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当我初次翻开李煜和柳永的词传时,准没想到历史笔墨当真可以拨人心弦,令人动情。随着时光流逝,年岁愈长,我愈加想看看“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的景观,想见识曾“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故国旧地。我想这温暖中常挟着湿润的江南,之所以能被柳三变冠以“东南形胜”,承李后主咏叹“雕栏玉砌”,总有些独特的地方,待人寻觅,待人发掘,待人感受。于是,我来到了江南,来到了千年古镇西塘。
江南的夏天,是漫步在岁月里的,毫不急切,但实实在在地到了。这个时候的风总是带着颜色,它遇到一棵杨柳,便把杏绿吹成浓绿,拂过一簇花丛,就将粉红染成石榴红。七月江南风,蕴藏着浩如烟海的江南意,流水般渗过历史的障壁,从天边穷目处,从万水千山中,从咫尺草木间,默默传递着连绵千年的江南情,诉说着诗意江南的前世今生。
走上永宁桥,驻足于白砖黑瓦之间,马头墙、观音兜、花窗、船鼻子……各式各样的特色建筑化身时代的墨迹,将这一片天地点缀得如诗如画。远远看去,恰如一朝望尽千年岁月。黑白驳色,正是古镇对这片土地不绝的耳语。河水清清,蜿蜒在两岸的青砖古道中央;暖阳融融,映照着河畔的繁花绿柳。老街古道尽头的嫩绿枝丫,枕河人家四面的吴越之水,弯弯拱桥衬出的盎然诗意,融成一幅百顷旖旎图景。这风光美得纯粹,美得透彻,细墨柔情地绣在一隅江南。
弯弯绕绕,漫步古道,细细品味着江南的一草一木,赏看着黛瓦玄甍,楼阁错落,不觉间天色将晚。船舶灯明,伴着摇橹的水声,天空下起了小雨,唤醒了独属于江南的轻雾。雨点碎在河岸的清脆声响,同慵懒的桨叶送水声融在一起,如同烟雨古镇的吟咏。细雨如丝,薄雾如纱,交融在青石板路的小巷深处,在小桥流水人家的岸边,宛若一幅玲珑的水墨画卷。置身其中,霎时便能领悟张志和所言“斜风细雨不须归”,也通透了历代文人墨客缘何“忆江南”,不厌其烦地吟诵着“江南好”。
沿着烟雨长廊一路向前时,已是接近九点钟。日日念叨的“烟雨江南”,今夜终于是见到了实景。游人仍拥满两岸的青石路,嘈杂的人声掩过了雨点滴滴答答摔在廊顶的轻响。一盏盏红灯笼亮起来,一艘艘船舸摇起来,夜色虽深,古镇的气氛依旧活跃。灯火璀璨,流光溢彩,为古朴的西塘加上一层繁华滤镜——或许江南之地就应如此,历代繁荣,一脉相承。灯光在两岸画出彩线,又模糊地倒映在水中,水旁河中,共同世界。夜色中的西塘,美得梦幻,美得迷离。
翌日清晨,我又一次坐上了摇橹小船。这一次船上有位老人,他很热情,也很健谈。聊天中,我们说到了社戏。我对社戏的印象,仅仅是鲁迅笔下的“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呀呀的唱”。老人讲,那时候人们对社戏戏台的选址很讲究,尽可能要靠水镇中央,还要宽敞。唱戏的乘船来,乘船去,也很寻常。谁也不曾想到,几十年后的如今,水镇里已见不到唱戏的人了。老人最后打了个哈哈说,“人情”味越来越浓,生活越来越好,“乡情”反而逐渐淡去了。
下了船,过了道路尽头的水亭,也就算是出西塘了。走到这历经了岁月磨蚀、略显沧桑的水亭时,我短暂地停留了一下,想起周密的《武林旧事》里记载的避暑水亭:
禁中避暑,多御复古、选德等殿,及翠寒堂纳凉。长松修竹,浓翠蔽日,层峦奇岫,静窈萦深,寒瀑飞空,下注大池可十亩。池中红白菡萏万柄,盖园丁以瓦盎别种,分列水底,时易新者,庶几美观。又置茉莉、素馨、建兰、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葡等南花数百盆于广庭,鼓以风轮,清芬满殿。
眼前的水亭没有长松修竹相傍,也没有万柄芙蓉装点。然而当清风吹皱池水,淡淡的香气也会在亭中弥漫。这是江南暖风携来的礼物,也是浪漫之地横跨千年的呢喃。
离开水亭的路上,我不由得回头望去,再看一眼,这座生活着的千年古镇。
很多年之后,可能我会再次来到西塘,当然,也有可能不会。
