暮之前就和我说,她要走下去,走很多很多年。”我应道:“她平常还跟您住在这吗?”
“不不,她到上海工作去了,只有过年才回来。自从她最爱的地方被改造以后,她就回来得越来越少了。在那之前,她一个月能回来三四回呢。”老方说着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是东边那个湖?”
“是,她对那湖的一切都有感情,特别是里面的莲花。你看这绣,”他指了指旁边的木架,那上面摆满了莲花绣:“这都是她在东湖改造之后绣的,绣好一个就放家里一个。后来我一想闺女,就坐在这看绣,一看就是一天。”
“也可惜了那么好一块地方……”
“最开始提改造的时候,好多人不同意。后来有个政策下来,要改造全镇,如果搞成了常住的还有补贴,大伙也就听之任之了。方暮那时候天天哭,怎么都舍不得那片湖。后来东湖动工那半年,她一次也没回来过,之间还是我实在等不住,去上海找了她好几回……”说着说着他又笑了,边笑边摇头。
“我搬到这之后,镇里成立了个文化院,叫我去当院长,说是要宣扬苏绣文化。我最开始怕麻烦,后来女儿劝我说,这也算是继续走我热爱的道路,思前想后,我才跟镇里答应下来。再后来,我把她也拉进来了,让她有空闲就来院里指导学习……”
水镇十年的沧桑轮转在老方口中被平静铺开,熨平一般没有一丝起伏。窗外的树影渐渐消失,流水声显得那么轻快。小屋拽着夕阳的残焰,但终究挽留不住光亮。屋子里终于在老方不起波澜的讲述声中暗了下来。
水镇也很快披上了夜色。
“走,再去东桥看看。”
老方说着,领我到屋后解了船,抽起一支竹竿。待我上船坐稳后,他轻轻一撑,我们便漂动起来。河水被小船轻轻分割着,悦耳的水声伴随荡开的波纹响在四周,空气中弥漫着珍贵的清静。不久,小船灵巧地转过弯,直直漂进了最热闹的水道。这里的两岸依旧人声鼎沸,喧闹不堪。连成一片的灯光,照得前方河水中现出道道金影——放在十年前,水镇这时应已深深沉睡了。
夜风吹乱了水波,几点星光轻轻刺在嘈杂的小镇中。船上两人正闲谈着。往前看,东桥就快要到了……
仔细看,远处的河面上依旧漂浮着几丝清光,和十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